第16章

發生在十四年前的那場大洪水,害得南方四州十三個縣的許多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彼時,年僅六歲的林十八也被迫加入流亡的大軍,跋涉來到了柳州。

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女孩,跟着人群一路覓食乞讨……那時她什麽都不懂,只知道身邊的大人做什麽、她也就跟在後面模仿他們做什麽,因為這樣才能要到幾口吃的東西,能吊着命。

幾次與死亡擦肩、看着周圍人一個接着一個地倒下、離去,已經嘗過許多人間疾苦的她,對這個世界帶着滿滿的戒備與厭惡。

那時林十八唯一期待的事情,就是母親可以來接她回家。

一個多月前,她便與母親走散了;她怎麽都找不到她。

林十八的脖子上戴着一個草螞蚱吊墜,那是她母親親手為她編的。母親手巧,那個草螞蚱被她編得活靈活現,十分逼真。

可是因為不值錢,旁人都不屑一顧;只有林十八視若珍寶。

偏偏在柳州,她遇到了一個例外。

“這個草螞蚱好漂亮啊!”某個從家中偷偷溜出來的富貴小公子一眼就相中了她的吊墜。

林十八将乞讨的碗扣在胸前、蓋住自己的螞蚱吊墜,拔腿就跑。

“哎你別走啊!”小公子跟在她後面追。

因為腹中饑餓、還有長期營養不良的緣故,林十八很快就體力不支了。

跑進一個破敗的小巷子裏,她被絆倒在地。

身後傳來小公子氣喘籲籲的聲音:“你跑什麽?”

林十八翻過身、驚恐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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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過來!”

那只破碗被丢到一邊去,她雙手撐着地往後爬,直到後背抵上牆、再沒有退路。

小公子停着沒動,連忙擺手:“你別害怕,我不是壞人,我沒想要做什麽的!”

但這句話并不能給受驚的林十八帶來任何安撫。

“我叫孔信堂,家裏是做布料生意的,我家就住在前面,不信的話我可以帶你去問一問。”他對着她友好地笑,“你叫什麽名字啊?”

她狐疑地看着他,然後低下頭:“林十八。”

“林十八,你聽我說好不好?”小公子應該是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很照顧她的情緒,“因為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麽好看的草螞蚱,所以剛才看到你的吊墜,難免會有些激動。”

林十八還是一臉提防。

小公子嘗試着與她商量:“你可以将它賣給我嗎?我可以付給你很多錢的,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它……”

“我不會賣的。”林十八緊緊抓住吊墜,想都沒想、直接一口回絕。

小公子以為她是不相信他說的話:“我沒有騙你。”

他摘下自己的荷包,将裏面大大小小的銀子、銅板都倒了出來。

“十八你看,我真的有錢的。我把這些都給你,有了它們,你可以去買一身新的衣裳,再去酒樓吃一頓飽飯。可以嗎?”

“不行。”林十八還是拒絕。

“這個吊墜對你來說是不是比較重要?”小公子不願意放棄,想了想,取了個折中的法子,“這樣。”

他摘下自己腰間的玉佩。

“它是我從小就戴在身上的,也是我最看重的東西,我把它也送給你,好不好?”

林十八終于願意正眼看他。

“既然是最看重的東西,怎麽可以輕易送人?”

還只是為了換取一個對自己并無用處的東西,有沒有搞錯?

“不是送人,是與你交換。”小公子說,“玉佩于我,還有吊墜于你,都有着相同的意義。二者是對等的,并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他慢慢蹲下來,提議道:“十八,我用我的玉佩,來交換你的吊墜。這樣我們擁有了對彼此來說最重要的東西,以後就是朋友了,好不好?”

林十八沒有說話;她也不相信他會把她當作朋友。

因為這非常不現實。

但她不可避免地、有些動心。

朋友?

她沒有朋友,也從來沒有人會和她說、要跟她做朋友。

而眼前這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少爺,居然如此雲淡風輕地說、他們以後就是朋友了?

很可笑啊。

就在她面上有些動容的時候,小公子以為她同意了。

他非常高興地把玉佩塞到林十八的手中:“那就這麽說定了。”

她一愣。

同一時間,小公子摘走了她脖子的吊墜。

“十八,我明天再來找你玩啊!”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他高興地同她揮手告別,。

“不!”

林十八掙紮着起身,哭着在後面大喊:“我不換!那是我娘唯一留給我的東西!”

可那人卻頭也不回地走了。

就和那天晚上、她那一去不複返的母親一樣。

其實林十八知道,她與母親并不是走散了;因為在那個母親偷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夜晚,她并沒有睡着。

她眼睜睜看着母親合上破廟的門,将自己丢棄在無盡的黑暗當中。

她、其實是被丢棄的那一個。

那個草螞蚱是她僅有的念想,如今也已被人奪了去。

她連那最後一點念想,都沒了。

這世道,對她竟如此殘忍。

林十八捏着玉佩,跪在孔信堂留下的銀子、銅板前面,哭得昏天黑地。

……

當天晚上,年幼的孔信堂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自己的新朋友林十八跟在他後面跑,一直哭着大喊:“把我的吊墜還給我!”

他也知道自己白天臨走前沒聽清楚的那句話說的是什麽了。

這個草螞蚱吊墜,竟是她母親唯一留給她的東西。

第二天,孔信堂到處都在尋找林十八的身影。

他想把東西還給她,再親口跟她說一聲對不起。

只是他沒有想到,昨天日落之前,逃難到柳州的所有災民,竟已經全都被官府趕出去了。

直到最後,孔信堂都沒能将吊墜還給林十八,也始終欠着她一聲“對不起”。

這些事情就像那被他随意丢棄在角落裏的草螞蚱一樣,在記憶中慢慢褪色、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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