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重寫啦~ (3)

目光,他吞了吞口水,識趣地把後半截“又不是想殺人”咽回肚子裏。

就算是他也終于明白了:衆人對他的容忍度已近極限,目前還是不要堅持作死為妙。

空膛的沖|鋒|槍仍舊保留在每人自己手中。以小團體為單位,人群疏密有致地分散開,或坐或躺,守望着流動的時間。竊竊私語的聲音彙聚在一處,像夏夜草叢裏的蟲鳴。

盛銳把槍斜放在身體旁邊,用幾個空的旅行包做了個枕頭,地上鋪一層塑膠布,弄成一個看起來很舒服的簡易床位。

他很欣賞貓的生活态度:貓這種生物很少表現出焦慮,不管身處多麽惡劣的環境,都要盡可能把自己弄得舒适,随時随地調節好心情。

只要自己不為難自己,就不會落入真正的困境。

羅德抱着槍在他對面坐下,四下環顧一周:“原來你是個當領導的料,之前真沒看出來啊。”

“大家都沒主意的時候,看起來最有主意的那個人就能帶頭。”盛銳嚴肅得一本正經,“所以,想當領導者,做兩件事就夠了。先把水攪渾,再找幾個人捧場。”

“…………”羅德十分配合地浮起一臉敬畏,擡起屁股向旁別挪了挪,對盛銳一抱拳:“小弟佩服,佩服。兄臺一定是在公司高層混過的人。——哎,你以前該不會就是那種酷霸狂跩diao的總裁文男主角吧?”

“我倒真希望自己在一篇總裁文裏,至少不會碰上這種事。”盛銳仰天長嘆,“萬一就這麽不明不白死在這裏,豈不是辜負了我半生花枝招展邪魅狂狷?”

羅德哼哼兩聲,想再說兩句俏皮話,但最終還是難以強作歡顏。

“不知道上面的情況怎麽樣了啊……”羅德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語,“可別叫我們太失望才好。”

盛銳的眸色黯了一黯。

敢死隊……

祁寒他在敢死隊裏。

而自己眼下這一刻所能做的,就只剩下祈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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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人群的角落,薛域和戴維相依而坐。剛才的風波平息後,便沒有人再給予他們過多的關注,讓他們重新退回到被遺忘的暗影裏。

薛域看一眼盛銳的方向,湊到戴維耳邊悄問:“剛才,他跟你說了什麽?”

“他跟我說……”戴維頓了一下,眼裏有奇異的光一閃,“他說:‘想死的話,任何時候都可以。那些平時高高在上的人,現在的處境和你一樣了。你何必急着去死,難道不想看一看他們狼狽的樣子?’”

所謂的弱者與所謂的強者,在這一刻都站在完全相同的地位上,面對着共同的死亡。

薛域怔怔地聽着。

是的,從小他就知道,這不是一個弱者可以好好生存的世界。

或許只有一個方法,可以創造出真正的平等……

那個唯一的,絕對的方法。

周圍的嘈雜忽然讓他煩躁,打開通訊儀的屏幕,點入自己的日志。

沒有網絡,他只能浏覽自己的離線主頁。頭像是一只小熊,懷裏抱着一捧薔薇花。黑色的背景下,浮動着一首白色的詩歌——

【懷抱花朵的孩子走向新年

為黑暗紋身的指揮啊

在傾聽那最短促的停頓

……】

擁擠的空間突然震顫起來——某種力量在震撼着大地,持續而強烈。

避難所裏的人們驚恐地擡頭,極目仰面張望,似乎試圖穿透頭頂的掩體,覓到那聲音的來源。

“轟……轟炸!”一個參加過演習的候補士官面色慘怛,“這是地面轟炸!”他抱住頭發出一聲慘嚎,“完蛋了,我們的防禦部隊完蛋了,地下掩體搞不好也會被毀掉!我們全都會死的,全都會死的!”

地面上的轟炸愈來愈密集。

聽到頭頂傳來的破空聲,祁寒身形一縱,避在一堵斷牆後面,橫起手臂擋在臉前,背對爆|炸處。

爆|炸的閃光會讓他在幾秒內看不清東西,在現在的狀況下,那無疑是致命的。

朝向爆|炸處的那一側手臂感受了到灼熱的溫度。等聲音平息,他曾經站立的位置已變成了一個縱深數米彈坑。

透過火光,城中心的教堂顯出黑黝黝的影子,如同一座沒有了燈光的燈塔。

目鏡顯示:地标距離750米。

以他現在的速度,不考慮地面障礙物,直線沖過去大約需要五十秒。

然而這段時間裏,他将完全暴露在“鸑鷟”的空中火力之下。

有一句話說:散兵坑裏沒有無神論者。生與死的随機,不會再有什麽地方比戰場體現得更明晰。在被從天而降的彈頭炸得粉碎、或被劈面飛來的彈片剖成兩半之前,你只能相信自己擁有神一樣的幸運,除此之外找不到其它可以憑恃的勇氣。

祁寒擡起頭,借着火光确認空中的情況。

上一隊轟炸機結束了任務,開始返航。後續機群尚未抵達,僅有幾架偵察機還在低空盤旋着,用機|槍向地面的可疑物體掃射。

就是現在!

略一弓身,祁寒朝着兩點鐘方向,全速奔了下去。

極限狀态下,知覺仿佛會被不可思議地無限延展。

因神經緊繃而完全放空的大腦中,有另一些東西在另外的時間軸上緩緩展開——那些他以為已經被自己遺忘了的、久遠的什麽。它們巨細無遺地撲來,卻又都在電光石火之間。

☆、第 20 章

顏色昏黃的記憶如年代久遠的照片,一幀一幀從時光的罅隙裏奇妙地延展。它們是來自過往的幽靈,帶着空洞的眼睛,在沒有時間的地方注視着他。

一雙女人的手在整理一個行囊,把許多他叫不出名字的物品一件一件放進去,細細地排列整齊。那雙手不時擡起,掩住女人低垂的面龐,指縫間有溢出的水漬,在燈光下蜿蜒滴落。

他知道,那是母親在為他整理行囊。他始終看不見她的臉,那張臉不是被雙手遮擋着,就是覆蓋在陰影下。但他記得她的味道。淡淡的,水仙花的香味,若有若無的,一接近就散了。

畫面突然變換,一雙男人的手把他拖出門,拖到一片肮髒的空地。

他被腳下的東西一絆,跌倒在地上,眼前的泥土滲着新鮮的血。

猩紅的土地。

水仙花的香氣。

所有的畫面與感官在一剎那層層疊疊,又在一剎那煙消雲散。

「目标距離:15米。」

前方瓦礫堆積,濃煙卷着烈焰。祁寒單膝跪地,把火箭筒扛在肩上,調整瞄準鏡中心的十字。

以掩體受損的程度判斷,依靠密碼打開大門是不可行的了。

地下掩體的鋼板并非厚度均勻,有一處較為單薄,以便在必要時可以強行由外部突入。他們這些受過特訓的人都知道那個特殊的位置,只要通過特定角度、用穿甲彈多次射擊,就可以洞開一個入口,而又不會損壞掩體內部結構。

他現在所在的射擊位有些遠,但已經無法更接近了。

“砰!”

肩頭感受到巨大後坐力的同時,第一枚穿甲彈頭拖着一道尾跡射了出去。

祁寒略略調整了一下因震動而上揚的炮口,緊接着射出了第二彈。

再有一發,就可以打開大門了。

祁寒突然壓低了重心,向旁邊一個側翻滾。

一發燃|燒|彈在他剛才的位置上起爆,彈頭內的可燃液體迎着灼熱的風鋪灑一地,被火舌一燎,瞬息便扯起了一道卷天席地的火牆。一排子彈透過火牆穿出,激射入地面。

第二梯隊的機群出現在火牆上空,配合着機|槍進行第二輪地毯式轟炸。

看這樣的勢頭,夏長嬴是要把鳳凰四號的中心區域夷為平地。

不,不僅是夷為平地,還要連地下設施也全部毀壞,讓對手徹底癱瘓,再也不可能有一點點反攻的力量。

祁寒就地一滾,迅速轉移到另一個射擊位置,準備再發射一炮。

忽聽“哧”的一聲,一枚榴彈從後方射來,隔着20多米的距離,無比精準地命中了前兩次轟擊留下的痕跡。

一聲巨響乍起。若不是戴着防護耳罩,鼓膜将在這樣強大的聲波中被震破。

硝煙後面,現出了一個直徑約一米的森然洞口。

祁寒沒有回頭去看那枚榴彈的來源——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射的。屈起的雙腿猛一發力,身形迅如流矢,隐沒在洞口裏。

在他身後,一個人影無聲無息倒了下去,湍烈的風卷起飛揚的金發。

薛垣仰面躺在自己的血裏。從這樣的視角看去,天空高得出奇,開闊清明。

他試圖用手按住自己的腹部。這樣開膛破肚地躺着太難看,但他實在沒有力氣翻身。

他的運氣比祁寒差了一點點,腳踝被一顆射入地面又反彈的流彈擊中,動作稍稍一滞,身體便被迎面飛來的一塊碎彈片切開了。

不過,好歹在最後發揮了一點作用,也算沒有白白豁出這條命。

“你怎麽樣?”耳機裏祁寒在問,聲音颠簸,大概在急速奔跑中。

“快死了。”薛垣咳了兩聲,盡力側過頭去,避免嘴裏的血倒灌進氣管,“你出來的時候麻煩踢我一腳,讓我翻過去。這樣露着肚皮給人看,不是我的風格。”

耳機裏沉默了。

隔了幾秒,祁寒的聲音再次傳來:“防衛系統啓動了。你堅持住,我馬上出來救你。”

“用不着了。你就待在安全的地方吧。”薛垣輕輕咳嗽,又笑了一聲,“你以為你是趙雲嗎,還能七……”

話未說完突然想到,以“七進七出”這樣富有內涵的詞語作為遺言似乎欠妥,于是住了口。

“跟我說話!”那邊的祁寒提高了音量,“不要停下來,我馬上就到。”

“啊……”薛垣對着天空睜大眼睛,想讓愈來愈暗的視野變得清晰一些,“對了,你的那個小複制人,應該就快出生了吧。我原本還說,要再去看他……”

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麽,在這種時候,最感到遺憾的居然是這件事。他很想看到那個複制人出生——那樣未經污染的眼睛,一定比最澄澈的天空還明淨。

視野變成了一片全黑。

鳳凰四號的防衛系統啓動了。

地對空導彈全面出動,剛才還不可一世的轟炸機群來不及拉升高度,就已在空中爆成一團團火球。

太空城的外圍屏障展開,将更多仍在空降的裝甲步兵阻隔在太空中。

地下機場、飛船發射場解除了封鎖,空天戰鬥部隊逐一起飛,為陷于苦戰的地面防禦部隊提供空中支援。

轉眼間,戰局似乎開始有了扭轉的趨勢。

地下避難所裏,忐忑的人群通過廣播聽到了來自地面的消息。

“成功了!我們得救了!”喜極的人群沸騰着相互擁抱,“回家了,馬上就可以回家了!”

那扇通往逃生隧道的小門又一次嗡嗡開啓。

喧騰戛然而止,人們急切地注視那名走進來的軍官——這一次,總是來宣布好消息的吧?

看見滿滿的人群,軍官神色微愕,迅即恢複如常:“請挪出一些地方,等一下會有傷員被送過來。”

“什麽?怎麽還要送人下來?”立刻有人尖叫,“不是該接我們走嗎?”

“我們的艦隊還沒有到。”軍官平靜地解釋,“現在只是抑制住了鸑鷟的進攻,但還暫時無法組織大規模的撤離。”

“靠,搞什麽啊?”打火機粗聲大氣地嚷嚷,“組織不了大規模的撤離,小規模的也可以啊!剛才的廣播裏不是說了,飛船發射場可以用了,那就先送我們這些平民離開!”

他的話馬上得到了大量附議:“對!先送我們離開!”

誰心裏都清楚,戰場上的形勢瞬息萬變,說不定稍一耽擱,就又走不了了。

喧喧沸沸之中,又有一些人陸續從小門進來。

這些是從地面撤下來的傷員,傷勢較輕的擡着擔架,運送傷勢重的。醫護人員推着手術車,用淡藍色的無菌布迅速圍出一小塊隔離區。

血腥氣登時在整個空間裏彌漫開來,雜糅着蛋白質被灼燒的焦糊味。幾個站得靠前的人看清了擔架上的情形,忍不住蹲到牆邊幹嘔起來。其馀的人也連連退後,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推搡着。

盛銳在那些面目全非的傷員之間探視,卻全然無從分辨——那些人已經很難再被稱為人了,只是一些支離破碎的肉|體。

“後面,還有沒有傷員?”胸前挂着“安娜”名牌的女醫務官聲音嘶啞,對着小門外高喊。

外面黑漆漆的,沒有應答。

“關門,準備消毒。”安娜簡短地吩咐。

小門合攏前一瞬,忽然有一道敏捷的人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閃了進來,像一條黑色的狼犬,落地時輕盈得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這個人的背上還背着另一個人,滿身血污,臉龐被掩在金色長發之下。

☆、第 21 章

醫護人員立即跑上前,七手八腳接過那個被背着的人,放在擔架上。

金發被撩開,人群裏霎時又湧動起一陣心态各異的低呼。

“小玫瑰!”

“怎麽弄成這樣了……”

“天吶!不會有事吧?!”

“呵呵,讓他繼續浪啊~”

薛垣雙目緊閉,對周圍的議論毫無知覺。破碎的衣服下面,豁裂的腹部像一張猙獰的嘴,向着人群張開。

祁寒扯過一條無菌布,覆在薛垣身上。

薛垣一向最愛面子,要是知道自己這副形象任人圍觀,非自殺不可。

“哥……”人群裏的薛域發出一聲模糊的咕哝,腳尖動了動,向前挪了一寸,又很快地縮了回去。

不知為什麽,身體裏有另一個他在抗拒,不讓他走上前去。

——你為什麽不過去?他是你的哥哥!

——哥哥又怎麽樣,你何必關心他呢?如果沒有他……

薛域被自己心裏這個聲音驚得悚然一顫。

一個滿面倦容的護士掀開布簾,探頭向外喊:“有沒有學醫或者懂護理的,來幫一把手!”

立刻有幾個人響應,急匆匆從薛域身旁擠過去,把他搡到了一邊。

薛域順勢讓自己重新隐匿在人群裏。

——這就對了嘛。

心裏的那個聲音又在說,帶着幸災樂禍的腔調。

一名軍官拿着一個小巧的黑色儀器,逐一掃描每個人的姓名和身份號碼。

掃描到薛域時,軍官的臉色變了變,又回頭看一眼那邊的薛垣,欲言又止。

“有什麽事嗎?”薛域看出他神态不對勁。

“事實上……”軍官面露難色,“有件事情,我不确定是不是應該現在讓你知道。”

“你說吧。”薛域木然,“還會有什麽情況比現在更糟嗎?”

軍官表情晦澀地點了一下頭,一只手輕輕按住薛域的肩,仿佛怕他突然跳起。

“是這樣的,我們剛剛和鳳凰一號恢複了通訊,那邊發生了一些狀況。你的父親……出了意外。”

“你難道是說……”薛域的眼睛驚恐地瞪大了。

“不,不是你想的那麽嚴重。”軍官急忙說,“鳳凰一號雖然也受到了攻擊,但沒有人員傷亡。”

“那……那還能有什麽事?”薛域困惑不解。

鸑鷟來襲時,鳳凰一號及時采取了防禦措施,并未造成太大損失。

然而這次的事件,卻在高層引發了一場“地震”。

總督發表宣言,引咎辭職。最後在公衆投票之下,總督暫時保住了位置,但屬于總督的一派遭到了重大打擊。

首當其沖的受害者,便是與總督私交甚密的薛父。

葉白藏一派指責說,正是由于薛父這個技術總監玩忽職守,才造成了這樣的局面——鳳凰二號被毀,鳳凰三號失守,鳳凰四號陷于苦戰。對此,技術總監難逃其咎,必須必須嚴加懲辦,以儆效尤。

突然之間面對千夫所指,薛父一時承受不住壓力,精神崩潰了。

“很抱歉告訴你這些……請務必打起精神。等你哥哥醒了以後,你去通知他吧,讓他有個心理準備。”

軍官走開了。

薛域呆站半晌,後退兩步,腳底一踉跄跌坐在地上。

盛銳和衆人一起幫忙料理傷員,過了一會兒,看看沒什麽可做的了,便回頭去找祁寒。

祁寒獨自坐在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腳邊放着醫療箱,用一把血跡斑斑的手術剪刀劃開身上的戰鬥服,娴熟地為自己處理傷口。

“要我幫你嗎?”盛銳在他身旁蹲下,查看他的傷勢。他身上也有多處彈片擦刮的傷口,深可見骨,但所幸只是切開了肌肉群,并沒有傷及動脈和內髒組織。

祁寒牙齒間咬着繃帶,搖了搖頭。他的臉上沾着粗粝的泥沙,一道半凝固的血跡從額際爬向腮邊。

盛銳抽出一張消毒濕巾,小心翼翼替他擦去血漬。額角露出一痕細細的傷,破損處的皮膚像皺褶的紙。

這樣程度的小傷,盛銳還是處理得來的。用棉棒沾了碘酒,輕柔地塗抹。

棉棒觸碰到皮膚的時候,祁寒的身體微微僵了一下,似乎想要轉頭避開。但這個動作馬上被止住了。他不再躲閃,也沒有擡眼看。

幾個士兵拖着箱子,走到人群裏回收之前發下去的沖|鋒|槍。兩名軍官站在離盛銳不遠的地方看着,一面低低交談。從神色來看,他們談論的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事。

“對了,這個給你。”祁寒把腰帶上那支從不離身的手|槍取了下來,連同一只彈夾,悄悄塞給盛銳,“你會用嗎?”

盛銳拿在手裏看了看。與21世紀相比,這個年代的單兵武器變化不大。

“我以前在靶場用過幾次9毫米伯萊塔,跟那個一樣嗎?”

“差不多。”祁寒扳着他的手教他,“這邊是保險,槍裏帶彈的時候千萬記得鎖住。彈匣容彈量十二發,從這裏裝彈,這樣上膛。撥開保險以後,直接扣扳機射擊。”

盛銳一一記住,關好保險,把手|槍藏在身上。

“為什麽給我這個?”他壓低聲音,“你覺得情況不好嗎?”

“以防萬一。”祁寒言簡意赅。

見他不想再多說,盛銳便不問。然而耳朵卻像雷達一樣,捕捉到了不遠處那兩個軍官的竊語——

“……跟那邊比起來,這裏的秩序還真是出乎意料的好。”

“剛下來的時候,我真是吃了一驚。還以為會再看到一次那種場面……”

盛銳不動聲色,把他們零零碎碎的談話收入耳中,拼湊出了他們所說的事實。

地面轟炸開始的時候,在其它的避難所裏,發生了不同程度的騷動。

其中一處最為嚴重。最初可能是一兩個驚恐的人以為避難所會坍塌,慌不擇路地試圖打開門,沖進逃生隧道。擁擠中有人開了槍,也或許是走了火。人群更加惶亂,誤以為敵人已經攻了進來,最後演變成了一場沒有目标的大混戰。慘烈的程度不亞于地面上的戰鬥,然而卻是毫無意義的自相殘殺。

“都是我們的失誤。”一個軍官說,“一開始就不該把槍發給他們。”

“那種情況下,這麽做也是沒辦法的……”

“唉……那些不見了的槍也不知道去哪兒了,等到大撤退的時候,可別出什麽亂子才好……”

“內部外部都不太平,這叫什麽事……”

槍|支回收完畢,兩名軍官停止了憂心忡忡的談話,用一輛拖車把箱子運走。

盛銳的心沉了一沉。

無論任何時候,哪怕面對共同的危機,人們也永遠不會是鐵板一塊。

一只半溫的手伸過來,壓在他的手背上。

盛銳轉頭。祁寒依舊低垂着眼睫不看他,只有手上的溫度一絲絲傳遞過來。

“你害怕了嗎。”祁寒盯着地板問。

“還好。”盛銳翻轉掌心,悄悄捏一捏那只手,“但我很擔心你。”

祁寒猶豫一下,把手抽了回去。“我聽說了你剛才在這裏做的事。辛苦了。”

“你在誇我,我懂的。”盛銳眯彎眼睛,“我有些話想跟你說。如果能回去,我……”

話到這裏便停住了。祁寒卻心有靈犀地轉過頭,迎上他的視線。

☆、第 22 章

視線相交僅有一霎,祁寒又垂下眼睫。碧綠的瞳又被遮擋起來,如同匣中的寶石,驚鴻一現,便又寂寂然閉鎖了光芒。

短暫的瞬息,盛銳透過那雙眼睛,看到了一個小東西。

他想,祁寒的靈魂裏一定住着一個很容易被吓壞的小東西。它躲在這副強大的軀殼裏,膽怯又期待地向外張望。想要出來,又害怕着什麽。

有那麽一會兒,盛銳覺得自己捏住了它的尾巴。但它滑溜溜的,只那麽一掙,就又脫手不見了。

需要多久的時間,才能把這只小東西捉到手中?

“你看上去很累了。”盛銳溫柔地提議,“要不要稍微睡一下?我看着你。”

祁寒想了想,順從地依言躺下。一條毯子随即把他蓋了起來,四周細心地掖好。

盛銳的手按上了他的頭頂。這只手和他的不同,柔軟得像貓腳心的肉墊。沒有長年握槍磨出的厚繭,也沒有長年格鬥練出的堅硬骨節。

他感覺那只手在他的頭發間摩挲,羽毛似地輕拂,卻漸漸掌控了他的心跳和呼吸。

很動人的一種感覺,以前也曾經有過。

當他還是一個軍校學生的時候,有一次薛垣拖着他,去禮堂看了一場電影。

那天放映的是全息重制版的《泰坦尼克號》,一部地球時代的古老電影。

那差不多是他第一次看到一個關于愛情的故事。兩個互不相識的人被共同的旅程牽引,穿過黑暗的甲板,相逢在一艘注定将會沉沒的大船上。

那一刻他感到一陣微妙的心神蕩漾。某種不可言說的神秘之物攫住了他,讓他有一剎那顫栗的歡喜。他不懂如何形容,只覺得那種感覺很動人。

返回宿舍的路上,薛垣說:“如果我在那艘船上,我要當一個英俊多金的男主角,最後拯救所有人。”

祁寒默默地想:如果我在那艘船上,我想當一個船員,把那艘船好好地開到目的地。

不經意間的想法,卻成了他不知不覺為自己描畫出的人生圖景。

後來,日複一日,他穿着制服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走過。

他做的事百種千樣,但都有着一個共同的名稱:工作。

那些被他幫助的人滿懷感激地說,你是個無私的好人。

但他知道,這并非出于無私和偉大。只是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使自己感覺,自己并不是毫無價值的。

在世界這艘大船上,他找不到屬于自己個人的位置,于是把職務當成了唯一的角色。他的眼裏沒有“人”,只有工作項目與工作對象。他就這樣把自己的生活變成了一張任務清單,用一個一個的“done”标記過去的每一天。

但現在坐在他身旁的這個人卻是不同的。既不是他的工作對象,也并不僅僅是他要代替祖父去報答的人。在“盛銳”這個名字後面,沒有那個可以讓他填寫“done”、畫上一個小勾的空格。

那麽,這個人對于他……到底意味着什麽?

思索着這個問題,祁寒讓自己的意識沉入深海。

人群後面的空地上,薛域背靠牆壁打盹。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隔離區的布簾忽然被掀起,薛垣躺在手術床上,被幾個淡藍色的人推了出來。

“都讓一讓,小心不要碰到他!”淡藍色的人喊着,“他的脾髒破了,一碰就會大出血!”

透過布簾撩開的一角,薛域看見地上放着一盆鮮紅的血水。那是從薛垣腹腔內引流出來的。

薛域踟蹰片刻,走過去問醫生:“請問……他還需要輸血嗎?我是他的弟弟,血型一樣。”

醫生看了他一眼,“暫時還不用,血庫現在還是滿的。如果需要,我們會随時通知你。你留意他的情況。”

薛域點點頭,坐到床邊。

薛垣臉部罩着呼吸機面罩,左臂被固定在一臺儀器上,連接着不同顏色的管線。右手放在床沿,無力地垂下。

薛域握起那只右手,指尖代替蠟筆,在薛垣的掌心畫起一只一只圓圓的小狐貍。

薛域喜歡畫小動物。即使在長大之後,他也依舊着迷于那些圓圓胖胖的萌物。它們多麽柔軟啊,不像這個世界,總有那麽多堅硬的棱角。

哥哥因此經常說,他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他畫得最多的是小狐貍:一大一小兩個橢圓,是狐貍大大的腦袋和小小的身子。兩只三角形的大耳朵,一條蓬蓬松松的尾巴,一副尖尖的嘴。最後,還要加上兩只月牙形的眼睛。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每當心情不好,他就會下意識地在手邊畫起這只小狐貍。原本無意義的舉動,重複得多了,仿佛成為一種圖騰般的儀式——仿佛只要這樣做,一切就都會好起來。

因為,哥哥會把一切都處理好。

哥哥會欺負他,也會保護他。

他對哥哥是抗拒的,也是依賴的。

薛垣這麽會打架,除了本身好鬥的天性之外,也是為了保護他這個軟弱的弟弟。

從小,附近那些打過他的熊孩子們,轉過天來一定會鼻青臉腫。

但薛垣從來都不承認這麽做是為了替弟弟出氣。他總是一邊摸着挂彩的臉,一邊不耐煩地甩下一句:“你總是被別人欺負,我也會很沒面子的。”

有一陣子,哥哥迷上了父親的藏書室,屢次趁父親不在家時翻窗撬鎖潛入進去偷書出來看。

某一次,薛域也學着哥哥的樣子拿了一本,陳舊的大部頭,紙張泛黃,密密麻麻的雙欄縮印小字,封皮都掉了,不知道叫什麽名字。開篇好幾頁歷史書似的編年記事看得他興味索然,正打算放棄,一段描寫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是一位翩翩美少年,金色的頭發襯着白皙的鵝蛋臉,端正俊秀的鼻梁和雙唇宛若古代雕刻名匠手下的藝術精品,一雙冰藍色的眼眸銳利有神,綻放出寒劍般的光芒。」

他像發現了重大秘密似地跑去向薛垣獻寶:“哥哥,這個叫萊因哈特的人跟你很像啊。我們下次玩演戲的時候就用這本書吧,你當萊因哈特。”

不料哥哥翻了個白眼:“不要。”

“可是他好像很厲害呀!”

“你懂什麽!他只活了二十五歲就死了。”薛垣甩了甩耀目的金發,“我這麽漂亮,我才不能死呢!”

回憶着哥哥當時的神情,薛域不自禁笑出了聲。

聲音立刻引來了幾道詫異的目光——守着傷員發笑,怎麽看都像是瘋了。

薛域急忙收起笑容,繼續在哥哥手掌上畫那一只一只柔軟的小狐貍。

心也一點一點柔軟下來。

是的,這個人是他的哥哥啊。血脈之中的聯系,永遠不會斷絕。

我們要一起回家,回家,像小時候一樣,好好地生活。

就像那年過生日,爸爸拿出大蛋糕,媽媽端來紅菜湯,燭光裏的每張臉都很快樂。

我們在一起,好好地生活。

漫長的一夜過去,太空城再次被核聚變小太陽照亮的時候,鳳凰的驅逐戰艦趕到了。

但随後而來的局勢,并不如人們先前設想的那般樂觀。

鳳凰四號的地表設施已經完全毀壞,戰艦無法靠近,救援飛船也無法登陸。

除了少量防禦部隊堅守在各個要塞,地面上的軍人全部撤退到了地下防禦工事裏,開始組織全民大撤離——鳳凰四號現有的軍用、民用飛船一律被無條件征用,冒着鸑鷟軍團仍在持續的空中火力,分期分批撤往戰艦。

浩瀚的太空裏,上演了一場星際戰争版的敦刻爾克大撤退。

☆、第 23 章

地面和空中的戰局陷入膠着的時候,地下交通系統變得異常繁忙。地鐵隧道裏每天都有大量軍隊進進出出,搬運一批一批集裝箱,還有排隊等候的難民。

為了提高運載量,地鐵車廂裏所有的座椅和扶杆都被拆掉了,騰出最大的空間。人們像牲口一樣擠在密不透風的車廂中,忐忑地馳往飛船發射場。

盛銳所在的難民營被安排在了撤離計劃的後半段。要等到城中大半的技術人員、備用物資等都撤完之後,才會輪到他們。

起初人們頗有怨言,每天都有幾個投機者試圖混進前面幾批撤離的隊伍裏。後來漸漸發現,這麽做毫無用處,只好垂頭喪氣地死了心,耐着性子等待。

所幸,有賴于盛銳之前所做的努力,秩序大體上保持得很好。越是簡單的、能保障大多數人利益的規則,就越是容易被人們自發地接受和遵守。

唯一令人不安的是那個日益縮小的食物堆——城中的補給品都優先發放給了作戰部隊,照顧不到所有的難民。

祁寒幾乎不吃什麽東西。他沒再直接參加作戰,但卻投入到了一場同樣激烈的無形戰鬥之中——他要帶着一支技術團隊,保證整個戰術數據鏈的通暢。太空戰争不僅僅是真槍實彈的戰争,也是信息戰和電子戰。

盛銳心疼地看着他不吃不睡的樣子,有點沒轍。他明白祁寒為什麽不吃東西:大量傷員的流入,已經引起了一部分難民的不滿情緒。

“軍隊明明有軍用補給,來跟我們搶什麽!”

“雖然是因為戰鬥受的傷,可保護我們本來就是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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