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二節車廂傳來
“我在這兒!”一只手高高舉起來揮舞了一下。
又有幾個名字被喊了出來,都有人作出了回應。
“沒問題,我們的人都上來了。裝食物和槍支的袋子也都在這兒。”
盛銳點點頭,又看向車廂外。
月臺上只剩下禿頭還在跑,他的那個上了年紀的同伴早已被遠遠甩在了後面。
禿頭的手臂被綁住,沒法拉住車廂扶手。他的臉因驚恐而扭曲着:“救我!救我!!”
盛銳無動于衷。
視別人的生命如草芥的人,總有一天也會被別人視為草芥。
“救我!救我啊啊——”
他的聲音和他的身形,都被席卷而至的洪流吞沒了。
地鐵已經全速疾馳起來。在他們身後,鐵軌開始像弓弦般震顫,整個隧道都被轟然撼動。
雖然暫時不會被水流追上,但假如人工湖的水全部倒灌進來的話,前景還是非常不妙。
就在這時,忽有一道壁障從車後方拔地而起,向天花板擡升。水流氣勢洶洶奔騰至此,仿佛一頭撞上了一道攔河大壩,雪浪四濺,震吼如雷。
一部分水流從壁障與天花板之間的縫隙湧出,然而已經氣勢頓減。
縫隙越來越狹窄,最後一柱水流也終于萎縮下去。一聲悶響,壁障頂端與天花板嚴嚴密密閉合在了一起,把洪流擋住。
盛銳忽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第一次與祁寒相遇的時候,他也曾親眼目睹一面牆從地下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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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腦中不由閃過一個念頭:難道……祁寒在這附近?
地鐵呼嘯着馳掣,疾風把他們身後的一切都卷入黑暗裏。
***
淩晨三點,運輸車轟隆隆的引擎聲傳來,車頭的遠光燈穿透了黑森森的夜色。
薛垣獨自一人靠在庫房大門邊打盹。聽見車聲,強忍着睡眠不足帶來的偏頭痛,打起精神迎過去。
搬運集裝箱是個苦差事,本應兩個人合作:一個人站在卸貨平臺上,用斜板把箱子推下去;另一個在人在下面碼放箱子,并清點數量。
然而後廚那些年輕的幫工們欺生,故意給薛垣排了一個人的班。薛垣對此也沒有辦法:在別人的地盤上,規矩就由別人來定,不服從就會成為衆矢之的。
運輸車停下,從卸貨平臺上跳下一個身穿工作服的男人,朝薛垣走來:“這是今天的運貨清單,你盤點一下——”
對方的話音忽地頓住了,繼而驚訝萬分:“薛?怎麽是你?”
薛垣擡眼看去,那竟是父親從前的一位朋友。
“伯父……?”他連對方姓什麽都忘了,只好含糊招呼,心裏隐隐生起複雜的情緒。
這位被他稱為伯父的中年男人,很多年前一度是他家的常客。但父親不怎麽歡迎對方,私下裏時常抱怨說,這個人總想托他的關系換工作,真是麻煩的家夥。
那時的薛垣還很年少,聽了父親的話,便很不待見這個人。每逢對方來家裏,就故意耍起少爺脾氣,給客人扮難堪。
如是幾次之後,這個人再也沒去過他家。
現在,看見當年的小少爺落入這般落魄的境地,對方或許會覺得,這是上天報應不爽吧。
“我……”薛垣遲疑着咬咬下唇,“我在炊事營幫工。”
中年男人“哦”了一聲,什麽也沒有再說。
兩個人爬上平臺,把一箱箱牛奶、蛋、肉和蔬菜順着斜坡滑下,在庫房門口堆放整齊。
推箱子的時候,金屬棱角壓迫着腹部的肌肉,薛垣感覺到傷口又在作痛。
他一聲不吭,也不露出忍痛的表情。就算是到了現在,他也不想被看扁,不想被當作只能享福不能吃苦的纨绔子弟。
幹活的過程中,兩個人誰也沒說話,氣氛始終略顯古怪地沉默着。
一直到卸完了貨、對照着清單一一确認完了數量,中年男人才長出了一口氣,拍拍薛垣的肩:“孩子,我不會安慰人,但有些事不必放在心上。誰都有摔倒時候,這很正常。只要自己不趴下,就一定站得起來。”
有一瞬間薛垣疑心,這番話另有所指,對當年薛家待人的态度暗含諷意。
但他随即借着燈光看到了對方的眼神。沒有揶揄,沒有惡意,只有一個長輩對後輩的關懷。
薛垣心頭一震,喉頭微哽。
男人踏上運輸車時,薛垣忽然叫住了他:“伯父!”
“嗯?”中年男人回過頭。
“等我把家裏收拾好了,請你過去吃飯可以嗎?我們家很久沒來過客人了,很冷清。”
“好啊!”對方爽朗地笑笑,“那就這麽說定啦,我等着你,随叫随到。”
運輸車轟隆隆離去。
晨光熹微,又是一天即将開始。
拂曉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抹漸亮的光,像一支燃燒的蠟燭。
薛垣情不自禁向着那抹微光伸出手。它在他掌心跳動,等待着某一個大放異彩的時刻到來,照亮整個世界。
他忽然回憶起,從前在學校的話劇節上,他曾經演過一出自編的話劇。
那時的他也像現在這般,獨自伫立在黑暗中,面對着舞臺下無數面目未知的觀衆,手裏高擎着一點微弱燭光。
劇中的一句拉丁文臺詞,從未像此刻這般清晰地印在他的腦中——
“Surgam et ibo(我将站起,我會回來。)”
☆、第 33 章
——為什麽我走到哪裏都被別人排斥?
——真的僅僅是因為我落魄了嗎?還是因為我以前做人太失敗了?
有很長的時間,這個問題反複萦繞着薛垣。
一直以為自己可以一呼百應,現在才明白,原來除了祁寒,自己根本就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
想了很久,他認為自己找到了問題的答案:他被排斥,是因為他沒有歸屬。
每個人都會不自覺地将自己身邊的一切劃分為兩個陣營,“我們”和“他們”。屬于“我們”的被接受,屬于“他們”的被排斥。
廚房裏的幫工們之所以為難薛垣,不是因為多麽恨他,而只是因為他對他們來說是“他們”,而不是“我們”。
那就制造一場事件,快速成為“我們”中的一員。
轉過天來的午後,廚房的食品倉庫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火災。
火勢被警報系統發現,天花板的消防器噴灑水霧,及時把火苗澆滅。
火雖被控制住了,但倉庫裏囤放的大量食品箱因此被浸泡在了水中。整個廚房全員出動,連續奮戰幾個小時,将倉庫清理幹淨。
起火的原因最終也沒有調查清楚。畢竟,在廚房這種地方,可能引發火災的隐患實在太多了。
這件事只是一個小插曲,僅在廚房的工作日志中留下了一筆不起眼的記錄。
多年以後,在盛銳的協助之下,薛垣終于登頂權力之巅,取代夏長嬴成為最年輕的總督。
一些人沿着他的歷程回溯,注意到了這個小小的廚房起火事件,并得出一個結論:這把火很可能就是薛垣點的——就是以這次小小的事件為轉折點,他的人生軌跡開始由低谷向上攀爬,經過幾起幾落,終而一飛沖天。
但在當時,沒有任何人懷疑到薛垣頭上,因為他實在沒有做這種事的動機。人們看到的是,他和所有人一起搶救庫房裏的物資和設備,累到臉色發白。
那群年輕的幫工們見狀,有點過意不去。他們之前排擠薛垣的原因只是欺生,并不是有什麽深仇大恨。然而薛垣從不計較他們的刁難,關鍵時刻還這麽出力,跟傳聞中那個飛揚跋扈、目中無人的小玫瑰大相徑庭。
等到一切都安頓妥當、大家坐在一起休息時,薛垣敏銳地察覺,其他人對待他的态度已經有所不同了。這種轉變非常微妙。不是通過具體的言語,而是通過某種氛圍。
曾經取笑過薛垣的那個“青春痘”在人群裏讓煙,也遞了一支給薛垣。薛垣很自然地接過去,就着對方手裏的火點燃——這就仿佛某種加入兄弟會的儀式。他們不再抗拒他的存在,而是把他納入其中,成為“我們”的一份子。
薛垣知道,從今往後,至少是在廚房這個小圈子裏,自己的日子不會太難過了。
抽着煙,一群人東拉西扯,說起了廚房的經費問題。管理層為了節省開支擴充軍備,削減了炊事部的預算,讓炊事官們很是不滿。
“薛,你跟高層打過交道,能不能去跟上面說句話?”廚師長皺着眉頭,“這一打仗,菜價漲得這麽離譜,這麽多人要吃要喝,就這一點點預算,我們根本沒法辦哪。打仗也得要人去打,餓着肚子怎麽打得贏,你說是不是?”
在他眼裏,薛垣是個落毛的鳳凰,雖然現在掉下來了,但好歹也在天上飛過,總還認識幾只別的鳳凰。
薛垣心裏微泛苦澀。越是高處,越是人情涼薄。以往跟薛家走得近的那些人,現在都對他避之不及,生怕他來拉關系。
別人不說,他回來這麽久了,以往對他關照有加的總督連一次面都沒露過。即使他明白總督自己也處境艱難,還是不免略感失落。
說來諷刺,現在薛垣唯一還能接觸到的高層,居然是葉白藏,而這還是托了祁漣的福。
想了一想,薛垣點點頭:“我試試看,不過不一定有用。”
這一天晚上,薛垣沒有在後廚做事,而是出現在了久違的軍官餐廳裏。
這地方還如往昔一樣熱鬧熙攘。戰局和時勢,似乎并不為大多數人所看重。
除了戰術部隊之外,這些普通的太空軍官也只不過是養尊處優的辦公室白領。比起迫在眉睫的戰争,他們更關心的是眼前的福利。
“拉面的碗怎麽變得這麽小?這不是變相漲價嗎?”
“沒辦法,聽說撥給炊事部的補助削減了一半。”
“是啊。再說鳳凰二號沒了,糧食少了,以後的餐飲标準肯定要下降。”
“聽說要實行定量配給了。”
“我靠,這麽難吃的飯還定量配給?到底讓不讓人活了?”
諸如此類的話題,在一張張餐桌間傳遞。
葉白藏出現的時候,餐廳裏的氣氛略微一冷,就連光線都似乎黯淡了幾分,仿佛一片積雨雲投下了它龐大的陰影。
葉白藏目不斜視穿過一排排桌椅,身後跟着一個人。
餐廳裏所有人都暗自吃了一驚。
——薛垣?
他怎麽會跟葉白藏在一起??
人們驚異地發現,許久不見的小玫瑰居然換裝了。
不再是技術官高潔如雪的白色軍服,而是特種戰術部隊專屬的冷酷黑色。原本總是優雅披垂的金色長發剪短了許多,在腦後束成一條幹練的馬尾。
變化的還不止是外表。薛垣一改往日的高傲,神色謙卑跟在葉白藏身後,似乎在向葉白藏彙報什麽。
葉白藏不回頭,也沒有任何表示。一直到取餐的桌子前,兩人才分散開來,各自取食物。
端了餐盤,葉白藏仍舊在平時的位置就座。
餐廳裏的人看似松散,其實都不是随便坐的,早已形成了一個個固定的小圈子。
以前在技術部時,薛垣是領頭羊,是被衆星捧着的那個月亮。
可現在……
懷着看戲的心情,餐廳裏的人們暗自屏息以待,看薛垣将會往哪裏坐。
衆目睽睽之下,薛垣泰然自若,徑直在一張空桌前面坐下。
周圍的空氣微妙地凝滞了幾秒,又開始繼續流動,把這個小插曲沖刷過去。
然而,樹欲靜風不止。薛垣不聲不響,卻偏偏有人要讓他成為焦點。
“喲,怎麽今天落單啦?”
一根手指伸到薛垣鼻尖下面,敲了敲桌子。
薛垣不動聲色地擡眼,是一個外號叫“老鬼”的技術官,跟薛垣結過梁子。
薛垣垂下眼睫,一言不發。這種時候不論說什麽,都會被對方聽出火|藥味。
老鬼卻不打算就這麽放過奚落薛垣的好機會。
“別不說話呀。”手指繼續敲擊着桌面,“跟我說說你的英勇事跡嘛。”
餐廳正中懸着多面屏幕,播報鳳凰四號即将結束的戰局。
鸑鷟的閃電戰固然失敗了,沒能一舉攻占鳳凰四號,還給了對方全民大撤退的機會。
可鳳凰也同樣沒有贏得勝利——鸑鷟的戰艦僅有一艘,卻在一衆鳳凰艦隊中間耀武揚威。拉鋸戰打了幾十天,占盡天時地利的鳳凰,竟無法撼動長途奔襲的孤兵。
作戰雙方的實力對比,已經不言而喻。
“呵呵!”老鬼看着屏幕,扭動着嘴角,“不是特種戰術部隊嗎?不是年合格率5%的精英嗎?你那麽跩,怎麽沒守住鳳凰四號呢?怎麽剛一開打,你就屁滾尿流地死回來了呢?”
又是這番論調。
類似的話,自薛垣回來之後,不知從形形色|色的人口中聽到了多少遍。
但這一次,他不再沉默以對。
說時遲那時快,老鬼話音未落,薛垣身形暴起,如狩獵的北極狐,一個擒拿動作,轉眼就把老鬼結結實實扭翻在桌面上。
——小玫瑰又打架啦!
餐廳裏頓時沸騰起來。孰是孰非不是人們所關心的,大家只想看場熱鬧而已。有人高聲起哄,有人學着拳擊臺上的裁判,給老鬼數起秒來。
“哎喲喲喲!”老鬼動彈不得,痛得呲牙咧嘴。
其實薛垣只不過用上了三分力道,但老鬼是純粹的技術人員出身,不像薛垣那樣兼修技術和戰術,哪裏受得了。
若是以前,薛垣一旦出手,就一定要讓對方吃夠苦頭才會收手。但這一次卻是點到即止,壓在老鬼後背上的力道很快消失了。
然而薛垣的壓迫感絲毫未減,居高臨下直視老鬼的臉,用周圍的人都能聽見的音量說:“道歉。”
老鬼的臉漲得通紅,像只落敗卻仍不甘心的兇狠鬥雞:“哈,道歉?跟你?憑什麽要求我跟你道歉?”
薛垣一擡手,幹脆利落地解開了制服扣子,扯開襯衫前襟,祼露出胸膛。
餐廳裏頓時響起一片幸災樂禍的口哨聲。都知道小玫瑰打架之前會束頭發,現在改脫衣服了,想必打起來的場面更勁爆。
葉白藏就坐在不遠處,對這邊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
人事官們坐不住了,想出面維持紀律。然而偷眼一看,卻見葉白藏撚着切牛排的餐刀,冷冷斜睨這一場鬧劇。
那神色仿佛是……
也在等着看戲??
人事官們着實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麽,只好暫時觀望。
事實上,葉白藏也拿不準,薛垣是不是打算當衆打架鬧事。
但他在心裏跟自己打了個賭,薛垣不會這麽蠢。
因為,就在來到餐廳之前,他和薛垣之間剛剛發生了這樣一場對話——
“炊事部對削減預算有很大的意見。”薛垣轉述了廚師長的那番話,“如果這樣下去,他們會很難辦……”
“我對廚房的意見沒有絲毫興趣。”葉白藏打斷他,“倒是你,你居然會覺得,你有資格直接向我彙報這些事?”
葉白藏眼裏閃着冷笑,“你最好弄清楚,你現在的工作只是幫我‘訓狗’。要是你以為,這樣就讓你有越級彙報的權力了,那你最好還是先掂掂自己的斤兩。做人最重要的是記住自己的身份。”
這是相當刻薄的譏嘲,足以讓普通人羞赧得面紅耳赤、自尊心被挫進塵土裏。
然而,薛垣已經可以對這樣的羞辱坦然相應。
“我沒有想那麽多。我只是覺得,應該把我聽到的聲音如實傳達,至于渠道是什麽,都無所謂。”
這話表面是在說,薛垣替廚房傳話是公事公辦,但實際上卻在表示,他以葉白藏的耳目自居。
這種弦外之音,葉白藏不會聽不出。但他不接這個茬,慢條斯理做着其它的事,半晌才答:“你覺得,以你的人緣,能聽到多少句真話?”
“我的人緣确實一直都不好。這是我的缺點,但也是我的優點。我不會假裝,總是直話直說,所以才會得罪那麽多人。我也不知道我聽到的話裏有多少句是真的,我只能如實傳遞那些不同的意見。”
葉白藏不置一詞。又過了半晌,說:“我要去餐廳了。你還有什麽要說的,都在路上說完。”
——是的。每個人都會不自覺地将自己身邊的一切劃分為兩個陣營,“我們”和“他們”。屬于“我們”的被接受,屬于“他們”的被排斥。
黨同,伐異。這個道理,亘古不變。
無論是年輕的廚房幫工“青春痘”,還是老到的總督候選人葉白藏,概莫能外。
要成為“我們”中的一員,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樹立一個共同的敵人。
這個敵人,究竟是來自鸑鷟的侵略者,還是來自鳳凰內部的異己,甚至是無形的事件,都無關緊要。真正重要的只有一點:他們是“他們”。
餐廳裏,口哨聲不斷,薛垣和老鬼劍拔弩張。
那些正在圍觀的人們并不知道,人群要從這一刻開始分化了:一部分成為“我們”,另一部分成為“他們”。
葉白藏端起咖啡杯,緩緩啜飲一口,眼角的馀光鎖在薛垣身上——
你究竟想要演什麽,我拭目以待。
☆、第 34 章
地鐵車頭的燈光,照亮隧道前方的鐵路。它無休無止地延伸,仿佛沒有終點。
盛銳坐在擁擠的車廂裏。又冷又餓,卻不想吃東西。嘴裏發苦,胃裏發涼,就像冬天早起時身體那種濕黏的不适感。
一個印着R.T.E字樣的小盒子驀地伸到了他眼前,“聽說你身體不好,吃點東西吧。”
盛銳擡頭,看見一個金發的男孩,鼻側有幾點雀斑,兩顆微突的門牙像某種食草小動物。
他認得,這個男孩是薛垣的弟弟。但兄弟兩個的容貌幾乎找不到相似之處。
“謝謝。”盛銳接過那只小盒子,打開。裏面分成幾個小格,最大的格子裝着一塊午餐肉一樣方方正正的東西,旁邊的小格裏像是黃桃和巧克力。
沒有餐具,盛銳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指,挖了一塊午餐肉。一吃才知道,這不僅僅是肉,而像是谷物與肉類混合在一起制成的面包。味道說不上多好,但能快速充饑。
薛域也在他旁邊坐下,吃着同樣的東西,掏出沒有訊號的通訊器看了看。
“跟你哥哥聯系上了嗎?他一定很擔心你。”盛銳想起那個年輕俊美的金發青年。雖然相處的時間并不多,但對方那種無拘無束的性格,令盛銳很有些欣賞。
“我哥哥不會在意我的。”薛域木然地搖頭,“他從小就嫌棄我。”
“怎麽會。兄弟總是兄弟,這種感情別人是替代不了的。”
随口說出這句話,盛銳忽然憶起某張來自遙遠往昔的臉——他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
在他短暫的“前世”,跟弟弟的關系從來都不好。他厭棄那個弟弟,就像厭惡他的繼母。
薛域沒留意到他有一瞬走神,蜷起膝蓋頂着胸口,喃喃:“哥哥有理由不喜歡我。我太沒用了,一點都不像他。你知道嗎,小時候別的小孩在我哥哥那裏受了氣,就會跑來打我,因為這會讓我哥哥沒臉。”
盛銳沉默了半晌,輕輕把手裏的空盒捏扁,“你要知道,如果別人可以通過傷害你來報複你哥哥,那說明他其實很愛你。
“我告訴你什麽叫‘嫌棄’。我也有過一個弟弟,是我父親跟別的女人的私生子,後來那個女人成了我繼母。我一點兒都不介意這個所謂的弟弟被人欺負,他越倒黴我越開心。當然,他對我也是一樣。這才是嫌棄,徹頭徹尾的嫌棄。你哥哥對你,只不過是口頭上說不喜歡而已。”
薛域怔了怔。盛銳竟在不經意間說破了他心底一個近乎秘密的情結——內心深處的他非常清楚,哥哥是在意他的。每當他受苦時,外表越是扮得可憐,內裏越是有着一種隐秘而扭曲的快感,因為知道這會讓哥哥心裏不好過。
思緒有一瞬的混亂,薛域脫口問出:“你……有沒有利用過感情,傷害愛你的人?”
話一出口他便後悔,這話多少有些交淺言深,或許會冒犯對方。
然而盛銳很快地回答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話:“我父親很愛我。”
是的,父親很愛他,他一直都知道。
他在一本書裏讀過這樣一段:卡夫卡在他的小說裏寫了一個情節,父親和兒子吵架,父親說,你去死。兒子說,好,我去死。然後跑出去,從橋上一躍而下。
卡夫卡說,這個情節讓他有射|精般的快感。
盛銳理解這樣的感受。他永遠都會記得,最後一次與父親在書房對話的那個夜晚。
父親意識到他是真的心意已決時候,顫抖的手指暴露了強行被壓抑痛苦。
那一刻,他心裏充盈着報複的快意。
為了那一刻射|精般的快感,他離家出走了一個世紀,出走了4.22光年。
值得嗎?
車廂忽然劇烈晃動,盛銳感到自己的身體向前一滑,列車減速了。
地板上互相依靠着打盹的人們被驚醒,緊張地翻身坐起:“有情況?”
頭頂的廣播系統發出一陣茲茲雜音,傳來了人聲:“我是值班的偵察瞭望員。前面有封鎖線!”
盛銳打開地圖查看。沒有錯,前方就是被标記過的占領區域,有鸑鷟的部隊把守,兵力不多。
“拿上你們的槍,按照之前的戰術部署,開始行動。”
盛銳最初的計劃是,這一段區域經由地面通過。但現在有了地鐵這個有利工具,計劃也進行了相應調整。
按照盛銳制定的作戰方案,全員兵分幾路:
第一組,正面突擊隊,以地鐵為掩護,沖開突破口;
第二組,牽制隊,從敵人側翼進行牽制性攻擊;
第三組,機動隊,由五十個輕步兵組成,經由地面快速繞到敵人後方,出其不意雙線夾擊。
這是二戰時期“大縱深”理論的縮略版。
盛銳雖然多病,卻自幼對軍事抱有極大的興趣,喜歡研讀作戰理論。這或許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平衡,就跟文弱書生偏愛讀武俠小說是同樣的道理。
盛銳拿起一支沖|鋒|槍,推入彈夾,站在車廂最前部,向人群發表行動前最後一次總動員:
“各位知道,我沒有實戰經驗,只會紙上談兵。但現在情況如此,不得不放手一搏。請允許我引用楊威利的一段名言:
“戰争就要開始,雖不是愉快的戰鬥,但不勝則毫無意義。國家興亡,在此一戰。但比起個人的權力和自由來,這些倒算不得什麽,各位請盡力而為就行了。”
第二組和第三組離開了。
盛銳帶領第一組,把槍挎在背上,沿着一挂扶梯爬上了列車頂端。
為了保證士氣,身先士卒是必需的,沒有人願意聽一個縮在安全角落裏的指揮官發號施令。
盛銳壓低重心,溜着邊在車頂行走。
車頂有一道弧度,必須很謹慎地保持平衡。
但這難不住盛銳,他的身體柔軟輕盈,貓一樣敏捷靈活,爬高上低從來都是拿手好戲。
盛銳在車頭處找到了射擊位。在他身後,奇數隊員在左側,偶數隊員在右側,架好沖|鋒|槍。
地鐵開始以慢速前進,兩側隧道的牆壁帶着風聲向後掠去。
“即将進入攻擊半徑。”羅德的聲音從對講耳機裏傳出,“車頂上的各位,你們都站穩當了沒有?我要開始加速了!”
***
薛垣解開襯衫的舉動,讓餐廳裏的人群又是鼓掌又是吹口哨地鬧騰。
然而當薛垣轉身朝向他們的時候,起哄聲忽然變小了。
人們都看到了那道疤痕。從胸膛斜斜向下蜿蜒,雖已愈合,也還看得出當時的猙獰。
“這個傷疤是我除了命之外唯一帶回來的東西。親眼看見它的感覺怎麽樣?比你們想象中的恐怖多了,是不是?”薛垣環視四周,眼中沒有喜怒,只是帶着某種深沉的痛苦。
他回身,指向餐廳正中的屏幕:
“你們在這裏看鳳凰四號,看到的是別人的地獄,是別人的死。你們以為只要談判就會休戰,你們幸運又安全。
“可我告訴你們,我在那裏看到了什麽。我看到的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未來。死亡從來都不是遙不可及的事,就像這道疤痕一樣,總有一天會真真切切出現在你們面前!”
餐廳裏安靜了。
薛垣的馀光看到,葉白藏的身影動了動。但薛垣料定,他不會插手制止。
薛垣已經被默認是葉白藏的人,如果薛垣被貼上“正義”的标簽,對葉白藏當然也是有利的。特別是在眼下的局勢中,這是贏得下一任總督的重大籌碼。
果然,聽了薛垣的話,葉白藏只是微微蹙眉,卻并沒有說話。
薛垣繼續說下去:
“我曾經希望自己死在鳳凰四號,因為這裏很多人真讓我惡心。可我不用再惡心太久了。你們想象中的休戰,永遠都不會到來。你們也就只剩下眼前這一點點的時間,可以幻想今後的人生了,珍惜吧。”
他從旁邊的餐桌上端起一盞紅酒,把它高高舉起,仿佛要舉杯祝酒。手指卻在半空中松開,輕輕一彈。紅酒杯潑灑出一道傾頹的弧線,在所有人的視線中仿佛被放慢了速率,緩緩墜落。
“啪!”
碎裂的聲音大得驚人,四濺的酒液像炫目的血珠。
而薛垣已經轉身走了。
這一出即興的獨幕劇很短暫。薛垣并未事先安排什麽,只是故意坐在老鬼對面。
以他對老鬼的了解,對方後來的舉動幾乎是預料之中的必然。
他和葉白藏一動一靜,但都暗中做了一件完全相同的事——觀察。
餐廳裏每一個人的表情,都被盡收眼底。有人被他的話感染,有人漠然依舊。
薛垣心中就像有一張Excel表格,把每個人都分類錄入,按照“是否可以争取”的程度排列。
由始至終,葉白藏沒有對薛垣的這番演說做出任何評價。
但是這一天晚一些的時候,祁漣被三白眼副官送了過來,帶了葉白藏的話:已經确認祁漣沒有任何危險的傾向,可以繼續由薛垣負責。
這是一種變相的獎勵,給薛垣,也是給祁漣。
三白眼傳完話就離開了,沒有當電燈泡。
祁漣等他走了,急急地蹭過來。他今天一天沒見到薛垣,想壞了。
“今天聽話嗎?幹了什麽?”薛垣揉揉他的頭發。祁漣的頭發稍有些長了,散散碎碎垂在臉側,愈發襯得面容白皙清麗,像個女孩子。
“聽話。他們叫我拿了很多東西蹲在水池裏,在水裏拼起來。”
薛垣點頭,有些心疼。水下裝備複原,是特種戰術部隊的魔鬼訓練之一。受訓者必須全程閉氣潛在水底,把複雜的裝備拆卸再拼裝,憋到窒息也不能出一點差錯。
“是不是很難受?嗆水了沒有?”
“不難受啊,沒有什麽感覺。為什麽你也這麽問?”祁漣疑惑,“我拼好了以後又檢查了一遍,然後教官跳下來,把我拉到岸上去,好像很緊張的樣子。我做得不對嗎?”
“……因為你閉氣的時間太長,他以為你溺水了。”薛垣默默同情教官,不是每個人都能習慣超人的。
“我們今天晚上還回那個白的房間嗎?”祁漣開心得眼睛閃閃發亮。
“那是醫院的病房。”薛垣刮一下他精巧的鼻梁,“我們今天晚上回家。”
薛垣請了人,把薛宅簡單地收拾了一遍。
砸爛的家具被清走了,室內顯得很空曠。路燈光從扯壞的窗簾中間穿過,投在積了一層薄灰的地板上,像舞臺上的追光燈。
“那是什麽?”祁漣好奇地盯着房間正中一架白色的巨大物體。
“這是三角大鋼琴,Grand Piano。”薛垣拖出琴凳,拉着祁漣在那臺斯坦威前面坐下,把祁漣環在雙臂之間。
祁漣敬畏的目光在88個黑白鍵上左右逡巡,“好多按鈕。”
“這不是按鈕,是琴鍵,每個都能發出不同的音。”薛垣随手彈了幾個音,“你有什麽喜歡的曲子嗎?我彈給你聽。”
祁漣更好奇了:“這麽多琴鍵,你怎麽記得住哪個發什麽音呢?”
薛垣按下一個白鍵,“這個鍵叫中央C,它就像個坐标,找到它就能找到其它的音。熟練以後就記住了。”
祁漣想了想,“我懂了。你就是中央C,我只要找到你,就能找到其它的東西。”
他對這個比喻滿意得不得了,卻讓薛垣按在琴鍵上的手指一滞。
“真是受不了你啊,一言不合就表白。”薛垣把下颔放在祁漣肩頭,微笑,“讓我這樣待一會兒好嗎?”
“好。”祁漣趕忙挺直身子,一動不動。
薛垣的雙手從鋼琴上收攏,抱住祁漣溫暖的身體。
他想告訴對方:我可能永遠也做不了一個真正善良的人,但我希望我永遠有善良的一面。
而這一面,我會永遠留給你。
☆、第 35 章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更晚了。房間裏沒有開燈,愈發顯得幽暗靜谧。
薛垣想,差不多是時候去弄晚飯了,或者随便做些什麽都好。
可明明有那麽多應該去做的事,他卻只想這樣靜靜坐着,舍不得放開懷抱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