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二節車廂傳來
人。
他一直都像一團不安分的火焰,灼傷過別人,也損耗着自己。
然而此刻他只覺得心如止水。
純淨,真正的純淨,像聖靈一樣充盈着他。
多麽不可思議的感覺。
這種感覺,只有一個人可以給予他,全世界唯一的一個人。
雙手回到琴鍵上,停了一停,彈起了德彪西《兒童樂園》裏的一支曲子。
輕盈的音符如飄落的羽毛,月光般在鋼琴周圍絮絮地堆積起來。
祁漣的身體繃得筆直,癡迷地看着那雙手,眼中盛滿難以言喻的歡喜。
他坐在薛垣身前,看不見薛垣的臉,也不敢亂動,害怕打斷了演奏。但他相信,如果現在回頭,看到的必定是一個與往日不同的薛垣。
很久以後的某一天,祁漣站在教堂的玫瑰窗下,仰面觀望那斑駁陸離的光。那時他突然明白了,從前的那個夜晚,他從薛垣身上感受到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或許,那可以被稱為神性。
它時常會以不同的面目出現,像酒神狄俄尼索斯在人世間的表演:有時是一支曲子,有時是一個眼神,有時是沉默的悲憫,有時是性|愛的迷醉和歡愉。
但所有的這些背後,都有着同一個源頭。
最後一個音符落定時,像魔法結束,堆積的月光消失了。
“這支曲子叫《雪之舞》。喜歡嗎?”薛垣問。
Advertisement
祁漣怔了一會兒,突地轉過身,牢牢抱住薛垣,像捧着一個從天而降的寶貝。他那麽歡喜,可又不懂得很多修辭,只好用動作來表達。
祁漣摟住他的脖子,眼中又露出期待:“嗯,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想親親。”
“不能在這裏,被別人看到會笑話的。”薛垣回頭看看半開的窗簾,院中的燈光如水,流瀉滿地。“我們先吃晚飯,睡覺的時候再親親,好不好?”
“好。”
薛垣笑,又揉揉他的頭,“那你稍等一會兒,我這就去弄晚飯。”
跟炊事營的人搞好了關系,最直接的好處就是能弄到一些額外的食物。
薛垣每天都把廚房剩下的新鮮食材拿回家,用處理軍糧的方法,将它們制成可以長期保存的儲備食品。這項技藝也是在特種戰術部隊學到的。在極限環境中生存,是特種戰鬥人員不可或缺的能力。
這一點點優勢,眼下來看不算什麽。但是薛垣看得很清楚,過不了太久,食物就會變得貴比黃金,甚至有價無市。那些現在還充滿了閑情逸致的人們,很快就要因為吃不飽肚子而痛苦不堪。
處理好了今天的儲備糧,薛垣特意留出兩人份的新鮮食材,做了一頓簡單但可口的晚餐。
祁漣乖乖坐在一旁的小圓凳上,注目薛垣的一舉一動,就像剛才看薛垣彈琴時一樣着迷。他像個心無旁骛的觀者,終日不知疲倦地面對舞臺,視線的焦點卻永遠只是那一個人。
縱然是從小被人看慣了的薛垣,也被這樣純粹而專注的目光弄到有些吃不消,卻又有一種奇特的餍足感。
人都是自我中心的,誰都想成為別人眼中唯一而絕對的存在。可誰又能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專注力全部奉獻給另一個人,專注到忘我而虔誠的地步?
除了精神病人,就只有心地最單純的孩子。
祁漣真是上天送給他的最好禮物。從前和以後,都是最好的禮物。
鍋裏的奶油玉米濃湯滾過一遍,薛垣掀開鍋蓋,舀起一匙試味。自己喝下半匙,回頭招呼祁漣:“過來,嘗嘗這個味道。”
祁漣馬上喜孜孜地拖着小圓凳挪過來,小心地含住那只湯匙。
祁漣是坐着的,比薛垣矮了許多。小動物般單純的舉動,在薛垣眼中帶上了幾分特別的意味,也在他心裏勾起了一種奇異的感覺。
心髒怦然一跳,薛垣抽回手。湯匙帶着一條細細的半透明的線,離開了祁漣的唇。
祁漣吧吧嘴,認真品味湯的味道。一擡頭,看見薛垣還舉着湯匙,神色呆呆的。
“你怎麽了?”祁漣沒見過薛垣這副神态,不由有些緊張,伸手探了探對方的前額:“不舒服嗎?”
“我……”薛垣張了張口,心頭湧上一陣茫然的沖動。
那好像是……
他沒敢繼續往下想。
對祁漣的感覺,已經無法再用簡單的“照顧”自欺欺人掩蓋下去了。
雖然這段關系中某種揮之不去的錯位感還存在着,但他需要祁漣的愛——無條件的、絕對忠誠的、深摯的愛,一生只給一個人。
他渴求着這樣的愛,像溺水的人渴求一條可以攀附的藤蔓。但他也知道,那是一種幾乎不可能實現的愛。不可遇,更不可求。
但他卻遇到了。就在這一刻,這個人。
薛垣丢開了湯匙,一把捧起祁漣的臉,想也不想就低頭壓上他的唇。
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熱情和耐心,緩慢而猛烈,攫取祁漣唇舌間的每一寸空間。
這個吻與以往每一次的都不同。祁漣起初似乎遲疑了一瞬,但很快就接受了下來,迎合着對方的動作,給出輕柔而細碎的回應。
直到肺裏的空氣被擠壓到了極限,薛垣才放開了對方的臉。
然後注意到,祁漣的唇角被他的牙齒齧出了一道淺淺的傷口。
“抱歉……”薛垣努力平穩氣息,用指腹輕撫那道傷口,“弄疼你了吧?”
“不疼。”祁漣連大氣也不喘,只是閃着眼睛努力尋找詞彙,頓了一頓又說:“喜歡。”
每當想表達濃烈的感情時,他就會詞窮,變回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
薛垣不知該作何反應,只好把他的頭抱進懷裏。
“你剛才,有點不一樣。”祁漣的頭埋在薛垣起伏的胸膛上,語氣不太确定地說道。
“抱歉,我……想了一些奇怪的事。”薛垣揉着他柔軟的發,忽然為自己剛才那一剎那的绮念心生愧疚。
“對不起,是我不好……以後不會這樣了。”薛垣的聲音有着不自然微顫,像在安慰祁漣,又像在告誡自己,“以後……不會了。”
“……”祁漣在他懷裏悶悶地沉默半晌,又小聲嗫嚅了一句:“喜歡。”
剛才的薛垣是與平時不同,但他也喜歡啊。
唇角被薛垣的牙齒用力抵住的時候,有些痛,可是也很快樂——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玫瑰色的棉花糖包裹起來了,讓他像泡泡一樣飛起,一直飛到了天上。
如果有天堂,那天堂一定開滿了玫瑰。空氣也是玫瑰味的,張開嘴,舌尖上就跳動着玫瑰色的陽光。
可是他不明白,為什麽薛垣的神色好像做了錯事一樣惴惴。
難道對于剛才的事,他們兩個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麽?
他疑惑着,卻又不敢細問。
心猿意馬地吃過了晚餐,兩個人一起洗完澡,祁漣披了一件白襯衣,坐在卧室的床上。
“好軟啊!”祁漣自出生以來,第一次睡這麽寬大又這麽舒适的床,還是薛垣睡過的,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身上還散發出浴室溫熱的水汽,眼角邊帶着一抹微微的胭脂紅。
黑色的發,深綠的瞳,本是黯淡的色彩。然而被這抹微紅一襯,竟是不可思議的豔麗。
薛垣看着他,只覺得自己今天這是要中邪。
更要命的是,居然還有一個詞不分青紅皂白跑進了腦子裏——小別勝新婚。
……啊呸!!
薛垣收束心神,上床坐到祁漣身旁。
燈光下近看,祁漣的頸部還留有一圈淡淡的勒痕。
薛垣在心裏狠狠問候了葉白藏三遍,用指腹小心地摩挲着那道印跡:“這幾天晚上,你都是怎麽過的?”
“就在院子裏待一夜。他們好像都很怕我,沒人跟我說話,也不走近。”
“他有沒有再對你用那個?”薛垣伸過手去,隔着襯衣輕按祁漣的後脊,“就是,那個會讓你睡過去的東西?”
“沒有。我每天照你教給我的樣子做。”祁漣咕咚一聲側身躺倒,蜷起手腳,虛散了眼神,“就是這樣。”
這麽多天裏,葉白藏一直沒給祁漣吃過東西。薛垣偷偷教祁漣裝出虛弱的樣子,以免被懷疑。祁漣很有表演天分,一學就會了。
“我裝得像嗎?”綠色的瞳又聚焦了目光,頑皮地閃動起來。
“像。”薛垣忍不住笑。這麽好的材料,不去當演員還真是可惜了。
“你一整夜都自己一個人呆着,不會害怕嗎?”
“不怕。我一直想着,天亮就可以見到你了。你不在的時候,我就看書。他們讓我看的,說我應該學習。我看了好多書。”祁漣的話突然變得多了起來,“我最喜歡《小王子》。你是玫瑰。你也是狐貍。小王子愛玫瑰。也愛狐貍。”
“……說了不要一言不合就表白!!”
薛垣簡直不知該拿他怎麽辦才好,居然可以這樣毫無心機地撩人。
“是書裏寫的呀。”祁漣辯解着,繼續說出書中的句子,“嗯……我最喜歡的一段是這個:以前的狐貍,和成千上萬別的狐貍沒有兩樣。可是他被馴養了,他在世上就是獨一無二的了。”
他的瞳孔在燈光下透出一點淡淡的金色,薛垣望進去,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映在那金色裏,像一個被聖光環繞着的幻象。
“我知道。我也看過那個故事。狐貍的那句臺詞,我還記得。”
薛垣慢慢說着,壓低了身子緊緊抱住祁漣,把唇貼在他的耳畔:“請你……馴養我吧。”
目光忽然掃過床邊的鏡子。透過浴袍敞開的前襟,薛垣看到了自己身上那道疤痕。燈光下它難看得刺眼,像一張扭曲着嘲笑的嘴。
薛垣心裏剛剛醞釀起的那一絲情緒,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自我厭惡。
這道疤痕仿佛是一個帶着詛咒的惡靈,時刻跳出來提醒:他的世界已經與過去脫軌了,以後還将在未知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鏡子裏的他像是另一個人。與祁漣瞳孔中那個小小的金色影子全然不同的,另一個自己。
他對着那個自己問道:你以後會做出什麽樣的事呢?
去搶奪。
去牟取。
去欺騙。
去暗算。
他沒能在一個更簡單的時代、一個更純粹的年紀遇到祁漣。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薛垣倏地起身,束好浴袍的帶子,也把所有暧昧的氛圍一掃而盡。
“不早了,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祁漣對他突然的變化感到些許迷茫,嘴唇微微動了動,最終順從地轉過身。
☆、第 36 章
突擊刀插|入障礙物的罅隙,腕部發力,撬開一條狹縫。失去了支撐的瓦礫開始向兩側滑動,慢慢露出一個可以讓身體通過的出口。
祁寒把突擊刀插回大腿的綁帶裏,匍匐爬出廢墟堆。
乍然而至的光亮讓他的眼睛微微眯起,蜷身敏捷地一滾,在一處隐蔽點後面半蹲下來,迅速調整為戰鬥姿态,以最快的速度偵察周圍的狀況。
地面上現在是白晝。從漸斜的日影來看,時間接近午後。
護送隊在返程的中途遇到了洪流。從人工湖傾瀉下來的水流突如其來地洩入隧道,把整支隊伍沖到了地下更深處。
裝備全丢了,聯系不上任何人。他九死一生孤身回到了地面上,不知道現在距離當時出發過去了多久。
大腿側的肌腱間紮入了一片尖削的碎片,祁寒随手把它拔出,卻在無意間又觸到了綁腿裏的刀。
……“等我們回去以後,這把‘瘋狗’送給我可以嗎?我想收藏。”
一雙貓眼驀地在腦海中浮現,祁寒心裏遽然一緊。
他……現在還好嗎?
會不會,已經等得焦急了?
祁寒一向是個極度沉穩的人。
曾經在一次出艙作業時,他的太空服連接閥故障,不但氧氣大量外洩,還差點在真空裏解體。
即使在這樣的狀況下,他也沒有驚慌失措,瞬間判斷出最佳路徑,依靠外洩氧氣的助推力在最短時間內到達了最近的空間站。
後來,教官在他的心理評估報告裏不無困惑地寫道:
“關于他,有一件讓我難以理解的事——他好像沒有‘自我’這個概念。他可以以事不關己的态度面對自己的處境,哪怕他非常清楚這種處境可能會導致死亡。
“與其說是心理素質強大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不如說是先天CFR缺失,從生理上就根本不會感覺到焦慮和恐慌。”
然而不知為什麽,一旦遇到與那個長了一雙貓眼的男人相關的事,他的胸腔裏就像憑空探出了一只爪子。輕則搔個癢癢,重則抓心撓肺。
祁寒搖搖頭,暫時把那雙貓眼壓到意識深處,從掩體後面站起身。
這地方是原本的商業街。電影院僅存的一面牆上,新映影片的巨幅海報還端正地懸挂着,是一部愛情片:兩個男人站在夜色中的街頭深深擁吻,手中各自拿着一把槍。
祁寒的視線平緩地從海報畫面上掃過,又迅速移了回去——不是看那海報,而是看電影院門前的地鐵出口。
一支輕步兵小隊剛剛從那個地方冒了出來,穿着鳳凰候補士官的制服,正在急速行進。
祁寒視力絕佳,隔着這麽遠的距離,一眼認出其中有幾個是與盛銳同期的新人,也在同一個避難所。
他們這樣形色匆匆,是要去哪裏?
逐一看去,不見盛銳的身影。祁寒腦中轉瞬閃過幾十種不好的念頭,心不由突地一沉。身形一縱,踏上半截矮牆,閃電般掠到了那支隊伍附近。
“Amor et fides!(愛與忠誠)”祁寒低聲說出鳳凰的口令。
帶隊的年輕士官朱諾一驚,脫口回應:“Gloriosus et liber!(榮耀與自由)”
看清了來人的面容,朱諾立刻喜出望外:“祁寒上尉!”
祁寒的樣子很憔悴,甚至有些狼狽。戰鬥服褴褛,風塵仆仆的臉上倦意濃重,一看就是趕了很遠的路。但他的眼睛依然明亮澄碧,像一團妖魅的磷火。
朱諾原本狂跳的心頓時安穩了許多。不僅是他,他身後的小隊也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祁寒是這樣一種人:你平時想不起他的存在,但在危險之中,他會是你最想跟着的那一個人。
朱諾簡短地把作戰計劃解釋給祁寒聽:“……總之,我們現在要盡快趕到下一個地鐵站入口,從背後偷襲鸑鷟的部隊。”
祁寒點點頭,一句話也不再多說,帶頭走在隊伍最前面尖兵的位置上。
遠處的巷道內爆出幾聲槍響,接着又沉寂下來。
鳳凰與鸑鷟之間的戰鬥,現在上升到了“戰艦VS戰艦”的級別,地面上只有局部區域還有零星的巷戰。
随着時間拖延,鸑鷟的動力裝甲大部分都已耗盡能源,成為一堆不能動彈的廢銅爛鐵。裝甲步兵們只好棄掉裝甲,以輕步兵的形态戰鬥。
這種情況下,鳳凰本應大規模反攻,一舉扳回局面才對。然而自從進入戰争狀态直到現在,整個鳳凰四號的守軍事實上始終處于半癱瘓狀态。
盡管技術官們拼盡全力保障了戰術數據鏈協同,全局卻依然指揮無當,調度混亂。
最強的戰鬥力分散在各處,依靠單獨的力量對抗鸑鷟的集團軍群,根本未曾得到有效的組織。
——說得直白一點,鳳凰的大部分軍官只不過是學過格鬥、可以合法攜帶武器的平民而已,與地球時代真正意義上的“軍人”相差甚遠。
出現這樣的局面,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祁寒在軍校念書時,一到軍事理論課,班上就有一半人翹課,另一半也只是為了找個地方睡覺。
太空中怎麽可能會發生戰争呢?敵人在哪裏,遙遠的比鄰星系嗎?
在一個不可能會有戰争的世界裏,軍事只不過是屠龍之技,學了又有什麽用?
然而當戰争真的到來時,人們才猛然醒悟:人類最大的敵人,永遠是人類自身。
生物學家洛倫茨有一句名言:我們是學習鴿子還是學狼,人類的命運就取決于這個問題的答案。
默念着士官手冊扉頁的這箴言,薛域聽見自己手裏的沖|鋒|槍在狂怒地連發。
槍口吞吐着火光,噴出淡淡的硝煙。
這裏是一個已經廢棄的調度站,鋼軌像蛛網般八面延展。道路中間堆放着大量車廂和鋼材,那是鸑鷟布下的路障。
“哐當!”
地鐵呼嘯着撞了上去,把後者沖擊成一堆紙片般疊皺的鐵皮。
薛域感到自己腳下的車廂向上猛地一跳,身體随即有一瞬間的失重。
那一霎他以為列車就要脫軌傾覆了,條件反射地想要抓住些什麽來固定身體,結果槍差一點因此脫手飛出去。
但車身又穩住了。車頭尖吻狀的凸起被撞得深陷下去,頂着越來越多的障礙物前進,鐵皮刮擦鋼軌的尖鳴穿透耳膜和骨髓。
薛域定了定神,這才看清楚鋼軌兩側黑壓壓的鸑鷟士兵。
他們沒有裝甲外骨骼,卻依然給人以鋼鐵般強悍的威壓,仿佛他們本身就是鋼鐵。高速運動下看不清他們的臉,但他們的眼神是空洞的。
薛域打了個寒顫,想起電影中看過的那些“鬼兵”:沒有自我意識、沒有感覺、沒有生死,唯一會做的事就是不斷殺戮、殺戮、殺戮。
他們真的是人嗎?
我……到底在和一些什麽樣的東西作戰?
有什麽東西“撲”地一響,身旁陡然一空。
薛域轉過頭,驚覺趴在自己左側的那名機|槍手不見了。
跟着又是“撲”一聲,另一個人也從車頂栽了下去。薛域驚恐地向車下望去,只看見一只手在鋼軌間恍惚一閃,緊接着車身再次猛烈地颠簸了一下。
他這才意識到,那個聽起來有點奇怪的“撲撲”聲,是子彈鑽入血肉的聲音。
……他們死了。
……他們死了!!
由心底滲出的恐懼,化為不可名狀的憤怒。薛域只覺得,沖|鋒|槍的扳機已經深深陷進了手指的骨節裏。
像一顆子彈在泥土裏穿行,地鐵的速度越來越慢。前方的路障似乎永無止境,鸑鷟的士兵似乎也永無窮盡。
薛域漸漸出現了幻覺:他漂浮在海嘯前的海面上,周圍攪動着紫黑色的巨浪,從海底緩慢地翻湧、擡升。天與地都看不見了,紫黑色的巨浪即将吞噬一切。
耳機裏忽然傳出了聲音:“第二縱隊就位,等候指令!”
“變換攻擊梯隊。”盛銳的聲音同時在耳機和身旁響起。一邊下令,他一邊滑出彈匣,填充子彈。
薛域猛地從幻覺中清醒。手裏的槍|口已經啞火了,他趕忙掏出另一枚彈夾,手忙腳亂地更換。
“你還好嗎?”盛銳問道,眼睛并不看他,而是盯着某一個方向。
“……還……還好……”薛域聲音幹澀,嘴裏又酸又苦。
現在地鐵的速度已經很慢了,仿佛将要到站時的減速滑行。
據說,在極度危險的時刻,人類的大腦會在瞬息之間感知到無限的細節。
薛域看清了鋼軌兩旁那些面無表情的士兵。他們的臉和動作如同電影中的慢鏡頭,從他眼前緩緩拉過。就連他們槍|口中射出的子彈,也似乎以肉眼可以捕捉的速度旋轉着飛來。
薛域突然感覺到強烈的不祥。直覺告訴他,這組詭谲的慢鏡頭之中隐藏着某個致命的細節。他的眼睛搜索着,最終落到了一個方向——盛銳一直盯着的那個方向。
那裏露出了一尊黑乎乎的物體。
那赫然……是一門迫|擊|炮!
兩個炮手蹲在兩側,正在填彈。
薛域的瞳孔一瞬間張大,又猛地縮緊。他仿佛看到了接下去馬上要發生的一幕:迫|擊|炮|彈擊中了地鐵,列車沖上半空,爆炸,散落。
這個時候,身旁一聲槍響,然後是第二聲。
兩個炮手的身體被子彈強大的制止力向後推去,乍現的血色湮滅在随後而起的火光中。
事後薛垣回憶的時候才注意到:當時聽到的槍聲是明顯錯開的。
盛銳當時,竟然是點射的。
沖|鋒|槍有連發和單發兩檔,單發時可以當做狙|擊|槍,連發時槍|口會飄,精準度很低。
不得不承認,這世上有些人對于某些技藝,有着無法解釋的天賦。
盛銳從來沒有接受過正規的射擊訓練,在此之前只摸過手|槍。但在那個千鈞一發的關頭,他竟然完全依靠着本能,冷酷而決絕地一舉狙|擊了對方兩名炮手。
後來,當盛銳成為鳳凰艦隊提督的時候,人們給了他一個綽號:病貓。
貓是一種看上去如此柔軟無害的動物,以至于人們常常會忘記一個事實:
貓,其實是天生的殺手。
☆、第 37 章
地鐵兩旁的景物倒退的速度越來越慢,最終完全停下了。
“不行了。”羅德在耳機裏說,“車頭的障礙物太多,開不動了。你們是不是要撤到車廂裏面去?我要打開門嗎?”
“不,現在還不到時候。”盛銳又把沖|鋒|槍扳回了連發檔,“所有人都守在你們的射擊位上,打光全部子彈。”
車廂頂上的人現在只剩下了一半,彈藥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有一個雖未說出但卻顯而易見的殘酷事實:車廂頂上的這些人,包括盛銳自己在內,都是可消耗的。
僅靠這麽一點人正面進攻,原本就是毫無勝算的赴死。他們的作用只是拖延時間,牽制住敵人的注意力,讓真正的突擊主力——第二縱隊有時間迂回進攻敵翼。
普通人第一次擔當統帥時,常常會有一個下意識的願望:讓自己的部下全都在戰鬥中毫發無損、全身而退。
這個願望很善良,但只是願望而已。
盛銳從一開始就很清楚:打仗不可能不死人。從制定作戰計劃的那一刻起,犧牲者就已經産生了。就像下象棋,有時候不得不送吃。不放棄一些棋子,就不可能勝利。
鋼軌兩側都是全副武裝的鸑鷟士兵,看上去黑壓壓的一片。沒有了列車的高速作為掩護,車頂上的人都成了固定的靶子,被彈雨壓得擡不起頭。
薛域拼命把頭低埋在一道金屬凸脊後面,子彈在他身下的車門上當當作響。他感到自己的眼睛裏漲滿了液體,像要漲破眼眶,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
“射擊!別停下來!”有人在身旁嘶啞地吼叫,聽不出是誰的聲音。薛域一動不動,拿槍的手汗津津滑溜溜,凝聚不起半分力道。沖|鋒|槍挂在車廂邊緣晃蕩,就快要掉到下面去了。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腦子裏只剩下這唯一的念頭反反複複盤旋。
哥哥會在陣亡名單看到我的名字嗎?他會難過嗎?
靈魂仿佛離開軀體、徑自去了未來,他看到薛垣站在他的墓碑前,對着他的照片哭泣。
一瞬間,他竟有一種奇異的滿足感。
——能讓哥哥為我哭泣的話,死了也不錯。
但這個念頭僅僅持續了一秒,便一閃而逝。薛域猛然看到了鋼軌上露出的一截殘肢,是不知名者的屍體。
他陡然被一盆冰水當頭潑醒。
所謂死者,就是跌到鋼軌上去的人。而生者們的列車永不會停留,把他們越來越遠地抛離。
就算哥哥會為他哭泣又怎麽樣呢?他的人生就到此為止了,而哥哥很快就會忘記他,随着生者們的列車去向更遠的地方。
小臂的尺骨與桡骨之間忽然傳來微微發麻的刺痛。他中了一槍。
我不要死。我不要跌到下面去。
——我不要死!!!
薛域一把抓緊馬上就要滑脫的槍,往對面子彈飛來的方向瘋狂開火。
他的槍聲馬上融入到了周圍此起彼落的槍聲中。這一刻,每一個人都像他一樣瘋狂。
鸑鷟軍的後方突然亂了。第二突擊縱隊像兩把尖刀,出其不意插|進了他們的兩肋。
鸑鷟軍一時摸不清對方到底有多少人,擔心自己被包圍,匆忙分散兵力掩護自己的側翼,陣型大亂。
突然,緊閉的地鐵車廂門在同一時刻全數開啓,槍|管林立,藏在車廂裏的後備戰隊開始一齊射擊。
趁着鸑鷟軍的火力被壓制,盛銳發布了撤退命令,車頂的人員全部撤入車廂內。
這時,負責從背後捅刀子的第三縱隊冒了出來。
第三縱隊的人數最少,但卻是候補士官中最有經驗、最精銳的力量。他們一進入攻擊半徑,就直撲鸑鷟軍的重型武器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之拿下。
“第三縱隊隊長朱諾報告指揮官!”朱諾的聲音從耳機裏傳出,“我們占領了重型武器庫,是否立刻進攻鸑鷟指揮部,請求指示!”
“收到。開始進攻。第二縱隊提供牽制。不用再請求指令,你們自己判斷。”盛銳靠在車廂壁上,側耳聆聽外面如潮的人聲。他的工作已經完成了,剩下的事交給運氣去決定。
運氣站在了他這一邊。
從地鐵沖入鸑鷟軍的陣線到戰鬥宣告結束,時間只過去了不到5分鐘。
這是一場速決戰,但在每一個人的感官之中,這5分鐘被無限拉伸,漫長得像一場世紀之戰;同時又被無限壓縮,短暫得如同閃電。
盛銳覺得自己只眨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朱諾的臉懸在視野上方:“我們贏了。鸑鷟的一個步兵連被我們全殲了!”
“……他們只有一個連??”薛域難以置信地插言。在他的感覺中,對方的兵力足有一個整編師,不,一個集團軍群那麽多。
“當然啊。”朱諾詫愕地看他,“你難道沒聽到之前的偵察報告?要是他們人數太多,我們哪敢輕易動手。”
薛域木然地張了張口,感受不到勝利的喜悅。那麽慘烈的戰鬥,死了那麽多同伴,原來敵人只有一個連,只是5分鐘。
“清理路障,我們繼續前進。”盛銳的聲音裏透着脫力和虛弱。
他的大腿上中了一槍,用一根布條緊緊勒住。血出得不多,應該沒有傷及大動脈。子彈穿出去了,如果傷口不感染,不至于危及性命。
作戰時間雖短,然而精神一直高度集中,後果是偏頭疼發作。盛銳眼前冒出大大小小旋轉的光點,光點之外的視野一個勁地變暗。
恍惚中有個人在他身旁坐下來,解開他腿上的布條檢查傷口。
盛銳忍住頭疼睜開眼睛,看見一把雪亮的“瘋狗”突擊刀正在劃開他的衣服。握刀的那只手有着修長的手指,骨節堅硬突出。
那是……
盛銳的心突地一跳,加速得讓他想吐。他不由分說一把抓住那只手,穩了穩心神,才順着對方的手臂,慢慢向上看去。
然後對上了一雙深碧色的眼睛。
盛銳一陣暈眩。
所有被壓住的情緒一股腦湧上,他趴在祁寒的肩頭幹嘔起來。
“……嘔!!”
祁寒扶着他的背,居然難得地開了句玩笑:“我有這麽惡心嗎。”
盛銳又嘔幾下,緩了一口氣:“有啊。我不過是想要你一把刀,你就這樣吓我。真可怕,以後再也不敢随便向你要東西了。”
祁寒沒有回答,讓盛銳靠在自己肩頭上。他原本就是個不喜歡解釋的人,況且他和盛銳之間一直有一種奇妙的默契:只要看見了對方,許多話便不必再問再說。
地鐵又徐徐開動了。
其他的人移到了別處,給他們兩人留出一小片獨處的空間。
盛銳溫順地看着祁寒為他處理傷口。他的忍痛能力驚人,一聲也不出。
祁寒俯身,用牙齒咬斷紗布,長長的眼睫輕蹭在盛銳的皮膚上,很恬靜的一種感覺。
燈光昏暗,混合着汗水和血水味道的空氣彌漫在車廂裏,還有槍|口散發的硝煙。
剛才發生過的一切仍歷歷在目。鮮血,火光,以及死亡。
不管怎麽看,這都不是一個适合表白的好時機。
但盛銳不想在意那麽多。沒有誰比他更明白:不是每個“以後”都會到來。
“你過來一點。”盛銳扯一扯祁寒的衣袖,“跟你說句話。”
祁寒附耳到他的唇邊,聽見他說:“我……”
隧道裏的風聲掩蓋了後面的字音。
但也許,那些字音并不是被風聲所掩蓋的,而是被另外的一些什麽給封住了。
在這昏暗的車廂一隅,沒有第三個人看見,究竟是誰先吻了誰。更不會有第三個人知曉,這一刻的這兩個人,究竟各自懷着什麽樣的心情。
那是一個很輕快的吻,像羽毛從唇上拂過,那模模糊糊的觸感,甚至還不如彼此呼出的氣息鮮明。
但那的确是一個真正的吻——如同電影海報上的那對情侶一樣的吻。
最先先轉過頭去的人是祁寒。但不巧列車剛好在這時提速,祁寒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沖,嘴巴磕上了盛銳的牙。
接吻時磕到牙是件很煞風景的事,更何況是雙方的初吻。祁寒一時很尴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手臂撐着車廂壁僵在那裏不知所措。
“啊靠!”盛銳捂着嘴呼痛,“這次不算,下次重來。”
“…………”
盛銳的手順勢靈巧地往祁寒大腿上一摸,抽回來時,指間夾着那柄“瘋狗”突擊刀,另一只手遞上祁寒先前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