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二節車廂傳來
雄。
按部就班地成長起來的我們,尚且對這個世界手足無措。
有着這樣錯位人生的祁漣,他的未來,又會怎麽樣?
祁漣全然不知道薛垣在想什麽,只是側過頭,聳起肩膀,把薛垣的手掌夾在自己的臉頰和肩頭之間,很安心的樣子。澄碧的瞳眸像雪山環繞的翠湖,裏面有玫瑰的倒影,溶化了夕陽。
薛垣覺得自己也要溶化在這樣的眼神裏了,克制不住地傾身向前,向前,想要含住對方的目光。如果目光可以品嘗,那麽祁漣的目光一定是清涼的,像山泉一樣微甜。
遠處的遲家小樓上,垂幔紗簾忽然動了動,窗後現出一位少女窈窕的身姿。
遲采蘩斜倚在窗棂上。隔着這樣遠的距離,薛垣也看得清楚她委屈緊繃的嘴角,以及腮邊挂着的淚珠。
聽說,她是被遲父硬騙回來的。遲父僞造了一份已撤離人員的名單傳給她,她見祁寒的名字也在其中,這才放心地登上了飛船。
結果,回到鳳凰一號的她發覺上了當,祁寒根本就沒回來。
遲采蘩大哭大鬧,要父親想辦法救祁寒出來。遲父關了她的禁閉,不許她踏出房間,也不許她與外界聯系。
薛垣從薔薇花的縫隙之間望着她,心裏生出些許暖意。
遲采蘩從小就是個被嬌慣得不行的千金大小姐,犯起公主病的時候,很讓薛垣吃不消。
可她也是個全無心機的女孩,像她的哥哥一樣,是非曲直分明。
若不是被父親禁足,她一定會第一時間趕來安慰薛垣,絕不會因薛家如今的尴尬處境而對他避之不及。
此刻的她,一定在挂念着祁寒。
薛垣想搖動花枝引起她的注意,然而轉念一想,兩個人都愁頭怪腦,相見也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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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訊器忽然在這時震動一下,跳出一條新的信息。
薛垣漫不經心低頭掃一眼,一下子蹿起來,把旁邊的祁漣吓了一跳。
“快走,我們去衛星城的中轉站。”薛垣一把抓住祁漣的手腕,“你‘爸爸’回來了!”
***
盛銳回到了鳳凰一號。
蘇醒過來的時候,從舷窗向外望出去,他誤以為自己還沒走——外面的景象與鳳凰四號如此相似,到處是流離的人群,擁擠着,呼喊着,哭泣着。
但與鳳凰四號不同的是,這裏的人們沒有瘋狂的躁動,只有焦急中的希冀和絕望。
他們是來尋覓親人的。
盛銳默默看了片刻,合上了遮光板。
平安撤回來的難民們暫時還不能離開,住在中轉站的隔離生活區,接受為期一周的心理幹預。
盛銳的心理評估結果無礙,便被扔在房間裏無人過問了,只好百無聊賴地找東西玩。
這地方像快捷酒店,生活設施一應俱全。盛銳點出一面通訊屏幕,輸入祁寒的ID號碼。想了一想,又按下了取消鍵。
祁寒如果有空,一定會來找他的,他不應該主動給對方添麻煩。
在房間裏看了一會兒新聞,肚子咕咕叫起來。盛銳關掉電視,去一樓餐廳吃飯。
他所不知道的是,此刻的祁寒就在同一棟樓裏。
返回鳳凰一號之後,剛一下舷梯,祁寒就被各種各樣的事務淹沒了。總督通過加密信道,急匆匆召開了幾次視頻會議。
祁寒連續提交了幾份報告,處理完了公事,正要去找盛銳,薛垣帶着一個令他意想不到的人趕來了。
看着那個幾乎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祁寒有一剎那的恍惚。那個培養皿中的胚胎,轉眼之間竟已經長成了?
對方也對他充滿了好奇,一雙同樣深綠色的眼瞳滴滴溜溜,在他身上轉來轉去,最後目不轉睛盯住他的臉。
“去,認一認。”薛垣把祁漣從身後拖出來,“這才是你的‘啪啪’,以後不要再對着我亂叫了。”
祁漣卻怕生似地縮了回去,不肯往前挪步。
“哎哎?你怎麽回事?”薛垣又不耐煩地把他拖出來,“這可是全世界唯一跟你有血緣關系的人!”
“……”祁漣唧咕了半晌,才擠出一個字:“冷。”
“這麽不聽話!”薛垣板起臉訓斥,“來的路上我是怎麽跟你說的?”
“沒關系。”祁寒毫無怒意,反而隐隐微笑了一下,向後退了半步,“他不願意接近我,不用強迫他。”
感覺到祁寒的氣場後退了,祁漣又從薛垣背後探出腦袋,繼續目不轉睛地盯着對方。
不知道為什麽,他對祁寒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抗拒。那近似于兒子對父親本能的叛逆,或者說,是對自己未來可能成為的樣子的恐懼。
祁寒是已經凍結的冰,祁漣是仍然自由歡快的水。冰是水的未來,水卻抗拒着這樣寒冷的未來。
“他對你好嗎?”祁寒向薛垣擡了擡下巴,詢問祁漣。
“好。”祁漣用力點頭,“給我做飯,給我洗衣服,還陪我玩游戲。”
“哦?什麽游戲?”
“抱在一起親親的游戲!”祁漣快樂起來,“不過,只有晚上躺在床上才可以玩,白天不可以!”
“………………”祁寒的手不知不覺握住了腰裏的槍柄。
“不、不是啊!你冷靜一點!”薛垣吓得面無人色,抓住祁漣擋在身前,“你兒子的語言表達能力很驚悚,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問時】親的地雷!麽麽噠(づ ̄ 3 ̄)づ
☆、第 41 章
祁漣被吓壞了。
他以為祁寒是真的要拔槍,不知所措,只好挺身擋在薛垣和祁寒之間,滿臉驚恐:“爸爸!啪啪是好人!不要打啪啪!”
祁寒看着祁漣的雙眼,有一瞬間的恍惚——與他一模一樣碧綠澄澈的瞳眸,卻有着未經世事的純然。
祁寒的心驀然微微一震,若有所感。
雖然他早已記不清自己的幼年,但必定曾經有過一段短暫的時期,他也曾以這樣毫無瑕疵的赤誠目光打量這世界,內心被純淨的情感充盈。
或許,祁漣是他原本應該成為的樣子。然而不知哪一個環節出了差錯,使他變成了如此不同的另一個人。
祁寒聽見自己心裏有個聲音在說:就讓那個孩子順從天性生活吧。他可以擁有和你不一樣的生活,那不也是你的願望嗎?
“你們的事,我不幹涉。”半晌,祁寒開了口,低頭按一下腕部的通訊器,轉開了話題:“你弟弟在最後一班飛船上,就快要到了。”
“哦哦,我看到名單了。”薛垣大大松了口氣,轉而又有幾分憂慮,“他一直沒回我的消息,不知道現在怎麽樣。”
祁寒不語。他從不會安慰誰,永遠以沉默應對憂戚。
薛垣早就對他這樣子習以為常,揮手趕他:“好啦,你去做你的事吧,我這就回去了。”
祁寒按下電梯,薛垣又喊他:“喂喂,你是不是要去找那個貓眼男?”
“嗯。”祁寒淡淡回應,看不出情緒。
“替我謝謝他啦。我們三個人現在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可要留神。”
祁寒的目光微微一閃,點了點頭。
轎廂帶着隆隆的風聲上行離去,走廊裏愈發顯得阒寂。
祁寒一走,祁漣就像是脫離了束縛的小獸,又變得活潑歡快。
“居然害怕自己的‘爸爸’……”薛垣無奈至極,“不過這樣也好。你‘爸爸’那張悶臉我看了這麽多年,要是你也跟他一樣,我可受不了。”
“爸爸……”祁漣困惑了一下,“好像不喜歡我們的游戲。”
“你還說!”薛垣恨得直想給他兩巴掌,“一句話沒囑咐到,你就差點給我惹禍。以後不許在你‘爸爸’面前提我們的事,記住了?”
“爸爸也是‘別人’?”祁漣訝然。
“雖然不是別人……”薛垣想來想去,找不出合适的解釋,“這個問題很複雜,你以後就懂了。”
“哦。”祁漣認真地點頭,抱住薛垣的脖子,臉湊了過來:“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才親親。”
“笨蛋!”薛垣側身躲開,敲對方的腦門,“走廊有監控!!”
“我關掉啦。”祁漣很得意,“我能‘看’到這裏的網絡。你看,我能讓那部電梯在每層樓都停一次!”
他指着一部電梯的樓層顯示屏,數字果然在每一層都停留幾秒。
薛垣頭疼無比:“你居然入侵了樓宇自動化系統?!”
“我沒有入侵呀。”祁漣不喜歡這樣具有暴力色彩的詞彙,皺眉,“它們都在我的腦子裏,我一下就看見了。”
“你繞過了身份檢驗機制,直接更改了操作指令,這就是入侵。”
“哦——”祁漣又拖了個長音。他現在有個習慣,凡是聽到難以理解或不感興趣的話題,就會以這種方式表達不滿。
不管不顧的,他又把臉湊近了薛垣,從額頭到下巴都寫滿三個字“要親親”。
“就沒見過你這樣死乞白賴還一臉天真的家夥。”薛垣嘆息,“吶,就親一下,然後乖乖回家。”
結束了一個吻,祁漣意猶未盡地流連了片刻,忽地遲疑着指了指走廊盡頭:“剛才,那裏有個人在看我們。”
“是嗎?”薛垣回頭看看,“什麽樣的人?”
祁漣搖頭,“不知道,他很快就走了,我沒看清楚。”
“那邊是樓梯間,大概是個過路的人,不用管他。”薛垣揉一揉祁漣的頭發,“走吧,我們回家。”
“今天也有奶油玉米湯嗎?”祁漣孩子般雀躍着,挽着薛垣的手臂蹦蹦跳跳。
“有。”
“晚上還可以抱抱嗎?”
“可以。”
“呃——我還要聽彈琴!”
“好。今天給你彈李斯特。不過,彈琴的時候不能抱抱,不可以像昨天那樣。鋼琴不是床,會被壓壞的。”
通訊器突然又響。薛垣看了一看,神色驟然一凜,急切地接聽。
“哥哥,我……”那端的薛域聲音微顫。
薛垣顧不得許多,不由分說打斷了他:“你們到了嗎?”
“……”薛域似乎遲疑了一下,嗫嚅:“到了。我在13號中轉站。”
薛垣懸了多日的一顆心終于放進肚子裏,語調也平緩下來,“那就好。那邊離得太遠,我今天就不去看你了。”
“哥,”薛域忽地帶上了幾分哭腔,“戴維死了。”
“誰?”薛垣費了很大的勁,才從記憶邊緣搜索到一張模模糊糊的臉。
那好像是個內向而羸弱的男孩,身體很不好,一直在吃藥。他沒有什麽朋友,總是黏在薛域身邊,像一道可有可無的影子。
“我上飛船之前,他就在我眼前死了。”薛域的哭腔更加明顯,幾乎已經在啜泣,“因為當時……有一個人……”
“不要再想這些事了。”薛垣又一次打斷了對方的話。盡管語調溫和,态度卻是斬釘截鐵。“那不是你的錯,你用不着自責。你現在的反應是的創傷後應激障礙,會有專業的工作人員幫你做心理輔導,在那之前你不要胡思亂想。”
“……”薛域一聲不響。少頃,通訊器彼端傳來通話結束的提示音。
***
直到一路跑進了地下停車場,盛銳才發現,竟然錯過了要去的樓層。
剛才在走廊上的匆匆一瞥,竟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他并不是有意偷看。等電梯等得不耐煩,決定走樓梯。哪知剛轉過拐角,不遠處走廊上的兩個身影便突兀地闖進了視線。
薛垣側身對着他,那一頭披垂的金發極是耀眼。在這樣單調的環境中,倏然跳脫出這樣明豔的色彩,想不注意也難。馥郁的玫瑰香氛随即遠遠襲來,仿佛雄性動物宣告領地的氣味,警戒外來者的侵入。
盛銳急忙回避,無意間瞥見了薛垣對面的那個人,不由愣了一霎。
修長的身材,黑色的制服,還有燈影下白玉似的一張臉龐。
祁寒??
仿佛感覺到了有人在附近,祁寒忽然微微睜開了眼睛。
碧綠的瞳在那一瞬間透出不甚清醒的神色,像半睡半醒的夢游者。目光迷離而渙散,不知道究竟有沒有看到他。
盛銳想也沒想,無比敏捷地閃進了樓梯間。腳下的臺階綿延不斷,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站在了停車場。
面前的停車場空曠安谧,是個适合整理情緒的地方。
對着那些空蕩蕩的泊車位,盛銳出了一回神。
祁寒和薛垣……
是戀人?
說起來,的确曾經聽人提到過,他們兩個一直是很好的搭檔。
祁寒的那個神态,是盛銳從來沒有見過的。平時的祁寒總是帶着三分疏離,即使是在生死攸關的時刻,眉目間也有着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淡。
可剛才的他,渾然變了一個人。
盛銳不自禁地擡起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唇。
跟祁寒剛才的樣子相比,地鐵上他們之間那個輕如羽毛般的吻,根本只能算是一個安慰之吻。
也許……
那本來就只是安慰而已,是自己會錯了意。
正在思前想後,忽地嘀聲一響,祁寒的通訊信號接了進來:“你不在房間裏。去哪了?”
“我……去吃飯。”盛銳順口回答道,突然發現自己沒了胃口。
“那我們在餐廳見。”屏幕一閃,祁寒的影像消失了,毫不拖泥帶水。
盛銳定了定神,轉身沿着樓梯折返上去。每走一步,就把心裏的情緒隐藏起一分。
從小他就長于此道,無論心底如何風雲暗湧,也總是可以笑面迎人。
走進餐廳,剛才的情緒已經隐藏得滴水不漏。
祁寒站在一排長桌前等待着他。依舊是平時的樣子,碧綠色的瞳波瀾不驚,看不出一絲異常。
“好啊。”盛銳微笑着彎起眼睛打招呼,不露痕跡地試探,“你一個人來的嗎?”
有那麽一刻,他很希望祁寒親口對他說點什麽,或者僅僅是一個默認的眼神。
但祁寒沒有流露出任何特別的表示,就仿佛對剛才的事毫無記憶:“嗯,我一個人。”
盛銳等了一等,确定對方沒有下文了,一時郁結。對方的态度,就像兩扇緊緊關閉的門,提醒着他:門內雖有好風景,但外人請止步。
不知道說什麽好,盛銳讪讪地拿起一只托盤,裝出選擇菜品的樣子,胡亂取了些食物。
祁寒只接了一杯咖啡,倚在一旁耐心地等着。黑色的咖啡杯,襯得手指蒼白,卻也格外優雅。待盛銳取完了菜,祁寒平靜地揚一揚下巴:“我們去那個角落的座位,有事對你說。”
作者有話要說: 降溫了,大家注意身體,我已經中招(▔□▔"||)
☆、卷一完結篇
深夜,一輛黑色轎車悄無聲息駛入總督府邸。
天亮之前,這輛轎車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盛銳靠在後座上,回想着剛才和總督之間那一場冗長又簡單的談話——
透過一面監控屏幕,他看到了一個被力場束縛在真空中的懸浮球體。它看上去像一顆微型的星球,安靜而無害地旋轉。
然而,如果它和周圍的物質相接觸,将會在一瞬間發生湮滅,釋放出數千萬噸T-N-T當量的能量。
據說,二戰中消耗的炸藥總和是五百萬噸T-N-T當量。
這個小小的反物質球體,擁有足以發動數次二戰的能量。
總督站在他旁邊,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這是曾經屬于你的東西。雖然現在已經移交給艦隊了,但你仍然擁有名義上的所有權。
“按照之前的協議,艦隊方面将如約支付給你補償金。你可以帶着這筆錢離開‘鳳凰’,到任何地方去過自由的生活。
“但是,假如你願意,也可以有另一種選擇……”
轎車駛過一段安靜的路程,微微一震,停了下來。
盛銳從沉思中睜開眼睛,看見一座花木蔥茏環繞的別墅。
祁寒替他打開車門,伸過手臂來扶:“我們到了。”
盛銳伸出手,猶豫一下,又側身避開:“不用扶我。”
祁寒站着沒動,沉靜地探究着他的神色,“你好像不高興。為什麽?”
“不高興?沒有。”盛銳的眼睛彎起來,語氣如往常一樣輕松愉悅,“我只是有一點點壓力。”
總督說,太空時代的人們幾乎沒有“國家”這個觀念。每個太空城就像古希臘的城邦,只在名義上歸屬同一個艦隊。
要贏得戰争,就需要一個有強大凝聚力的影響者,號令群雄,使人們不再各自為政。
“其實這和打造一個明星沒有什麽區別。大多數人願意相信主流媒介呈現給他們的內容,不會追究那是不是絕對真實。
“你有背景,有能力,有形象,最重要的是有故事。只需要再加上适當的表演和造勢,就可以成為公衆心目中的英雄。
“這條路不能回頭。但你考慮一下,你真的想在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孤獨終老嗎?你知道,那不是你想要的。”
……
晨光熹微,深色實木地板泛起鏡面般的蠟光。樣式複古的木質家具,吐納着清淡的檀香。
這座別墅以前屬于某富豪,由于一些原因被空置下來。總督把它“出借”給了盛銳。說是借,其實沒有期限,想住多久都可以。
巧的是,原主人和盛銳一樣喜歡牡丹。房間內的雕飾都是牡丹圖案。
打開窗簾眺望後園,盛銳有一霎那恍惚,仿佛回到了“前世”的家:花木掩映的露天泳池,附樓樓頂的停機坪,還有光彩旖旎的牡丹花海。牡丹是盛銳母親最愛的花,繼母到來之後,它們就被全部清除,換成了她喜歡的香水文心蘭。
空曠的門廊裏腳步輕響,祁寒把盛銳的行李箱提了進來。見盛銳面露疲倦靠在窗臺上,便說:“你想休息的話,我去鋪床。”他現在是盛銳正式的事務官。盛銳不知道這是總督指派的,還是他自己申請的。
“不要管我,不然我會很不自在。”盛銳慢慢合上窗簾,對祁寒笑了笑,“有事的時候,我會叫你。”
祁寒蹙起眉,有點困惑的樣子,但沒有再說什麽。他一向不多話,從不刨根問底。有些時候盛銳會覺得,這樣的沉默,既是一種體貼,也是一種冷漠:他不問,是因為他并不在乎。
有沒有人會讓他在乎呢?
一個場景突兀地浮現出來:走廊裏的兩個身影。那個吻。那個眼神……
盛銳轉身進了卧室。
這是一樓毗鄰大廳的一間主卧,一推開窗就能看見滿園的花。室內裝飾得富麗堂皇,正對銅床的牆面上挂着一幅油畫,Jerome Martin Langlois所繪的《恩底彌恩》。
盛銳到盥洗間洗了一把臉。
出來的時候,床頭多了一個托盤,盛着一盞白牡丹茶。房門虛掩着,祁寒不知何時進來過。他就像是古堡裏的影子管家,細心周到,卻讓人幾乎覺察不到他的存在。
嘗一口茶湯,溫度剛剛好。
盛銳記得,自己曾在無意間說過一句“喜歡白茶”。其實只是随口說的,他對茶的品類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嗜好。
托着茶盞,盛銳默然半晌。假如沒有那天看到的那一幕,他現在一定會覺得很貼心。
也許,不該這麽在意的。
不是不知道,在這個時代,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聯系很薄弱,就連親情都可以非常淡漠。
盛銳很早就有一種領悟:人類要在太空生存,就必須做薄情一族。這是太空時代的物競天擇法則。
就像總督在盛銳生死不明的時候不聞不問,盛銳不會為此介懷。別人并沒有義務關照他。
既然如此,又有什麽理由苛求祁寒呢?
盡管有些陳年的瓜葛,然而說到底,祁寒也只是一個“別人”而已。
喀一聲把杯子按進托盤,盛銳擡手握住了門柄。
沒什麽可猶豫的。祁寒就在外面,只要走過去,問清楚,一切就雲開霧散,以後還可以好好相處。
是的,就是這麽簡單。
輕輕拉開門。
客廳被透過窗簾的晨光照亮了一半。祁寒安靜地躺在正對卧室的沙發上,似乎睡着了,開門的聲音沒有驚動他。黑色軍服一如既往棱角分明,襯衫風紀扣嚴嚴密密扣到最上端。
盛銳腳步一滞,站在門邊遠遠地看他,又回頭看看卧室牆上的油畫。
畫面裏,美男子恩底彌恩正在月光下沉睡。一個頑皮的小天使悄悄掀開了他身上的薄衾,向月亮女神展露他青春的祼體。
祁寒和恩底彌恩其實很相像。美而不自知,沉睡的誘惑者。
只是,畫中人一覽無馀的身體,卻不如眼前人衣裝嚴整的模樣更魅惑。那就仿佛是一個從夢境裏掉落出來的幻想:一個所有人都曾經夢見,但從不敢拿到塵世中示人的幻想。
盛銳突然就體會到了傳說中“心旌搖蕩”的感覺。
假如……現在出去問,會不會得到一個難以承受的回答?
這一刻的自己,又究竟期待着一個什麽樣的回答?
沙發上的祁寒忽然睜開了眼睛,依舊躺着沒動,目光淡然看了過來。
“謝謝你幫我泡的白茶。”盛銳迅速說。
祁寒等了一等,“沒事了?”
“沒了。”
不知是否錯覺,祁寒的神色似乎一冷,又閉上了眼睛。
盛銳慢慢走過去,在沙發旁邊俯下了身。這個高度離祁寒的臉很近,他看到自己呼出的氣息拂動了祁寒臉側的頭發。祁寒并不睜眼,也不說話,就好像感覺不到他的靠近。
“你告訴過我,你為我做的事,是為了回報我捐過的那些錢,對不對?”盛銳字斟句酌地開口,“我想說,那些都已經過去了。我幫過你,你也救過我,我們兩清。如果你繼續這樣照顧我,我會覺得欠你人情。”
“兩清?”祁寒終于又看了過來,眼中有不可名狀的光一閃,語調卻是漠然的。
“你喜歡把事情都算清楚,是嗎。那麽我也和你說清楚。你欠不欠人情,是你的事。我做什麽,是我的事,跟你無關。”
說完這些話,他轉過身背對着盛銳,再也不發一言。
盛銳被冷凍了半晌,最後只得悻悻走開。
***
不久之後,“鳳凰”的民衆忽然發現,所有媒體都被同一個人占據了。
演說,采訪,專題報道。
街頭,車站,商場。
無論走到哪裏,都會看到那個人的影像。身材纖長、病容恹恹的美青年,看上去弱不勝衣,令人擔心他會被那一身繁複的軍禮服壓垮。
然而那一雙标志性的貓眼,和略帶沙啞的聲線,時時刻刻在向外界傳遞着這樣的信息:這是一個不會被擊垮的人。
一時之間,各種各樣的頭銜紛至沓來:“超級能量持有者”,“金玫瑰騎士勳章獲得者”,“最傳奇的戰略主導者”……
從他如何因為反物質武器而遭到夏長嬴的追殺,到他如何指揮了一場以弱勝強的殲滅戰,各種真的假的誇大其詞的事跡混雜在一起,不遺馀力打造一個光芒萬丈的英雄。
時勢造英雄,因為人們需要英雄。
薛家宅邸,薛域坐在餐桌旁,收看正在直播的演講。電視屏幕上,盛銳的聲音比他曾經聽過的更富磁性,也更具魄力。
薛域心裏百味雜陳。
他應該感激這個人。沒有盛銳,他也許已經死在鳳凰四號悶熱潮濕的地下避難所裏了。
然而微妙的嫉妒啃噬着他的心。那種感覺,就好像在流浪時遇到一位互相取暖的同伴,原以為彼此同命相憐,哪知對方突然搖身一變,成了個炙手可熱的大人物。
還有,盛銳被授予金玫瑰騎士勳章,薛垣只得到了鐵的。可盛銳只不過受了一點輕傷,薛垣卻是從死裏掙紮出來的。盛銳救了整個避難所裏的人,但薛垣難道不是救了一城的人嗎?
不僅如此,兩人受到的待遇更是判若雲泥:盛銳被媒體強勢追捧到了天上,轉眼間從默默無聞變得聲名大噪;薛垣只在剛回來時被報道了一陣,之後就再也無人問津,甚至還被取笑。
要是薛垣也受到了這樣的追捧,薛家現在的境況又何至于如此窘迫。“命運”二字,實在沒有公道可言。
“吃飯。”一份土豆泥和煎牛排空降到薛域面前。
薛垣穿一件居家T恤,袖子高高挽到肩膀,頭發高高束起,拉開椅子在薛域對面坐下。
薛域把滋滋冒油的牛排切成小塊,有點奇怪,“哥,怎麽現在還能買到這麽大塊的牛肉?肉類不是已經開始定量配給了嗎?”
薛垣沉默了一下,含糊應道:“換的。”
“換?”薛域更奇怪了,“跟誰換?”
薛垣沒回答,神色又不耐煩起來。
薛域突然臉色一白,丢開叉子驚問:“哥,你是不是又去黑市了?!被抓到的話——”
“噓!”薛垣一把捂住他的嘴,“你能不能再大點聲?笨蛋!”
薛域趕緊閉嘴,臉色變得灰暗。
薛垣從小就常常在黑市倒騰東西賺取零花錢,熟門熟路。可現在是戰争時期,薛垣的身份又是軍官,私自倒賣物資是違法的。
薛垣用力按了按弟弟的頭頂,“我心裏有數,你不用擔心。”
“哥……你去看過爸爸了嗎?”半晌,薛域耷拉着腦袋嗫嚅。
“我每個月給療養院打錢。”薛垣聳聳肩,恢複了事不關己的語調。
“家裏的存款……是不是不多了?”
“這些事情我來操心。”薛垣一如既往不容分說,“以後的日子再緊張,也不會讓你挨餓。懂了嗎?”
身旁的卧室門忽然打開了一道窄窄的縫隙,一只眼睛在後面閃爍了一下。
“餓了?”薛垣轉頭看向那裏,微微一笑,“等一等,我給你拿飯過去。”
那只眼睛不見了。
薛域心頭陡然湧起不悅。剛回家就發現一位不速之客已經夠煩了,更可惱的是,這位不速之客還不歡迎他這位真正的主人,一看到他就躲進房間不出來,就好像他才是一個入侵者。
“哥,你要這樣養着他到什麽時候?”薛域提高音量,故意讓門後的人聽到,“他跟你又沒有關系!幹嗎不把他送到祁寒那兒去?”
“別嚷嚷!”薛垣猛地一敲盤子,“是我自願要求當他監護人的。有些事情你不清楚,別管那麽多。”
“我別管?我為什麽不能管!”薛域只覺得胸口發悶,“我們連自己都顧不上了,憑什麽還要白白養着一個外人?”
“不許胡說八道!”薛垣重重把叉子拍在桌面上,發出一聲脆響。
門縫後面的眼睛又出現了,多了幾分惶恐,像一只被驚吓的小獸。
薛域扭頭沖着門縫大吼:“看什麽看?!聽清楚,這裏不是你家!”
吼完一把扯掉餐巾,頭也不回沖進自己的房間。
一連串發生了這麽多事之後,居然連哥哥也不是獨屬于他自己的了,要跟一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人造人分享。
哥哥有充足的理由喜歡那個人造人。那家夥這麽漂亮,身材這麽完美,天神看見都會嫉妒。
不像我這麽不起眼。
不像我這麽卑微!!
薛域倒在床上,抓過枕頭蓋住臉。
餐廳裏的電視仍然開着,把令人心煩的聲音送進他混亂的腦袋裏:
「……那麽,盛銳先生,你會代表‘鳳凰’,去參加‘鸑鷟’的六方和談嗎?」
薛域一骨碌爬起,大力甩上房門。
他不想聽見“鸑鷟”這個名詞,那會讓他想起鳳凰四號發生的一切。
戴維死了。
跟那個“打火機”一起,摔死在飛船發射臺下。
在鳳凰四號的每一天裏,薛域都在暗自祈願:要是“打火機”被誰幹掉就好了。
他曾經偷偷期待“打火機”惹惱祁寒,或是其他像祁寒一樣強大的人。他們只要動一動手指,就可以像解決一只蟲子似地解決這個令人厭惡的家夥。
然而最終做出這件事的卻是戴維,這個一直被欺侮、被遺忘的小人物。
那一刻,當“打火機”發現飛船将要滿載,發瘋一樣想把排在前面的人從登機通道擠出去的時候,戴維突然跟他扭在了一起。兩個人的身影在薛域眼前一晃,雙雙跌落到了幾十米高的平臺下面。
薛域鼓足勇氣,探出頭向下望了一眼。戴維瘦小的軀體凝固在堅硬的地面上,像擊敗了巨人歌利亞的大衛,又像一只被拍扁在牆上的蒼蠅。他到底是懷着什麽樣的心理做出這樣的舉動,永遠也無從知道了。
從此以後,除了薛域,再也不會有人記得,曾經有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存在過。
小人物。無名者。什麽都不是。
什麽都不是!!
薛域掐住枕頭,像要掐死一個假想的敵人。
假如他生活的世界是一篇小說,那麽他和戴維這樣的人物,一定渺小得連配角都算不上。不管怎麽拼命掙紮、努力吶喊,人們在提到他的時候也只會說:“哦,那個神經病一樣的龍套。這樣的角色到底為什麽要存在呢?”
薛域猛地掀開被子,打開自己的個人終端。
他在一個非常隐秘的服務器上建立過一個社交網站,很難被追蹤。當初做這件事的時候,他并沒有想好要用這個網站來做些什麽,做好之後就一直丢在那裏。
現在他突然有了一個強烈的想法:他要為像他和戴維一樣的小人物們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