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二節車廂傳來

造一個理想之國。

哪怕只是在虛拟的網絡世界中,所有像他一樣失意又憤懑的小人物們,可以擁有一個自由的聚集地。

在這裏,所有人都将平等相待;每個人都被重視,每個人都被關心。誰也不再渺小,誰也不再無足輕重。

薛域注冊了第一個ID。

在昵稱一欄裏填上“懷抱花朵的孩子”,想了想又删去,改成了另一個名字:

薔薇騎士。

***

演播大廳現場的燈光強烈,照得盛銳有點頭疼。

時間已到尾聲,但記者們的提問還在繼續:

“……那麽,盛銳先生,你将會代表‘鳳凰’,去參加‘鸑鷟’的六方和談嗎?”

“如果總督先生許可,我義不容辭。”盛銳四兩撥千斤。

“你的意思是,你支持總督去‘鸑鷟’,不是葉白藏總監?”

“是你這麽說的,不是我。”

“你參與過鳳凰四號的戰鬥,你認為在這麽懸殊的力量對比之下,五大艦隊有可能反攻鸑鷟嗎?”

“六國合縱,可以讓秦國十五年不出函谷關,但最後還是敗了。戰略本身不是決定勝敗的終極因素,重要的是我們能不能同心,合衆弱以攻一強。”

又一名記者從不知什麽地方插了進來:“您知道,夏長嬴曾經是個囚犯,所以他很早就擺脫了道德感的束縛。他認為,人類應當摒棄感情,用制度代替情感和道德。請問您認同這種理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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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場安靜下來。人們各懷心态,等候盛銳的回答。

會場一隅,葉白藏以不可覺察的幅度略一擡頭,帽檐下灰藍色的雙眼微微一眯。

這個問題是一個陷阱。不論回答“認同”還是“不認同”,都會給人可乘之機。

那個記者是他帶進來的。總督和盛銳聯手打了一張“正義代言人”的牌,葉白藏當然不會坐視不管。

輿論是險惡的東西,能捧人也能殺人。只要盛銳一句話說錯,馬上就會被推到風尖浪口。

夏長嬴窮兵黩武,大多數“鸑鷟”以外的人都無法接受。但夏長嬴的另一個理念,卻在各個艦隊都有一定數量的擁護者。

他說,人類的情感是地球文明的殘留物,由情感衍生的道德和法律都是脆弱而冗馀的,就像猿類的尾巴,已不再适合太空時代的新人類。太空人類應當摒除情感的幹擾,一切納入系統,讓所有的事物都像最精确的程序一樣運作。只有這樣,人類作為一個整體,才會變得強大。

如果此刻盛銳回答說“認同夏長嬴”,那麽他正義的形象将大打折扣。

如果回答“不認同”,那麽他将被視為地球文明的守舊派,與太空時代的新人類産生隔閡。

總之,不論盛銳選擇哪一邊,都必将失去另一部分人的支持,而且會落人口實。

盛銳并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從前襟摘下了一枚勳章:一朵被雙劍簇擁的黃金玫瑰。

“這個勳章的名稱是什麽,有誰能告訴我嗎?”

記者們自然是認得的,“金玫瑰騎士勳章!”

“是的,這是一枚騎士勳章。”盛銳把勳章略微舉高了一些,“即使在我的時代,‘騎士’也是一個非常古老的稱謂。騎士制度早就消失了,但這個詞卻一直沿用到今天。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偶然。這個詞被保留,是因為有些東西是我們一直都會需要的,不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

“事實上,關于情感的問題,我也一直都在思考。人類的情感是很複雜的東西,我也經常因為它感到困惑。但是,每當我懷疑它的時候,就會想起一段關于騎士的話。現在我也清楚地記得每一個單詞:

Since life arose, there has been a quality to it called tropism.

(生命自出現之初,便有天然的趨向。)

This is the tendency of life to seek light and warmth and to avoid darkness, cold and pain.

(尋求光明與溫暖,躲避黑暗、寒冷與痛苦。)

Chivalry is the glorious expression of these life affirming principles in the spirit of man.

(騎士精神,便是這種生命法則在人類靈魂中綻放的光芒。)

“生命的本能是一脈相承的,無論是在地球還是在太空。只要我們的情感還能帶領我們尋求光明與溫暖,躲避黑暗、寒冷與痛苦,它就不會被抛棄。”

“外面很冷,家還很遠。我不知道未來的人類會走到哪裏。但我相信,我們不會是這片宇宙深空裏,最後的騎士。”

聽衆席上響起了呼聲。起初是零星的,接着越來越多。人們在呼喊“鳳凰”的口號:

“Amor et fides!(愛與忠誠!)”

“Amor et fides!”

葉白藏的嘴角微微一抽。

盛銳很聰明。他避開了那個陷阱,并且将對方的問題偷換成了他自己的話題。這說明他深谙話語之道:如果對手給了你兩個選項,選擇第三個;不管對手問什麽,只說你想說的。

盡管不願意承認,但葉白藏不得不說,這個叫盛銳的人有一種能力:哪怕只是煽情的表演,哪怕僅有短短一瞬,他能在人們心中引起一種回響,使人們在那一瞬間相信:人可以超越自身的局限,與某種更闊大的命運相連。

這樣的人,是天生的影響者。

通訊器發出震動,進來一條信息:「總督快要到了,你趕緊走。林鏡」

收起通訊器,葉白藏悄然起身,隐入大廳外往來不息的人潮。

***

私人休息室的門一關,世界頓時清靜。

盛銳長出一口氣,把沉甸甸的軍帽扔到桌上,卸去腰帶上亮閃閃的佩劍。這支劍是軍禮服的佩飾之一,細細長長,分量卻很吓人。劍柄是一只純金的鳳凰,斂翼昂首,光芒四射。

“鳳凰”艦隊半個多世紀的歷史上,只有位高權重者才有資格佩劍。以“名譽少校”這種挂名的頭銜而佩劍的,盛銳還是第一個。

他還不太習慣這一身行頭,但據說反響極好——許多人最先不是被演說和輿論吸引,而是被盛銳的個人形象抓住了眼球。

弱質纖纖的美公子和肅穆威儀的軍服,本來就是絕好的反差。再搭配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故事,足以引來無盡的興趣。

總督說的不錯。一個有影響力的人,必須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故事的真實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否令人追随。

盛銳在吧臺前轉悠一圈,用伏特加和鮮奶油給自己調了一杯利口酒,用一個舒适的姿勢靠進沙發裏。“今天的行程差不多了吧,我們什麽時候能回去?”

祁寒看看日程表,“接下去是冷餐會。要是你不想參加,我們跟總督打個招呼,就可以走了。”

“好。”盛銳晃晃杯子,吞下一大口酒,“我們去衛星城接個人。羅德今天就回來了,我約了他跟我一起住。”

“明白了。”祁寒在記事屏上添了這一條,“我把你送回去以後,就去接他。”

“不,我跟你一起去接他。我要給他講個恐怖故事。我跟一個活人住在同一座房子裏,但是幾乎見不到那個人。我每天都只能跟牆聊天。怎麽樣,是不是很可怕?”

“……”祁寒從記事屏上擡眸,“是你自己跟我說,不要管你。”

“我是說了‘不要管我’,不是‘不要理我’。你這樣跟我較真,有意思嗎?”盛銳恨恨地一飲而盡。

“少喝一點,伏特加的後勁很大。”祁寒抽走了他手裏的酒杯,點出一面屏幕,“總督的電話。”

盛銳剛整理好衣冠正襟危坐,總督的臉就出現在屏幕上:

「剛才的演講很不錯。你的身體還受得了嗎?」

盛銳彎了彎眼睛,擡手一碰帽檐,“還能動,死不了。不過要是繼續參加冷餐會,可能就會死了。”

「那你就回去吧,今天已經足夠了。要不要再給你增加一些警衛?」

“我想,暫時還沒那個必要。只要我保持曝光率,就有安全保障。”

現在的盛銳還只是一個活躍于媒體的公衆人物,但如果他死了,就會真的成為公衆心目中為了正義而犧牲的英雄,影響力比活着的時候大得多。不論是夏長嬴還是鳳凰內部的反對派,都不會希望這種局面出現。

「這樣也好。」總督停頓了一下,「我再問一次,你真的不考慮進入艦隊管理層嗎?我很需要一個對我有利的繼任者。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在我的任期之內盡快把你提攜上來。」

“多謝您的賞識。”盛銳躬一躬身,“但是就像我說過的,財富對我的吸引力比權力大得多。恕我說句冒犯的話:比起當總督,我對當總裁的興趣更濃厚一點。”

屏幕上的總督沉默少頃,點了點頭。

「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樣很好。年輕人往往只會想到,自己能做什麽。在你這個年紀就想得到不做什麽,是很難得的。」

“因為我是一個病人,總督閣下。”盛銳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輕輕嘆一口氣,“如果一個病人還不懂得自己不能做什麽,那就真的沒治了。”

幾分鐘之後,盛銳的車子駛上了通往衛星城的高速路。

盛銳躺在後座上,用雙手搓臉,“不好,我頭暈了。要是我發起酒瘋來,你覺得你能搞定我嗎?”

祁寒從後視鏡看他一眼,“我想應該不成問題。”

“那可不一定,我也有很彪悍的時候。不要怪我沒有警告過你。”盛銳透過車頂天窗看着兩旁飛速後掠的樹梢,突然說:“能不能開慢一點?”

車速很快降了下來,祁寒有幾分緊張:“你不舒服?”

“不是。我想多在外面跟你待一會兒。一回到那個房子裏,你就又隐形了。”盛銳哀嘆,“你都不知道,每天晚上我自己一個人看着牆,有多難熬。”

過了很長時間,才聽到祁寒的聲音:“如果我早知道,你喝了酒會變成這樣——”

“你會做什麽?”

祁寒回頭微微一笑,“我會告訴你,我們住的地方有一個酒窖。”

從來沒有聽過祁寒以這樣調侃的語氣說話。

盛銳看着他,忍不住想,這個人到底還有多少種表情,是自己還沒看到過的?

“到這兒來。”盛銳拍了拍自己身側的座位,“我想離近一點看看你。”

“我要開車。”

“別騙我了,我知道車子是自動駕駛的。過來,就一會兒。”

祁寒無奈,從前排兩個座位之間跨了過來,半跪在盛銳旁邊。這個場面很像那一天在別墅客廳裏發生過的,只是雙方互換了位置。

頭頂一暖,祁寒的氣息輕拂在盛銳的皮膚上。溫熱的,帶着淡淡的水仙花香氣。

那一對好看的唇近在咫尺,但盛銳只是握住了祁寒放在枕畔的手。

祁寒的掌心也是溫熱的。盛銳心裏有一根尾巴尖搖了搖,像有一只貓在用額頭輕蹭自己喜歡的人,在對方身上留下自己的氣味。

他的身上留有他的味道。

這樣就很好。

萬裏之外的鸑鷟,夏長嬴的“朱明館”中,紅蓮依然如血般秾豔。

鈾雲煙站在池畔。月白的發色和淺綠的瞳,是萬紅之間唯一的冷色。

夏長嬴折下一支紅蓮,握在掌間把玩,一邊問:“五個艦隊的回函都發來了嗎?”

鈾雲煙應聲答道:“其它四個艦隊的回函都已經到了,只有‘鳳凰’還沒有決定最終的與會人選。不過,那個叫盛銳的人很有可能會來。”

“是嗎。是我太小看他了。”夏長嬴一片一片扯下蓮瓣,在指間揉碎後抛入池裏。“如果你是他,你會想在這裏幹些什麽?”

鈾雲煙馳目遠望,從蓮花池上吹來的風撩起他額前最後一绺深色的發。

他的話音沉靜如水:“我會游說其它四大艦隊的總督,讓他們聯合起來對抗‘鸑鷟’。”

“那麽,如果你是他,你有幾成把握?”

“五成。剩下的那一半,只能見機而行。”

“有‘青鳥’的總督在,他就成功不了。但是,假如确實有必要……”夏長嬴盯着自己指尖上蓮花的殘片,若有所思,“就算代價高昂,也必須想一個辦法,在這裏除掉他。”

深空,六大艦隊如六顆行星,環繞各自的軌道,在宇宙中周旋圜轉。

第七艦隊鸑鷟。

第五艦隊鳳凰。

第四艦隊青鳥。

第三艦隊金烏。

第二艦隊鴻雁。

第一艦隊鹓雛。

每座太空城裏,有人奔走疾呼,有人躊躇觀望,有人蠢蠢欲動,有人披甲枕戈。所有的人都惶惶不安,在等待着一些什麽。

——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

此布衣馳鹜之時,而游說者之秋也。

〖卷一·六合星聚·完〗

作者有話要說: 卷一完結啦~(*/ ̄︶ ̄)/

☆、說明(非正文)

考慮了一陣子,決定把第一卷當作獨立的前傳,與後文分開: )

原本的構思一共是六卷,每卷10萬字左右,全篇60萬字。但在寫第一卷的時候,我很快發現,自己還不具備大長篇布局謀篇的技巧。我現在所做的,只不過是把一篇10萬多字的文章按比例拉長而已。

從已經寫出的這一卷裏,大家可以明顯看出問題:整整10多萬字都沒有出現真正的高|潮,所有內容都是在鋪墊,正劇要從第二卷才開始展開。對于大長篇來說,這是不可饒恕的硬傷。

既然現在已經這樣,我想不如幹脆把這一卷單獨列為《前傳》,交代正劇中每位主要人物的前史。這樣一來,大家就可以各取所需:對人物感興趣的,可以來看看這篇《前傳》;只對故事本身感興趣的,可以直接進入正劇,繞過這個冗長的開頭。

大家可以放心,這篇文是不會坑的。它是我用來提高自己寫文能力的一個重大臺階,是我必須要完成的目标之一。我花了很多時間查資料,手寫的大綱、人設卡和劇情片段放了好幾個文件夾。所以,這篇文我是一定要寫出來的,而且要盡最大努力去寫出我最初設想中的那種“星際戰國”的感覺。但在那之前,我需要先寫一些中長篇幅的文來琢磨技巧,請大家多給我一點時間去學習(鞠躬)。

附:以詞的形式總結了幾個主要人物的故事線,算是“半劇透”: )

【蔔算子·鈾雲煙】

月下露霜寒,釉裏雲煙漠。百轉人間事勿言,但記君然諾。

采得曼陀羅,染作紅璎珞。又見庭前苦楝花,夢裏紛紛落。

【浪淘沙·夏長嬴】

衰盛總無涯,濁浪淘沙。鹹陽不是帝王家。罔顧倉皇身後事,自奏琵琶。

末路日将斜,苦海歸槎。平生盡付血蓮花。換取此心無限恨,一頁飛鴉。

【踏莎行·祁漣】

瑟瑟風生,蕭蕭木下,庭蘭可奈嚴霜乍。缑山忍作避秦人,仙源路杳無由話。

幾換炎涼,幾番冬夏,遼東鶴返終須訝。殘山幸有小園存,與君同坐秋千架。

【踏莎行·薛垣】

青鳥來朝,金烏欲下,紫微垣動天風乍。小狐汔濟竟何如?劫灰飛盡憑誰話。

一葉知秋,繁花送夏,長安雪滿君休訝。不如歸去不如歸,清漣猶伴薔薇架。

【阮郎歸·祁寒】

廣寒宮闕別離初,人間舊跡疏。而今易水冷江湖,雲煙滿六都。

歸晉計,刺秦圖,鹹陽一劍孤。重逢豈必問殊途,君還憶我無?

【滿江紅·盛銳】

往事如雲,回眸處、過駒百載。辜負了、滿城風月,四時花海。玉樹初窺明鏡裏,金戈乍起長天外。劍如虹、我欲指鹹陽,同仇忾。

風不定,霜鋒快;骓不逝,秦關隘。卻星河契闊,此心成債。一騎烏桓身已死,千帆赤壁情何奈。約三生、來世與君盟,毋悲慨。

作者有話要說: 深空七艦隊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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