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5

08年冬天的時候沈喬接到了很久沒聯系的朋友廖清的電話。

廖清請沈喬去給他代課。

他們是師範大學的同學,畢業之後沈喬做了幾年老師,後來就離職了,沒再找過固定工作。今年已經三十了,在以前的朋友都結婚生子,陸陸續續定下來的時候,他還在漫無目的地漂泊着。

沈喬性子淡,沒什麽朋友,廖清算一個。

廖清說,肺癌晚期,家裏人逼着他去醫院做化療,他不放心班上的孩子。

廖清是個高中老師,盡職盡責,他們實習那會兒就在同一個學校,廖清是最認真的一個。

廖清的聲音透過電話,低低的,透着病痛折磨過後的虛弱,他說,那些孩子已經高三了,怕影響他們的學習,他暫時找不到合适的人。

沈喬看着窗外霧蒙蒙的天,刮起了北風,想是不久就要下雪了。

沈喬說,你忘了我是因為什麽離職的麽?

廖清一頓,咳嗽了兩聲,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阿喬,我相信你的。

沈喬曲指叩着桌面,手指修長白皙,嗒,嗒,嗒,過了一會兒,他說,我考慮考慮。

廖清忙應好,又悵惘地說,我們也三年沒見了。

沈喬嗯了聲。

挂了電話,沈喬心不在焉地看着窗邊鐵欄上的吊蘭,天上已經飛起了雪花,沈喬伸手将吊蘭抱進了房間裏。

二中是本地升學率不錯的一所中學。沈喬去報道那天,廖清進了手術室,沒來得及見沈喬一面。

沈喬做過三年高中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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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得好,高挑颀長,鼻梁上架了一副銀色邊框的眼鏡,腿長得像模特,氣質清淡幹淨,讓人看了就容易心生好感。

做了簡單的交接和工作了解之後,沈喬就再次成為了一名老師。

廖清教英語,沈喬代得他的課。

沈喬捏着粉筆,在黑板上行雲流水地寫了個沈字,轉頭看着底下四十幾號學生,說,我姓沈,你們可以叫我沈老師,從今天起,代廖老師的課,教你們英語。

底下學生哇的一聲,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未經世事打磨,青春幹淨,透着股子興奮的好奇。

長得好的人總有優勢,都不過是一群半大的孩子,又是文科班,女孩子占了大半,叽叽喳喳地像一只只快活的小鳥。

沈喬神情平淡,不為所動,他擡手敲了敲桌上,目光帶着幾分壓迫沉冷轉過一圈,無形之中就讓學生都安靜了下來。

沈喬說,很好,現在我們開始上課。

宋辰是課上到一半才進教室的。

他站在門口,看着陌生的沈喬,又看了眼班上熟悉的面孔,才拖着嗓子說了聲報告。

這是沈喬第一次看見宋辰。

宋辰無疑長得很漂亮,是帶着攻擊性的銳利漂亮,懶洋洋的,可看着就讓人想到一把尖刀,握上去會見血。一雙眼睛耷拉着,眼尾線條細細地挑了起來,不擡眼看人時,竟有幾分要落淚的可憐樣。

沈喬收回目光,臉上沒什麽表情,平靜地說,進去吧。

轉眼間,沈喬已經在二中待了一個星期了。

周六的時候,他去醫院看廖清。廖清還算精神,躺在病床上,妻子在旁邊照顧他。

廖清問他感覺怎麽樣,還習慣嗎?

沈喬點了點頭,說還好。

廖清說,那就好,那就好。

他靠着醫院的白色枕頭,手上還挂着水,絮絮叨叨地和沈喬說起班上的那群學生。沈喬來之前,廖清是班主任,高一帶上來的,每一個學生他都了解。

沈喬耐心地聽他和他說班上個別需要多關注的學生,宋辰是廖清說得最多的。

提到他,廖清就嘆了一口氣。

沈喬自然記得宋辰。

這一個星期,宋辰曠課,來了學校不是睡覺就是塗鴉發呆,打架,惡名累累,是辦公室裏老師提到就頭疼的名字。

周一的時候宋辰還在升旗儀式後做過一回檢讨。

少年沒睡醒似的,站在主席臺上,沒什麽波瀾地念着檢讨書,聲音冷淡,仿佛一灘黑沉沉的死水。

沈喬看了兩眼就轉開了眼睛。

萍水相逢,沈喬不會在這個城市久待,這些學生怎麽樣,沈喬也不在意。

從醫院回來,天色已經擦黑了,冬天的黑夜總是來得格外快。

沈喬住的地方離學校不遠,廖清給他找的房子,一室一廳,不大不小,正合他一個人暫住。

穿過長長的巷子,有的已經亮起了燈火。

沈喬住在三樓,到的時候,樓下擺了幾桌麻将,都是本地人,還在搓麻将,很嘈雜,空氣裏彌漫着煙酒味兒。

房東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推了牌,看見沈喬就叫了聲沈老師。

沈喬點了點頭,算是回應,剛想上樓,就聽見一個女人罵罵咧咧的聲音,操着一口本地方言,沈喬卻聽出了宋辰兩個字眼。

他轉過頭,就見宋辰站在幾步外,穿着黑色的羽絨服,兩只手揣兜裏,瘦高的身體顯得有些單薄。

罵他的是個中年婦女,啪地丢下一張麻将,尖着嗓子,手指指着宋辰就罵,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剛要翻盤你就回來壞了我的手氣,看看你,哪還有點學生的樣子,一天到晚在外面惹事情,哪天要讓人家打死了就好。

宋辰一言不發。

沈喬看着他,少年人垂着眼睛,睫毛濃密,眼尾纖長,像是要哭泣的樣子。

沈喬沒想到,宋辰會住在附近。

他在這兒住了這麽些天,沒碰見過宋辰。不過一想,也是,宋辰天天遲到,出門的時間和沈喬總是錯開的。

南方的冬天沒有暖氣,空氣濕冷,他開了取暖器,暖了暖冰冷的手指才打開了電腦。

沈喬那年離職之後就沒有找過穩定的工作,這幾年天南海北的漂泊,是一名業餘的編輯和攝影師,賺的不多,但是足夠他一個人所有日常開銷。

沈喬會答應廖清,純粹是因為看在廖清的面子上。

廖清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

等沈喬關電腦的時候已經快淩晨了,他摘下眼鏡,曲起手指揉了揉眼睛,沒來由的,他突然想起宋辰的眼神。

興許是他看久了,宋辰擡起眼睛,直直地看了過來,發現是沈喬,目光閃躲了一下,又落了下去。

仿佛一顆石子落下去的水面,蕩起一圈漣漪,頃刻間又恢複了平靜。

翌日,沈喬在辦公室備課。

課代表是個紮着馬尾辮的女孩兒,叫周曉,戴了副眼鏡,捧着厚厚的作業本,說,沈老師,宋辰又沒有交作業。

沈喬看了眼作業本,如果他沒記錯,宋辰沒有交過英語作業。

沈喬說,以前宋辰也不交作業麽?

周曉說,不交,以前廖老師看着他,他才會做,廖老師一不催,他就又不做了。

小姑娘咕哝道,其實他做不做也沒什麽區別,他什麽作業都不做。

沈喬點了點頭,對她說,辛苦你了,回去上課吧。

周曉腼腆地笑了笑,嗯了聲就走了。

那天,沈喬的課在下午最後一節,下課鈴一響,學生都躁動了,窸窸窣窣地開始收拾東西。

宋辰好像還沒睡醒,迷迷糊糊地坐直了,眼睛也沒睜,拉上羽絨服拉鏈,擡腿就要往外走。

沈喬說,宋辰留下。

宋辰腳步一頓,半晌才轉過臉,面無表情地看着沈喬。

下了課,辦公室裏的老師都去吃飯了,只剩下沈喬和宋辰。

沈喬說,周末的作業呢?

宋辰耷拉着眼睛,不鹹不淡地說,沒做。

态度十分坦然。

沈喬也不生氣,說,現在把作業補完。

宋辰看了他一眼,已經下課了。

沈喬不置可否,推了張卷子過去,說,坐,卷子寫完再下課。

宋辰盯着沈喬,眉毛皺着,很不馴,不耐煩地道,沈老師,你就一代課老師,管那麽多幹什麽。

沈喬一只手搭在桌子上,擡頭看着宋辰,目光對視,語氣平靜,說,代課老師也是老師。

二人目光對峙了片刻,宋辰在沈喬筆筒裏抽了一支筆,擡腿勾了一張椅子就坐了下去,埋頭看着桌上的試卷。

卷子是學校打印的,正合他們當下複習的內容。

沈喬看着他飛快地ABCD胡一通亂選,少年低着頭,濃密的眼睫毛落下陰影,嘴唇抿得緊,很不高興的樣子。

不過兩分鐘,宋辰就填完了,直接把卷子啪地拍在沈喬面前。

沈喬掃了眼,見他想走,不冷不淡地說了聲坐着,直接當着他的面拿了支紅筆一道一道批改了起來,錯一道講一道。

宋辰眉毛皺得緊,說,沈老師,你是閑的慌麽?

他冷冷道,用不着學廖老師那套,沒用,別浪費時間。

沈喬不緊不慢地說,你配合就不浪費時間。沈喬還從抽屜裏拿出幾袋小面包,說,餓了可以吃。

宋辰冷着臉,沒吭聲。

臨了,沈喬把晚上的英語作業重複了一遍,對宋辰說,不想明天再來他面前做,就把作業做完。

宋辰盯着沈喬看了會兒,踢了腳椅子就走了。

沈喬看着少年人瘦削的背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突然發現宋辰其實是個很缺管教的孩子,就像宋辰會在主席臺上做檢讨,對于廖清要求他做作業,他也會去完成。

盡管宋辰表現的很不耐煩。

他抗拒這種外來的管教,心裏卻莫名地渴求甚至下意識地去遵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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