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6-10
第二天,宋辰的作業還是沒做。
沈喬又留了他,直到宋辰在辦公室裏把作業補完了才放他走。
這麽着過了好幾回,宋辰才肯老老實實地做沈喬的作業。辦公室裏的老師都知道宋辰,見沈喬留宋辰,說,沈老師,像宋辰這樣的根本用不着管,你花再多心思也沒用,他自己不想學,你摁着他也不會有進步的。像廖老師,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思,還不是成績倒數,只會打架曠課。
對方笑,你這可真是……廖老師一樣,。
沈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三言兩語揭了過去。
沈喬年輕,長得好,嗓子也好,一口英語流利漂亮,枯燥乏味的英語課都多了幾分吸引力。
宋辰趴在桌上,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臂,就着沈喬不疾不徐的聲音發愣。
沈喬自帶冷清的氣質,挽着袖子往臺上一站,不消說話,所有人的目光會不自覺地投向他,然後慢慢安靜下來。
沈喬是學生最喜歡的老師。
宋辰游離的目光落到沈喬身上,沈喬今天穿了件風衣,越發襯得挺拔高挑,他正在講臺上板書,筆跡行雲流水,很是漂亮。
他轉過身,習慣性地推了下眼鏡,目光和宋辰的對了個正着。
少年臉上沒什麽表情,又低下了頭。
宋辰這三天都有交作業,沈喬就沒再留他,也不再管他了,好像只是為了讓他配合自己,完成這麽個工作,根本不在意他做的是對還是錯,是怎麽做的。
宋辰轉了轉筆,胡亂地在書上塗鴉着,劃下重重的一道。
突然,他聽沈喬叫了句,宋辰。
宋辰脊背一下子繃緊了,面無表情,可每一寸肢體都在表達戒備和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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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那模樣,一下子讓沈喬想到了貓。
沈喬淡淡道,專心。
沈喬轉瞬就将那個念頭甩開了。
無論宋辰是怎樣的,他目前是他的學生,和這個學校的每一個學生沒有什麽區別,頂多,宋辰是個比較聽話的問題學生。
高三的學生學業繁忙,壓力大,所幸他們班英語成績整體不錯,沈喬還算輕松省心。
這是個南方小城市,冬天只冷,不見雪,陰涼的冷意要鑽入骨髓裏。沈喬開完年級組會出來的時候已經天黑了,遠處的教學樓裏燈火通明,學生已經開始上晚自習了。
沈喬沒課,拿了鑰匙就直接回家。
他住的小區離學校近,沈喬都是走路來回。
天氣冷,正當十五,月亮慘白慘白地挂在天上,凄清又冷漠。
沈喬想起五年前他離職的時候也是冬天。
那年冬天,沈喬被指責猥亵學生。家長領着沉默的學生在校長辦公室裏歇斯底裏地指控他,不要臉的同性戀,沒有師德,猥亵學生——諸如此類的話一句一句砸下來。
沈喬沒有辯解,一言不發地看着那個學生。
那曾經是他很看重的一個孩子,成績很好,寡言又膽怯,不合群,叫沈老師都是細細小聲的。沈喬看他時,還會紅了耳朵。
他不敢看沈喬,低着頭,瘦骨伶仃,搖搖晃晃地如同即将散架的傀儡,被他媽媽拽着扯開衣服,露出脖子上的痕跡,情色暧昧。
後來校方不願把事情鬧大,竭力促成了私了,以沈喬的賠償離職劃上一個句號。
無論他有沒有猥亵那個學生,都沒有哪個學校會再接受一個同性戀傾向的老師,沈喬從此背井離鄉。
沈喬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路過一個小巷時,突然聽見了打架和罵聲。
他偏頭看了眼,月光清冷,照亮半張白皙帶傷的面容。
宋辰。
巷子裏有七八號人,都年輕,二十歲左右,有的一看就已經不是學生了。
宋辰手裏抄着一根木棍,冷着臉,陰沉沉的,臉頰挨了拳頭,顴骨泛青。宋辰打起架來很兇,一股子不要命的架勢,可對方到底人多,宋辰吃了虧,轉頭要跑的時候就看見了站在巷頭的沈喬。
宋辰愣了愣,罵了聲,竟然止住了腳步。
只這麽一個愣神的功夫,後背就被人踢了一腳,宋辰踉跄了兩下,掄着棍子就折身抽了上去。
沈喬說,住手。
當中一人指着沈喬罵道,少他媽多管閑事,給老子滾。
沈喬舉着手機,淡淡道,我報警了。
有個人惱了,罵了句找死,手裏的棍子就朝沈喬掄了過來。
沈喬的報警起了威懾,他們沒有多糾纏,過了一會兒就跑了。
沈喬已經很多年沒有和人動手打架了,他揉了揉手腕,看着宋辰,問,“沒事吧?”
宋辰挨着牆站直了,他看着沈喬,扔下了木棍,嗯了聲。
沈喬看着他顴骨嘴角的傷,身上那件黑色羽絨服印着腳印,棍痕,在心裏嘆了口氣,說,“走吧,去醫院檢查檢查。”
宋辰眼睫毛抖了抖,擡起眼睛,道:“不用,”他拍了拍自己的羽絨服,擡腿就要越過沈喬。
沈喬抓住了他的手腕,目光掃了眼,遠處馬路邊一家小診所亮着燈,他說,“不去醫院,那就去對面那個診所處理一下。”
宋辰掙了掙,沈喬抓得緊,他戴着眼鏡,打了架,一絲不茍的劉海有些亂了,燈光照在鏡面上,透出幾分強勢的警告意味。
宋辰動作頓了頓,跟上了沈喬的腳步。
診所不大,彌漫着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取暖器燒得紅通通的,暖意融融。
宋辰沉默地坐在木椅上,脫下羽絨服,裏面穿了件發舊的薄毛衣,捋起一截衣袖,白皙的手臂青紫斑駁,看着有些觸目。
醫生在一旁說,近期盡量不要碰水,按時塗藥。
沈喬聽着,點頭應好,像領着自家不聽話的孩子。醫生又說,好好的孩子不要打架的呀,弄不好就要骨折了,還是學生吧,年紀輕輕的,又要受罪又耽誤學習。
宋辰不吭聲。
等醫生絮絮叨叨完了,沈喬才摘了眼鏡揉了揉鼻梁,說,謝謝醫生。
回去的時候,沈喬問宋辰,“那些是什麽人?”
宋辰抿了抿嘴唇,沉默不語。
沈喬說:“宋辰,為什麽曠了晚自習去打架?”
宋辰擡起頭,看着沈喬,說:“不關你的事。”
沈喬生生氣笑了,說:“你是我的學生,不關我的事,嗯?”
宋辰垂下眼睛。
沈喬道:“正好,你家住哪兒?”
宋辰一下子睜大了眼睛,聲音高了幾分,“沈老師!”
沈喬冷靜地看着宋辰,“私自曠課,還和校外人士打架,宋辰,我應該和你家長聊聊。”
宋辰渾身都繃緊了,說,“他們不在家!”
沈喬慢吞吞的,“哦?”
宋辰攥緊手中裝着藥的塑料袋,面無表情地說:“那些人是這一片的小混混,經常勒索附近的學生。”
沈喬若有所思,說:“那為什麽不去上晚自習?”
宋辰不開口了。
沈喬沒有再問,只說:“今晚回去好好休息,那些人我會解決。”
宋辰看着沈喬,沒有說話。
二人目光一對上,少年眼神黑沉沉的,專注得過分,沈喬遲疑了片刻,還是收回目光,說:“早點回去吧,別在外面游蕩了。”
第二天早上沈喬去吃早餐的時候竟然看見了宋辰。
他住的小區是老城區,一條街雖然小,但是五髒俱全。
他來到這兒之後,常光顧的是一家馄饨店。
老板是個笑盈盈的中年女人,瘦瘦小小的,手指卻很靈活,幾根指頭一撚就包好了一個馄饨,皮薄餡兒多。
沈喬是新搬來的,可他長得好,來得次數多了,老板娘也眼熟,見了他就笑,“沈老師早上好,還是一碗馄饨?”
沈喬點頭,也說了聲早。
他一進去,就發現宋辰坐在角落裏,桌上擺着一大碗馄饨,察覺了沈喬的目光,他擡起頭,嘴角的傷已經淡了,顴骨還透着青紫。
冬天,天亮的遲,周遭昏昏暗暗的,卻已經很熱鬧了,車鳴聲,說話聲,小孩兒哭鬧聲,鬧哄哄的,都是煙火氣。
沈喬臉上沒什麽表情,直接就着右手邊的位置坐了下去。
二人中間隔了幾張桌子,沒有打招呼,好像陌生人一般。
宋辰拿白勺子拂開湯面的碎蝦米,馄饨擱得久了,剩着餘溫,他将馄饨往嘴裏送,餘光瞥見沈喬擱在桌上的手。
那是成年男人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指甲也修剪得幹幹淨淨的,像精雕細琢的工藝品。
宋辰垂下眼睛,胡亂地又扒了幾口。
過了一會兒,老板娘掀開簾子進來,手在腰間的圍裙上搓了搓,問宋辰,“辰辰,今天要給你舅舅舅媽帶一份馄饨麽?”
宋辰勺子磕在碗沿上,語氣沒什麽起伏,“不用。”
老板娘嗳了聲,說:“好。”
沈喬剛擱下筷子,那邊宋辰刷的站了起來,留下早餐錢,一言不發地就走了。
早餐店裏就剩下沈喬和包馄饨的老板娘,他看着那張空蕩蕩的桌子,心裏升起幾分微妙的感覺。
沈喬說:“老板娘,你認識剛剛那個孩子?”
老板娘笑道:“哪兒能不認識,街坊鄰裏這麽多年了。沈老師,你說巧不巧,辰辰也在二中念高三呢。”
沈喬笑了一下,就聽老板娘嘆氣,說:“辰辰是個可憐孩子,早些年跟他媽媽搬來這兒,後來他媽媽改嫁了,男方不讓帶孩子。”
“她就把他寄養在了辰辰舅舅家,雖說留了一筆錢,可……哎,總不是那麽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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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他一說家訪,宋辰反應那麽大。
其實沈喬并沒有打算真的去宋辰家裏,不過是想起那天見的,有所猜測,随口吓唬他一下。
沈陽後來又在小區附近見過宋辰幾回,有時是一起去學校的路上,有時是吃早餐,甚至還能碰見宋辰逃晚自習。
冬天的夜晚總是分外凄冷,長街上空空蕩蕩,寥寥幾盞路燈立在街邊,有些形單影只的意味。
宋辰坐在牆邊喂貓,都是附近的流浪貓,圍着宋辰乖順地喵嗚喵嗚叫。他後背靠着牆,曲起兩條長腿,懷裏爬了好幾只髒兮兮的小貓,宋辰卻渾然不在意,姿态很放松。
宋辰将貓糧倒在自己掌心,貓舌頭舔上去,癢得不行,他玩兒一般捏了捏貓脖頸,說,“乖乖吃飯,天太冷了,把自己藏好知不知道?”
“熬過冬天,春天來了就不冷了。”
流浪貓細聲細氣地在他手心裏叫。
宋辰笑了起來。
沈喬安靜地看着,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宋辰其實和這些流浪貓一樣,無家可歸,在這冬夜裏游魂似的飄蕩。
突然,宋辰轉過頭,看見沈喬,愣了愣,搭在膝上的手指緊張地蜷了起來。
他将身上的貓放在地上,拎着墊在地上的書包一下子站直了,渾身緊繃,一副幹了壞事要跑的樣子。
沈喬看着,不知怎的竟笑了聲。
他一笑,宋辰嘴唇抿得更緊,眼神游移着,似乎在尋找走的時機。
沈喬好整以暇地說:“宋辰,過來。”
過了好一會兒,宋辰才慢吞吞地朝着沈喬挪了幾步。
沈喬看着他凍紅的鼻尖,心裏嘆了口氣,說:“和我去坐坐。”
宋辰眼睫毛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