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reset

十點差一刻,天陰欲雨。遺體告別儀式即将開始。各方來賓沉默地穿過走廊,步入主殿。

陸離混跡在這片死寂的黑潮當中,腳步虛浮,依舊沒有什麽真實感。

他環顧周圍,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熟悉面容——有合作過的導演、制片;平日裏私交甚篤的演員、歌手;同一個經紀公司的後輩。

而最讓他動容的,還是那些中影的同班同學。

早幾個月,大家還在群裏商量着今年的聚會。為了湊出檔期,鬧哄哄不止争吵過一次。然而今天,這三十人的明星班小集體卻推掉了一切瑣事,齊聚在了這裏。

精心布置的正殿莊嚴肅穆。白色花圈圍場兩匝,挽聯飄蕩。低垂的挽帳下,白花高築的靈臺之上,靜靜停着水晶棺。沒有家屬答禮區,站在一旁的是經紀公司的負責人。

出乎陸離意料之外,現場并沒有娛記,只有一位攝影師,端着相機站在角落。

來賓進入正殿的第一件事是瞻仰遺容并獻花。花是公司準備的,陸離領到了一束白菊。按照由長及幼、由尊至卑的順序,他被安排在了後頭,稍稍等待了一陣才被工作人員放行。

哀樂低回,陸離手持花束緩緩前行,最終站定在了白色花臺上的水晶棺前。

他放下花束,探頭望去。

“陸離”正在花叢中安睡。有人為他換了一身挺括的黑色正裝,戴着白手套的雙手交叉在胸前。

有那麽一瞬間,陸離仿佛以為那雙手裏正握着一座金色的獎杯。然而他很快又看清楚了,那只是一朵碩大豔麗的黃色玫瑰花。

也許是為了掩蓋車禍的傷痕,美容師為他化了一個粉底厚重、面色紅潤的濃妝,神色安詳。可再仔細看,耳根往後、衣領之上的那段脖頸是毫無血色的青白。

這才是死者的本色。

陸離突然有些驚愕,而驚愕又很快轉化成了釋然——

原來目睹自己的屍體也會感到恐懼;

原來生與死之間的界限竟是如此清晰明确;

原來,這世界上并沒什麽東西,不能夠被放下。

留給陸離與自己道別的時間實在有限,他必須謹記如今的身份,獻完花迅速走到後排座位上。

在他之後獻花的人已經不多,也許接下去應該是公司高層代表家屬致辭。陸離對此毫無興趣,他繼續留下的唯一理由,就是想陪着自己的身體,直到它被推向焚化爐的最後一刻。

但在此之前,身後的大門口響起了一串沉重的腳步聲。

不知不覺中,天色已經陰沉得仿佛日暮黃昏。風打着呼嘯,卷起沙塵與散落的紙錢。而那個姍姍來遲的男人,正穿透了這片昏暗匆匆走來。

高大挺拔的男人一襲黑衣,往常習慣于梳起的劉海垂挂下來,與墨鏡一同遮住半張臉。他快步走進大殿,帶來了雨前郁熱不祥的低壓,還有一陣極淡的花香。

他懷中抱着一大束耀眼的黃色玫瑰花。

人群默不作聲。那麽多的大小明星仿佛全都成了群衆演員,專門等着他一個人走完那條短短的通道,走到那具水晶棺材前。

陸離看不見前頭的動靜,也聽不到聲音。但是這一刻,他卻知道了這場葬禮的真正召集人和運作人是誰。

畢竟,終陸離二十九年這一生,從中影開學報到的那一天開始,就好像再沒有逃出過這個名為“沈星擇”的羅網。

糾纏、監視、控制——陸離也曾以為這都是愛的誇張表現。但就算那段青澀的愛情已被沈星擇親手粉碎,他卻依舊絲毫沒有要放手的意思。也許這個男人是個蜘蛛精投胎的,天生就要将身邊的人統統掌控起來。

但是這一次不同了。這一次,沈星擇能夠抓住的也就只有這具水晶棺材裏的身體而已。

這樣想着,陸離的胸口忽然騰起一股莫名的情緒——心髒好像被剖成了兩半,一半在疼,而另一半卻又有些快意。血液的流動将這兩種情緒混雜起來,變得糊裏糊塗。

追悼會的結束有兩個标志,一是悶了幾小時的雷雨終于摧枯拉朽地落了下來;二是推車将裝着陸離遺體的水晶棺卸下,蓋上棺蓋,再通過側門送往火化間的黑長甬道。

在那裏,它将像一個殺青之後的道具,從此消失于人們的視線之外。

陸離沒有資格陪着自己的身體走完這最後一程,甚至無法再多停留片刻。重要的賓客被公司安排去了別處,工作人員則開始清場。

雨停之後,陸離與母親繞道去了殡儀館的後門。這裏有一個專門供人焚燒花圈香燭的焚化爐,爐邊是地藏菩薩的小廟。

今天是車禍後的第七天,也是遇難者的頭七祭日。陸離一早請母親準備了香燭紙錢,醫院裏沒地方燒,就幹脆帶了過來。

他當然不是燒給自己,而是給小鹿、那個在車禍中真正罹難的孩子。沒有人知道他的離去,他走得悄無聲息,甚至連他最親近的人都不知道。

陸離也曾經思考過,自己是不是虧欠這孩子一些什麽,甚至在入睡前默默許願,希望能夠在夢中得到一些啓示。但是七天了,小鹿從沒入過他的夢。

陸離不得不換一種方式思索:既然魂魄可以轉移,那麽來世和陰間或許不只是傳說。那些過去的人,其實也只是踏上了一段嶄新的人生。

金色火焰燃起,飛灰升騰,帶着屢屢馨香升向高處,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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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儀式後的第三天,陸離辦理了出院手續,回到家中。

得益于母親這些天來不間斷的灌輸,陸離已經提前知道了即将面對的情況。

陸家是單親家庭,小鹿的父親在他小學三年級時車禍去世,父親家族那邊也疏遠了。母親這邊親戚大多聚居在省城,從照片上看還都有祖傳的大門牙,很像某種群居習性的齧齒類小動物。

母親年輕時做過演員,可惜并不成功。25歲在X市海嶺影視城的片場認識了丈夫,婚後就把家安在了X市。如今在海嶺影視城負責協調各場地拍攝檔期的工作。陸離之前的劇組就是看中了這點便利,才會安排小鹿成為生活助理。

還有一點,小鹿只有17歲。這意味着除去寒暑假之外,陸離還需要去省城就讀寄宿制的高中。眼下正是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即将到來的高考将會是他嶄新人生的第一個轉捩點。

早在十二年前,17歲的陸離也曾站在同一個轉捩點前。只不過,那時的他還是人生贏家,金錢的充裕與家庭的溺愛,足以支撐他去下任何大膽的賭注。

而現在,他的兩手空空,什麽籌碼都沒有。

回家後,陸離被允許洗了這幾天來的一個澡。他拒絕了母親幫助,将未愈的傷口用防水敷料仔細貼好,一頭躲進了浴室。

不大的浴室裏幹幹淨淨,東西擺放齊整,第一次使用也不會覺得迷惑。但陸離并不急着清潔。他站到洗手臺後的大鏡子前面,緩緩脫下身上的衣物。

很快,他就在鏡子裏看見了一個不太陌生、卻又陌生無比的自己。

一星期的醫院休養再加上早晚三頓愛心加餐,本就肥胖的少年身體愈發朝着橫向發展。那些消化不掉的能量都化為脂肪,自暴自棄地凸起着。冷白的皮膚,脫光了簡直就像一大坨香草冰激淩,又像是一個軟綿綿的大繭子,裹住了肌肉與骨骼,饒是再毒辣的眼光,也很難以分辨出皮下的好與壞。

陸離轉了個圈,想在身上找出一塊瘦肉但還是失敗了。他又試着拎起臉頰,擡起眼皮上的贅肉看了看。

眼睛着實不小,虹膜也挺大,眼角上翹。再仔細摸摸,頭骨輪廓很小。淪陷在豐滿頰肉之間的鼻梁挺拔,鼻翼卻被撐大的臉頰拉向兩側,使整體顯得有些扁平。

如果要說現成的優點,那就是一口排列整齊的白牙。雖然門牙大,但笑起來也讨喜。念中影的時候,陸離因為熬夜壓力大學會了抽煙。這些年來煙瘾有增無減,雖然定期去洗牙,可惜效果依舊不太理想。

看起來命運對他還不算太過殘酷——說起來剛才還看過照片,小鹿的爸媽年輕時都是俊男美女,這基因想來應該是錯不了的。

可以,那就試試罷。

陸離深吸一口氣,腦海中又浮現出了那個少年最後的笑容。

通過藝考,考上中影——如果那是少年最後的執念,那麽他也許有義務來完成這件事。更何況,這恐怕也是他唯一擅長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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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後的第一周,除去幾位親戚朋友,再沒有外人登門拜訪。陸離的新生活就像一艘順水航行的小船,徐徐展開新的航程。

雖然一開始多少有點不放心,但是母親很快就發現陸離的生活自理能力一切正常,待人接物甚至比以前更加穩重。而在陸離的精心僞裝下,他的記憶似乎也在迅速“恢複”之中。很快,母親就恢複了朝九晚五的工作,而這也給了陸離更多時間布置接下來的計劃。

目的已經明确,過程則可以再議,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如何開始——若是甩不掉這一身贅肉,不要說是中影的藝考,恐怕就連年末的省考都通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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