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黃金獨木橋

減肥這件事,并沒有什麽捷徑可言。管住嘴、邁開腿,只要堅持,多少都會有成效。

但是陸離的情況非常特殊——距離明年2月校考還有半年,他必須在短時間裏,用盡可能低的代價,收獲最顯著的效果。

好在他知道應該找誰求助。

距陸離在北京的公寓大約十分鐘車程,有一家封閉式的明星健身工作室。創始人是一位退伍軍人,合夥人則是留洋歸來的運動醫學博士。

這家工作室最大的特色就是因人而異的科學訓練和膳食結構調整,尤其擅長突擊減重和肌肉訓練。不少中青年男演員都在這家健身,陸離與沈星擇也是常客。

陸離打開手機,偷偷登入了自己的私人微信號。

健身工作室的微信服務僅對會員開放,主要推送季度健身須知與會員體能數據簡報。陸離在對話框裏輸入關鍵詞,點擊跳出來的鏈接,進入了海歸博士研發的自助平臺。

根據一連串的提示,他輸入了新身體的生理數據以及預期收效的時間。最後在“減重模式”裏勾選了“日常”。短暫的後臺運算結束,一份相對“私家”的減重計劃出現在屏幕上。

為避免工作室發覺異常,陸離迅速截屏保存好計劃表,然後退出微信,返回相冊仔細查看。

以前他外出拍戲,一走就是幾個月,也曾利用這個系統制定過健身計劃。與當年的維持性鍛煉相比,眼前的這份計劃書簡直就是豪華加長版本,條條框框、密密麻麻,光是看着就知道難度巨大。

陸離一目十行地看過去,很快就發現了最大的困難——需要價格昂貴的營養補劑來維持體能供給。話說他北京的家裏倒還屯着不少。可如今遠隔千裏,自己又幾乎身無分文,這趟遠門也不是想去就能去得了的。

好在半套武學自然也有半套的打法。剔除掉暫時無法實現的內容,陸離開始了每天淩晨起床跑步操練、飲水進食嚴格定量定時的地獄修行模式。

萬事開頭難,開始減重更是難上加難。最初的那幾天,計劃表上的任務根本無法按時完成,往往只堅持個把鐘頭就揮汗如雨、雙眼昏花。中午午休倒是躺下就能睡着,可睡醒之後卻發現渾身癱軟,爛泥似地爬不起來。

陸離不得不懷疑,是不是自己出車禍時死得太幹脆了,所以當時沒受的苦,如今全都以這種形式返還回來。但是他能忍,也必須忍下去。

硬生生熬過了十天,這具新身體終于開始了向他的臣服。

這種感覺就像馴服一匹烈馬。你進一步它就退一分;你若露怯,就要提防着它反撲過來。陸離喜愛這種對陣的刺激感覺。

他渴望改變、期待改變,也唯有改變才能讓他沖破這層肥胖臃腫的繭殼,完成一次真正的重生。

而陸離并沒有意識到,這場地獄式的體重惡戰不僅對他個人意義重大,甚至還影響了他身邊的人。

在他母親的眼裏,兒子的這番努力顯然是一種特殊暗示,提醒她曾經随口許下的諾言。

說老實話,當初她答應兒子去考中影,不過只是一種敷衍。

從事這一行二十多年,她曾經見過不少明星大腕;卻也見過更多的無名小卒,淩晨五點就蹲在演員中心外頭,只為等待一個時薪不足五塊錢的群演角色。

情感讓她拒絕相信兒子會淪為第二類人。但理智卻也逼迫着她,逼她承認小鹿與明星大腕之間存有多麽巨大的天塹鴻溝。

其實她也偷偷調查過,只要不報班、不培訓。光是擔負北上三日游和初試的報名費用,并不算是天文數字。花這一筆錢給兒子開開眼界,讓他知道天高地厚,這個家還負擔得起。

更不用說,在中影校考之前還有全省的統一考試。若是通不過省考,今年十二月就能夠死了這條心,安安心心地考個二本或者大專,繼續這個家族如齧齒小動物一般平凡、卻也繁榮的人生。

但是,如果兒子要把中影當做人生目标去奮鬥,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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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離當然并不清楚她的糾結,他一心一意執行着偉大的減肥計劃。

一周、兩周,一個月的時間艱難過去。随着贅肉被愚公移山似的一點點挪走,身體變得越來越輕盈敏捷。他低頭能夠看見腳尖,拉筋不至于痛到龇牙咧嘴,甚至連氣管也被“搶通”,顯得中氣更足。

這天傍晚,母親将他叫到了書房。拿出了幾本書和一個文件袋。文件袋裏裝着訂好的資料、時間表和一張IC卡。她将這些東西統統推到了陸離面前,然後告訴他,讓他提前返回省城住到親戚家裏,去參加藝考考前強化培訓班。

眼下已是八月中旬,各種短期培訓班就像雨後的蘑菇,朵朵怒放。

陸離的母校中影大門外頭是一條不過兩百米長的小胡同。卻一字兒排開了二十多家培訓機構。他依舊清楚地記得十幾年前的價格:女生考試專用淡妝,三百元;女生上鏡馬尾辮造型,一百元;為期三個月的考前短訓班,學費三萬元。

那時的陸離對于金錢還沒有刻骨銘心的概念,如今回想起來,反倒有些毛骨悚然。

他篤定現在的家庭負擔不起這筆昂貴的費用,于是嫌棄地将資料推開,仿佛那是專門詐騙老年人的黑心廣告。

但他很快就見識到了家長的固執。

“要考就好好考,不認真準備,那也別去北京了!”

正是這句話讓陸離放棄了說服母親的打算。他開始盤算另一種出路:必須去省城讨回那些錢。

不僅如此,他還要趁着這個機會回一趟北京,回那個曾經只有他自己一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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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高中開學還有兩周,陸離拿藝考短訓班當借口,提前返回省城。他拒絕了親戚的熱情邀請,住進了高中宿舍。校園還沒開學,宿舍裏自然也沒什麽人,倒也不必那些小孩子費勁兒解釋 “失憶”的問題。

放好行李,他出了門,按圖索骥去找那家騙了他母親辛苦錢的藝考機構。

很快他就找到了那家隐藏在菜市場深處的水泥寫字樓。老舊、土氣,沒有半點所謂的藝術氣息。唯一能讓陸離确定沒找錯地方的,是粘貼在窗戶上的兩行紅色大字——

“中影名師指導、考不上退款、成績優異者更可享受獎學金。”

說是“名師教學”,可招生材料中對于辦學者的真名卻只字未提,理由不外乎那麽兩種:一是挂羊頭賣狗肉;二是真與中影沾親帶故,卻淪落到在這菜市場裏辦班騙學,因此羞于啓齒、不提也罷。

無論真相是哪一種,陸離都在心底輕蔑起來。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需要這種程度的指點——糟糕的藝校就像是一口壞的微波爐,有時你只是想将食材微微解凍,拿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它已經被烤焦了。

寫字樓的正門被電瓶車和三輪車堵着,他在一層的西邊找到了側門。不出意料,室內也很破爛。唯有樓梯間裏貼滿了中影歷年畢業的明星大幅海報。

在通往二層的拐角處,陸離發現了自己的海報。非常古早的寫真,照片裏的他當時只有二十一歲,青春正好,朝氣蓬勃。

不知是不是故意為之,海報恰好挂在了窗臺上。下面擺着個飲料瓶,瓶子裏插着一支白菊花。

他定定地朝着海報端詳了一陣,餘光忽然瞥見右邊牆上的還有一張熟悉的臉。那是沈星擇的海報,同樣年輕青澀,與現在相比反倒欠缺了一些成熟風度。

陸離忽然想起來,這是大學三下年級他倆一起拍的寫真。當時攝影系大四的師兄需要找幾個模特,正好表演系的學生也需要硬照來包裝自己。師兄最先找的沈星擇,而沈星擇又拉上了他。

這都過去八年了,是誰還保存着這麽古早的東西。

他不免有些好奇,轉身繼續往上走。二層樓梯口居然安上了一道玻璃自動門,他根據提示取出文件袋裏的IC卡将門打開,又拐了個彎就到了前臺。

坐在前臺的是一個胖阿姨,正翹着腳打毛線。聽見動靜聲,她頭也不擡:“新來的到左邊走廊右拐走到底,大教室。”

陸離徑直走到她面前,将收據放在臺子上:“阿姨您好,我要退錢。”

胖阿姨連手指都不停,毛線上下翻飛:“條款上寫着的,跑單不退錢的。”

“這條款有問題。”

“有問題那你要找校長。”

“校長呢?”

“出差。”

陸離心想你還真把我當小孩子了,他又指着走廊深處:“在那裏上課?”

胖阿姨嗯了一聲,擡手拽了拽毛線球,織得無比投入。

走廊盡頭是一間普普通通的練功房。一面整牆是落地大玻璃鏡,牆角堆放着幾塊積木和景片,想必是為了排練小品做的準備。

課還沒開始,教室裏倒已經有十一二個學生,都是與陸離相仿的年紀,此刻正用或明或暗的眼神打量着他,仿佛不相信這個微胖的小子竟然也想跟他們一起擠過那座黃金打造的獨木橋。

陸離也不理會他們,找了塊積木坐了下來。不一會兒,走廊上就走過來了一個身穿黑色瑜伽服、身材高挑的女人。

陸離眯起眼睛瞧了瞧,忽然就樂了。

怪不得,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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