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似曾相識燕歸來

陸離認得這個女人。或者說是認得她臉上由黑痣構成的等邊三角形。

女人名叫肖華玫,曾經也是一個潑辣嬌俏的美少女。中影15級導演系畢業,比陸離小一歲,算是他的半個師妹。

陸離對于肖華玫的記憶不多,而最深刻的印象是她與陸離的一位師弟是戀人關系。中影導演系也有初級表演課程,肖華玫不止一次拜托男友來向沈星擇讨教。

印象中,肖華玫的成績不錯也挺上進,真沒想到會淪落到這裏。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中影畢業,也并不一定就能有個好前程。

有太多的人懷揣憧憬而來,畢業後卻改行去考公務員、當聲樂教師,甚至從事更不沾邊的工作。這樣比起來,當個藝考培訓師又不算什麽了。

這邊陸離正感嘆,肖華玫已經拍手招呼大家圍着她席地而坐。

今天是這期培訓班的第一堂課,每人都準備了一段自我介紹當衆表演。大部分學生都故意模仿着新聞播音腔,搖頭晃腦,自以為聲情并茂;只可惜前後鼻音都混淆在了一起,黏黏糊糊,好像泡漲了的面條。

肖華玫手上拿着小本子邊聽邊記,每個人發言完畢她都會提些問題。有些是家中的基本情況,還有社會常識,學習成績等瑣碎內容。

陸離抱着手臂在邊上旁聽,時不時地在腦內做些點評。等到所有人都介紹完畢,在肖華玫的帶領下,大家齊刷刷地将目光轉向了他。

“我是來退錢的。”他攤攤手。

幹這一行,畢竟見多了歪門邪道,肖華玫也算是經驗豐富:“退錢可以,但要退也是退回給家長,不可以交給你亂花。”

陸離被她這一噎,竟也暫時無話可講。

十幾個學生都在圍觀,而他們又會将接下來的事轉述給家長。肖華玫覺得應該采取點兒懷柔政策了。

“你跟姐姐說說為什麽要放棄?是不是覺得自己外形條件不好,肯定考不上?”

“是啊。”為了錢,陸離幹脆承認下來。

肖華玫頓時覺得打開了陸離的心扉。她拉着陸離,誇獎陸離胖得好看,說他五官端正,胖裏帶着俊秀,要在舊社會是可以做男旦的好臉蛋兒。更何況眼下距離校考還有好幾個月,瘦下來就好了、瘦下來一定好看得不要不要的。

她舌燦蓮花,陸離卻在心裏頭翻着白眼兒。論好話他上輩子聽得夠多的了,這輩子他只要錢。

見這胖小子軟硬不吃,肖華玫的耐心很快就被耗幹淨了。她最終還是掏出手機發了一條消息。

五分鐘後,“出差中”的校長就趕到了。魁梧高高的個子,絡腮胡與卷發一起包圍着五官,遠遠看去就像一頭迷失在城市裏的熊。

他是這所藝考培訓班的唐校長,同時也正是陸離的那個小學弟,唐一良。

多年未見,昔日的圓臉小唐已成了大胡子老唐。就在陸離努力适應的時候,老唐已經将他領到了走廊上的小黑屋裏。

屋裏堆放着道具雜物,蒙着一層灰。陸離還沒找到下腳的地兒,老唐已經抽出一根煙,遞了過來。

“小兄弟,為什麽要退錢?你爸媽知道嗎?”

陸離搖頭拒絕了煙,主動換了一個新的話題。

“校長,不如咱們來打一個賭吧?這個賭,你怎麽都不會虧。”

老唐隐藏在卷毛底下的那雙渾濁眼睛裏,忽然閃出了一點亮光。像是沉悶無聊的午後來了閃電。

“怎麽賭?”

“就賭我不用上藝考班,一樣也能通過中影的校考。”

陸離的賭約非常簡單:他要老唐退還學費,前提則是自己不需要任何考前輔導就能考取中影。不僅如此,如果考取前十名,老唐還要按照窗戶上廣告裏所說的,支付獎學金。

而老唐所能得到的,則是利用陸離的名號進行招生。一個活生生的例子,總比虛無飄渺的文字介紹來得生動許多。

除此之外,陸離還提到了另一個誘人的賭注。

但凡稍稍了解娛樂圈的人,都會知道中影有一個奇怪現象:基本上每隔六年,表演系都會誕生一個明星班。顧名思義,這個班的畢業生成為知名演員的概率非常高。

陸離曾經就讀的14級表演系一班就是當年的明星班。三十人的小集體,有二十六人始終從事表演事業;以沈星擇為首,名號在娛樂圈裏叫得響亮的,也有十一二個人。

而明年初參加中影校考的26級新生,推算起來正好是下一屆明星班的候選人。

老唐很快就明白了陸離的言下之意——他是在問他,願不願意拿出那筆學費,來賭一賭一個人的星途。

賭啊,為什麽不賭?

老唐壓根兒就不曉得,眼前的這個微胖少年早已洞悉了他的秉性。知道他曾經用一根食堂的肉餅贏過一學年的午餐,也曾經用一朵玫瑰花賭到了肖華玫的芳心。

所以眼前的這場便宜賭局,他必須參與。

只不過,在最後點頭前,老唐還有最後兩個疑問。

“你究竟有什麽本事,保證一定能考得上?”

“還有,如果我毀約,你能把我怎麽樣。”

對于第一個問題,陸離并沒有回應。而第二個問題的答案,卻又讓老唐無法相信——表面看上去肥嫩無害的少年,瞪着已經開始慢慢變成外雙的大眼睛,嘴角勾起了一個狡黠的微笑。

“你心裏最害怕、和最期待的那兩個答案,也許我都可以幫你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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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談判的最後,陸離從老唐手裏取回了作為“賭約定金”的一千塊錢。

當然,這筆錢只是他母親所付出的學費的一小部分。也許根本用不着什麽賭約,只要陸離堅持在培訓班上搗亂,全額退款也能夠輕易到手。

但是這一千塊錢又非常重要——離開了寫字樓,陸離徑直奔向火車站。揣着讨來的錢和母親給的生活費,他買了去北京的硬座車票。今晚七點,夕發朝至。

他等不及了,他迫切地想要回家。

十個小時的火車硬座是他絕無僅有的長途體驗。從江南到江北,再到華北平原。空中濕潤的水汽被逐漸吸幹,窗外的天色黑了又亮。天亮後不久,景色就開始變得親切熟悉了。

陸離邁開浮腫的腿,跟着人群出了熙熙攘攘的站臺。在站前廣場上花了一點時間研究了回家的路線——地鐵換乘公交,也許還要步行,不過已經很近了。

于是,在北京八月初升的旭日下,人們看見一個香草冰激淩似的微胖男孩,擠下坐滿大伯大媽的公交,迎着太陽一溜小跑。

陸離在北京沒有房。畢業九年,最初住得是家裏給他買的公寓。一百二三十個平方,甚至有些冷清。後來原生家庭破産,父親卷款出逃,陸離主動将公寓拿去抵債,過了一陣子外出拍戲、回來租房的日子。

直到四年前,不知為何同樣租房住的沈星擇将這套房子轉租給了他。這裏地段、價格、環境一切都好,這才算是安定下來。

這些年,陸離雖然拍戲賺了點錢,但是房價水漲船高,而他又缺乏經濟上的安全感,就幹脆一直窩着到了今年。

下了公交車又徒步兩百多米,陸離到了小區側門。前些年全市搞開放小區運動,門禁已然形同虛設。他走進東區,熟練地穿過水景花園,沿河岸來到了他住的那棟樓門口。

謝天謝地,門禁是密碼式的,他成功地進入了門廳。但電梯必須插卡才能使用,好在小區裏的懶人為方便快遞出入,偷偷打開了樓道門,順便成全了他的偷渡。

熟悉的物體能帶給人安全感,熟悉的地點則容易讓人放松警惕。陸離就沒有絲毫的緊張感,可他卻又要提醒自己處處小心,避開安裝在角落裏的監控攝像機。

樓道裏空無一人,他順利上到四層,推開沉重的防火門,來到走廊盡頭的大門前。他手指翻飛輸入密碼,綠燈亮起,他推門而入的同時做了一個深呼吸。

每個地方的氣味都是不一樣的,家的更是獨一無二。此時的陸離,就像一個領着新婦上門的愣頭青,急于将熟悉的氣味介紹給自己的新肺。

可是他卻感到意外,因為這個家竟然被“污染”了,染上了不屬于他的氣味。

确認屋內沒有動靜之後,陸離悄悄穿過玄關走進客廳。

沒開空調的室內有點悶熱,客廳的一部分還保持着他外出拍戲前的狀态:沙發上搭着一件落下的薄外套,地上拖鞋東零西散,是他不拘小節的特色。

但是除此之外就不是他的東西了。這些橫空出現的雜物包括:七八只空酒瓶,十多聽空啤酒罐,幾團衛生紙,還有十七八個煙頭和滿地的煙灰。

是誰這麽損,跑死人家裏開派對來了?!

陸離的第一反應就是報警,所幸落地玻璃上的倒影及時起到了提醒的作用——如今的他也只不過是一個闖空門的胖小子,而且還是千裏迢迢北上行竊,可疑到詭異。

受此啓發,陸離趕緊從廚房拿來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進門開始起接觸過的所有物品。又從儲藏室裏翻出一雙塑膠手套戴上,然後走向書房。

書房裏的情況要比客廳好一點,但一些書籍和劇本也有被翻動過的痕跡。陸離沒有細看,他走到桌邊将最下層的抽屜取出,伸手探進黑洞洞的底層,很快就摸到了幾個鼓鼓囊囊的信封,裏頭是十萬塊嶄新的備用金。

陸離對于金錢的不安全感,是從二十五歲那年落下的。天文數字的外債和母親的醫藥費用讓他每天早上都希望能從口袋裏掏出點現錢來,哪怕只有幾塊也好。

而如今這點錢,倒成為了雪中送炭的寶物。

陸離找了個旅行背包,将錢磚裹進衣服裏仔細放好;想了想,又從書櫥裏找出幾本大學裏的回課筆記塞了進去。然後掉頭準備去取冰箱裏的營養補劑。經過卧室門前,他用餘光朝虛掩的房門裏瞥了一眼,忽然間停住了腳步。

卧室裏的床原本是沈星擇住這兒時添置的,他搬走後就歸了陸離。多少個日夜裏,陸離躺在這張大床上翻閱劇本、休憩養神、偶爾也會纾解一下壓力。它是他絕對安全、隐私的一方小天地。

然而此刻,這張床上卻出現了不屬于陸離的痕跡。

出門前特意收進櫃子裏的薄被被取了出來,皺巴巴堆在床上。沒套枕套的枕頭一只靠在床頭,一只掉在地上。不僅如此,床頭櫃的煙灰缸裏還積着幾十個煙蒂,怪不得一進門屋子裏的空氣就有點問題。

這麽嚣張!陸離在心裏暗罵一聲,又開始盤算起了報警的事兒。一低頭,突然發現床上薄被下面隐約露出了一個白色的方角。

他好奇,于是拿起被子往上提了提。那方盒頓時顯出了廬山真面目。

一只骨灰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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