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同來何事不同歸
陸離打了兩個寒噤。一次是為了床上的骨灰盒,另一次則是為了印在骨灰盒上的那張照片。
這是他的骨灰盒。
事實已經很明朗了,甚至還應該更早被猜到的——大門口的數字密碼,除了陸離與經紀人,只有另外一個男人知道。事實上,密碼根本就是沈星擇搬走之前設定的,陸離因為怕麻煩一直沒有更換。
不用說,骨灰盒也是沈星擇帶回來的。網上早就有小道消息說,公司原本安排将陸離的骨灰埋葬在他母親身邊,但他的父親卻堅持不同意,說什麽也要等他回國之後再搞個葬禮。
最初的詫異過後,陸離垂下眼簾,仔細端詳這只怪誕的漢白玉匣。
多少戲文中的大俠、浪子、英雄,多少人心中的熒幕情人,如今就封存在這小小的一方匣子裏頭。沒有呼吸,沒有生命。
曾經演繹過多少的喜怒哀樂,如今就有多麽的死寂靜默。
陸離俯身坐到床邊,伸手撫上玉匣。他找到了金色的匣扣,用力掰動,将匣蓋打開了。
玉匣裏頭是一個紅色綢袋,上面用金線繡着細細的經文。再打開綢袋,就是“那些東西”了。
與想象不同,陸離發現自己的骨灰并不是真正的灰燼,而是白中透出一點粉色的骨殖。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冰冷堅硬的觸覺令他指尖輕顫,然後好像就有一些畫面湧入了腦海中。
在殡儀館那條黑暗走廊的盡頭,熊熊爐火熄滅之後,男人站在鐵床邊,一點點将留有餘溫的骨殖撿起,一片一片裝進袋內,放入匣中。
還有究竟多少個夜晚,在這張床上,沈星擇陪伴着這冰冷的遺物,掐滅了指尖的餘煙。
重過阊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鬼使神差似的,陸離攥緊了一小片骨殖,藏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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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了十萬塊錢、回課筆記和運動營養補劑的旅行包已經鼓鼓囊囊。陸離最後找到一頂棒球帽壓在頭上,背好背包走向玄關。
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離開這裏了——即将關上家門的那一刻,惆悵與不舍如潮水洶湧而來。陸離甩甩頭,告誡自己不要再被負面情緒吞噬,然後迅速地推開防火門,走下樓梯,混入小區外街道上滾滾的人流當中去了。
這趟行動力卓越的北上之旅,前後總共花了不到一天半。返回學校宿舍之後,陸離在附近銀行開了一個戶頭,将十萬塊的大頭存進去,只留下一點零花以備不時之需。
忙完所有事,他這才開始感覺渾身酸痛。十多個小時的火車硬座再加上步行,讓他的手腳浮腫、腳底的水泡起了又破,一沾水就鑽心疼。
他以為自己需要暴睡幾天才能緩過勁來,可年輕朝氣的新身體只安靜了一天就元氣滿滿,着實算是一個驚喜。
此後,陸離暫時偃旗息鼓,過了一陣平穩的生活。按照與老唐的對賭協議,他每天都可以利用培訓班的練功房做準備。藝考注重的聲、臺、形、表,每一科都需要細細打磨。陸離知道,新的身體尚未達到及格狀态,不過沒關系,他還有時間。
中影校考是明年二月的事,之前他還必須通過年底的Z省藝術類大考。而在此之前,還有另一件大事在等待着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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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日,高三開學。
為了車禍與失憶的情況,母親特意趕到省城來與學校打招呼。校方主動提出可以辦理休學手續,卻被陸離拒絕。
“我要考的是提前批,對文化課的要求不會很高。請老師放心,我絕不會拉低學校的錄取率。”
三方會談的最後結論是讓陸離進行一次摸底考試,看看所謂的“失憶”究竟對他的學業有多大影響。下午考試結果就出來了——最慘的是數學,文綜相對較好,語文和外語居然還不錯。
休學的建議作廢,但陸離忙碌的日程表裏又多出了新任務——惡補文化課、尤其是數學。此外,下課後他還要趕去考學班,拉筋、練聲、排小品,迅速找回專業狀态,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繼續減肥。
原本就忙碌的高三生活,就這樣被陸離親手繃緊到了極限。然而每天五小時睡眠的極端生活卻讓他感覺充實,因為一切陰暗、消極、惆悵的念頭,都沒有了滋生的空間。
其實忙碌之餘,生活中還是不乏趣味的。比如這一個多月,陸離默默地觀察着老唐與肖華玫,基本上摸清楚了這個藝考培訓班盈利的真相——
肖華玫在課堂上不斷地向學生提問并且做下筆記,并不是為了因材施教,而是在挑選那些真正能夠為他們帶來利益的學生。
一等學生,品貌兼備、家長有錢有勢,但在這個班上鳳毛麟角。二等學生,文化課成績差,就算拿到文考證也未必能被錄取。按照約定,不在退錢的範疇。
而肖華玫最不喜歡的,是那些文化課成績不錯但毫無靈性可言的書呆子。基本上入學一周後都會被陸續勸退,學費自然也只按比例退回,倒也總比考不上全額退款要強了。
陸離看不慣這種生意人的做派,但也無法否認,肖華玫的眼光還挺毒辣,不愧是導演系出身。這份勁道若是用在劇組選角色上面,也許能夠獨辟蹊徑、成就不少人的星途。
當陸離偷偷觀察肖華玫的時候,老唐和肖華玫也在默默留意着他。
他們驚奇地發現,這個古怪少年的确與培訓班上那些小毛頭都太不一樣了。身臺形表,盡管沒人指導,可他只要對着鏡子就能自查不足、迅速自我完善。盡管平日裏寡言少語,可一旦開始訓練,陡然間就充滿了精氣神,就連那雙眼睛都會加倍明亮起來。
一次,肖華玫開玩笑,說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祖師爺賞飯吃”。可唐一良卻想得更玄,甚至編出了一個他們的師兄“借屍還魂”的離奇故事。肖華玫對此嗤之以鼻,而老唐則暗地裏越發覺得自己這一場賭,賭得十分值得。
時間就在這荒誕的觀察與反觀察之間悄然流逝。高強度的科學減重計劃已經初見成效——等到了國慶前夕,陸離已經從出院時的兩百零五斤速降到了一百七十斤。
三十五斤肉換來的是外貌的巨大改變:兩頰的贅肉消失了,五官重新聚攏,變得立體精致。鼻翼窄了,愈發顯得鼻梁提拔;原本睜不開的眼睛消了腫,成為标準的桃花眼。上翹眼尾的撩人心弦,可笑起來卻又帶着點兒狡黠。
雖然距離最終目标七十公斤還有一段距離,但是已經能夠看出他臉小肩寬,手腳颀長,倒還真是傳說中的“電影臉”,一塊上鏡的好材料。
而更為重要的是,随着脂肪逐漸退去,肌肉群開始隆起,輕盈的身體爆發出了年輕人應有的活力。
覺得時機成熟,陸離又開始嘗試練習烏龍絞柱、旋子轉體等幾個以前拿手的武術動作。沒想到全都完成得幹脆利落——看起來所謂的“肌肉記憶”,也并不真正只儲存在肌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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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國慶,天氣陡然轉涼。不必揮汗如雨,日子也就不那麽難熬了。
陸離17歲的新人生正在有條不紊地展開,與此同時,娛樂圈也早已恢複了平靜。慘烈的車禍已經鮮有人再提及,一度中止的電影劇組也在更換男主角後重新開機拍攝。
聽說後來沈星擇還是參與了這部戲的客串,然後就啓程去了美國。他14歲前原本就是在美國生活,出道後的第一部戲就是好萊塢大制作,三不五時也會過去處理一些家族事務。然而這一次,卻沒聽說任何工作計劃,就連工作室也對外表示只是去度假。
陸離沒有太多時間去關心這些身外事,他只會在坐公交或者睡覺前的空閑裏偶爾想起,那個骨灰盒如今是不是孤零零地躺在公寓裏頭。
不過,那也和他沒有多大的關系了。
南方的冬季,比北方來得要遲一些。當陸離終于感覺到寒意入骨的時候,差不多也就到了冬至時分。
這天傍晚,他冒着被處分的危險,在學校操場的隐蔽角落裏搞了一個小型封建迷信活動——給小鹿燒了一堆紙。然後順便買了一束花,放在了學校花園裏的孔夫子頭像前。
考前獻花,這是他大學裏養成的習慣。中影校園裏有許多名人雕像,最受表演系學生膜拜的是歐陽予倩老先生。每當期末彙報演出或是有表演賽事的時候,總是可以看見雕像前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鮮花。
陸離在孔夫子面前放的花束,所求正是三天後的Z省表演統考。
從形式上來說,這就是中影校考前的一場模拟考試——從朗誦到聲樂演唱,形體表演和命題小品無一遺漏。但是相對于千裏挑一的中影校考,省考基本沒有難度。只要考生不出現太大失誤,都能夠順利通過。
這點小試,自然不在陸離話下。
從報名到應考,他都自己一個人悄悄地進行。轉眼過了元旦到了一月下旬,省考開通網上查詢成績,他不僅安全通過而且還得了高分。
陸離這才告訴給母親知道,順便也告訴她,等過完這個春節,他就要北上去參加校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