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藍衣少年
一月底是農歷春節。
雖然長江中下游平原并沒有厚厚的積雪,但是過年的氣氛依舊真摯且濃烈。
陸離跟着母親回了省城,一大家子親戚全都聚在一起,将不大的客廳擠得熱氣騰騰。
葷菜素菜疊了兩層,廚房裏還在不斷飄來爆炒的香氣。陸離與同輩幾個表親擠在書房裏的小圓桌邊,窗外斷斷續續傳來煙花爆竹的噼啪聲。
記不清楚上一個這樣熱鬧的春節是在什麽時候。去年和前年都在劇組拍戲;大前年則是在醫院裏,對着緩慢的點滴和遠處高樓上的煙花。
再往前想,就更加模糊了。
陸離的思緒被身旁的同齡人喚回。與他同輩的都是女孩,她們以前嫌他太胖,不願多話;如今卻是一百八十度地轉了性,都追着他讨教減肥訣竅。
這其中,他唯一的表妹還是個追星族,尤其癡迷于沈星擇。陸離去過她家,房間裏珍藏着各式各樣海報和雜志,恐怕比沈星擇工作室裏的還要齊全。
正是從這位小表妹口中,陸離聽說了沈星擇上個月已經歸國,并宣布即将加入新的劇組。
陸離的心裏其實有點發酸:如果沒有半年前的車禍,也許自己也已經有新劇可拍。然而他又轉念一想,失去一部戲的機會又如何,畢竟自己比沈星擇多出了十年的青春,這才是真正最可寶貴的東西。
伴随着煙花的黯淡,春節也步入尾聲。回到家中過完元宵節,陸離就開始準備北上去參加校考。
臨行前,他站在穿衣鏡前再次審視新的自己——持續六個月的極端訓練之後,他成功地将體重控制在了七十五公斤上下。此刻,鏡中的這個青年身材颀長、體型勻稱,昔日圓融的臉龐初見棱角,眼角眉梢全是青春俊俏。
直到這一刻陸離才敢确定,自己完全适應了這具年輕的身體,并已将它調整到了最佳狀态。接下來的事,十多年前的他已經做過,如今的他也一定能夠做到——甚至做得更好。
二月8日晚上九點,省城。
說服了母親留在家中等待好消息,陸離獨自一人坐上開往北京的卧鋪列車。
中國影視大學坐落在老北京最繁華的觀光區。東西南北,全都被胡同兒一層層地包裹着。随便走兩步就有名人故居,西邊則是什剎海。即便是在淡季,周邊依舊川流不息。仿佛一個天然的大劇場,每天都在上演着最真實的情景劇。
推算起來,陸離也有将近四年沒回過母校。然而時光在經過這裏時仿佛放慢了腳步。
街角的槐樹依舊遒勁,街邊的櫥窗裏還是貼滿藝考培訓、化妝和藝校招生的廣告。積雪皚皚的路上,不時可以看見年輕漂亮的男生女生拖着行李箱步履走過。
陸離放慢腳步,在冬日暖陽與烤紅薯的甜香裏緩緩前行。最終站在了那個不算氣派、甚至都算不上寬敞的校門前。
“我回來了。”
他望着滿目蕭瑟的校園,望着幹枯在風中卻又積蓄着無限潛力、靜待春日蘇生的常青藤。從口中緩緩呵出的白氣,仿佛已經代替他的神魂穿過大門,提前回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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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明天才是初試的第一天,但是學校附近像點樣子的賓館酒店早已經搶訂一空。陸離憑着記憶,在後門附近的胡同裏頭找到了一座棉紡廠招待所。
九年前的萬聖節前夕,他曾經跟着導演系的同學來這裏拍過外景。當年就像極了鬼屋的破地方,如今更像是掉進了時空的罅隙,完完全全地與社會脫節了。
為了省錢,陸離幹脆選擇了四人一間的大通鋪,一個床位每天五十元。房間在四樓,穿過吱嘎亂響的木板走廊,開門就是好大一股子黴味撲面而來。
進屋一看,櫃子邊的牆上破了一個大窟窿,頭頂上的牆皮像鐘乳石那樣一塊塊垂挂下來。浴室裏的瓷磚掉了八成,馬桶圈是碎的。浴簾也只剩下兩個環還穿在杆子上,勉強遮掩住黃到發紅的陶瓷浴缸。
所幸這些年入組拍戲的艱苦經歷,不允許陸離存在潔癖。大不了湊合着和衣而卧,等初試結束,考生數量大幅減少之後再做打算。
但這間房子倒也并非一無是處——房間東面有個陽臺,四層的高度,足以俯瞰附近一片低矮的胡同,以及不遠處的中影校園。
然而真正吸引陸離的,卻是北面相隔一條胡同兒的一座四合院。
中影附近有不少名人故居,這是唯一一座被開發成高檔酒店的四合院。十多年前陸離赴京應考,就在這四合院裏租了一套房。那時從初試一路殺進三試,光住宿費就花去了兩三萬,相當于中影兩年的學費。
遠遠望去,四合院的瓦頂上積雪未消,院子裏的臘梅樹一片金黃,一切還是當年的舊模樣。
陸離正感嘆,只見他住過的那間屋裏走出了一個穿天藍羽絨服的青年,身高、外形甚至穿衣打扮都與當年的他自己有些相仿。
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但很顯然,那只不過是又一個做着中影夢的富家子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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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10日上午七點,北京清早的霧霾還沒有徹底散盡,中影大門前的胡同兒裏已是熱鬧非凡。
數萬名考生和他們的家長,從四面八方彙攏到胡同兩端。黑壓壓的人群開始朝着相同的一點收縮。夾道迎接的是民警和保安,還有扛着長槍短炮的媒體人。
陸離就混跡在這洶湧的人潮中,借着後人的推力緩緩向前挪動。人的熱氣包圍着他,近到幾乎可以聞見彼此夢想的氣味。
終于到了中影大門口,家長全被阻擋在緊閉的大門外,只能将未盡的叮囑大聲喊給孩子聽;持有準考證的學生則步履匆匆,通過閘機,魚貫進入校園。
或許是因為緊張陌生,又或是知道大多數人并不會有再見的機會,考生之間并不交流,進校後立刻忙着尋找各自的隊伍。
校園裏站着不少負責考務的中影師生,一張張年輕面孔對于陸離而言都很陌生。快走到主樓前,人海中終于跳出了一張熟臉。
是學生處的李老師,當年也只有二十七八歲,出了名的好脾氣,下了班經常和學生混在一起打籃球。一晃十多年,當年的小李已經成了老李,不過親民依舊。發現陸離正在朝他這邊張望,他也對着他笑笑,同時指着排隊區的方向。
中影的初試将每二十四人編為一組,組內又分成了三個八人小隊。算起來考完一組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表演系一共有六個考場,陸離被分到了第七組,推算起來他至少還有一個小時可以自由支配。
別人行色匆匆,他卻慢悠悠地在校園裏踱步。從主樓轉到食堂,再從食堂踱到體育場,然後穿過種滿了泡桐樹的小路,經過電影博物館往西走。表演系和導演系共用的小樓就隐藏在林翳深處。深灰色的磚牆上爬滿了落了葉的爬山虎,縱橫如同鐵線,交織出這幢小樓裏每個學生錯綜複雜的前途。
與綜合類大學相比,中影并不算大,但移步換景,對陸離來說到處都有珍貴的回憶。他走走停停,不覺就過了大半個小時,手機定時響起。
操場上,第七到十二組已經開始集結。他迅速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隊伍,掏出準考證與周圍的考生确認站位順序。
沒過多久,從左邊走過來一團亮眼的天藍色。陸離定睛一看,居然好像是昨天瞥見過的四合院男生。
近看,這個孩子果然與當年的陸離有點相似:陽光開朗型的英俊小生,眼神清澈明亮。而且從頭到腳渾身的名牌,一看就知道是被全家寵大的。
藍衣男生轉眼就走到了陸離面前,一邊準備開口詢問排隊順序,一邊去掏自己的準考證。可是掏着掏着表情就僵硬了。
“我的準考證呢……明明放口袋裏的啊!”
衣褲口袋都找過了,背包也被翻了個底兒朝天。那張小小的紙片偏就好像神隐了似的,哪裏都找不見。
周圍有幾個離得近的考生,見狀要麽默默走開,要麽借着圍巾口罩的遮掩幸災樂禍起來。距離開考還有不到十分鐘,平白淘汰掉一個競争對手,這在很多人眼裏應該算是一件好事。
眼看着藍衣男生的五官皺成一團,陸離嘆了一口氣。
“快點,跟我來。”
他領着六神無主的男生找到了戴紅袖章的李老師。老李見多了這種狀況,立刻讓藍衣男生跟自己去補辦臨時準考證。
順手做完了好事,陸離依舊返回隊伍準備入場。五分鐘後藍衣男生也回來了,臉上笑嘻嘻的,手裏居然拿着的那張皺巴巴、油膩膩的舊準考證。
原來一刻鐘之前,他将這張可憐的紙片與別人塞過來的複讀卡片一起丢進了垃圾桶。好在他也并不是第一個犯懵的考生,經驗豐富的老李問了幾個問題,他自己腦袋裏一個晴天霹靂,突然就回想了起來。
考務開始領着第七組進場,藍衣男生趕緊排到陸離前面,又回頭伸出友誼之手。
“你好,我叫馬蒙,S省的。剛才謝謝啊!”
“陸離。”
握握手的時間,隊伍就進了表導小樓。前一組的考試還沒有全部結束,大家就站在走廊上等待,順便蹭蹭暖氣,活動活動凍僵了的手和腳。
馬蒙還想嘀嘀咕咕地和陸離說些什麽,被陸離豎起一根手指阻止了。
兩位漂亮的學姐走過來,開始分發卸妝濕巾。收到濕巾的大多都是女生。然而走到陸離跟前的時候,一位學姐盯着他左看右看,居然擡手也送上了一張。
陸離接過來就往臉上抹,抹完再攤開讓學姐檢查。當然結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一個好兆頭——當年他和同學們也做過類似的考務工作,搭讪長得好看的小學妹是他們的“特權”。
全組人都通過了卸妝檢查,考場的前後兩扇門也同時打開。考完試的考生安靜離場,第七組的考生則魚貫而入。
沒有硝煙的第一戰,即将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