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薛定谔的陸離

上一次和沈星擇肩并肩坐在劇院中,似乎還是出車禍那一晚的夢境裏。

陸離恍然回過神來,确定這一次自己絕對沒有做夢。

此時此刻,他正坐在中影南院劇場的第十三排9座,緊挨着的7座就是沈星擇。彼此之間只有二十厘米,近到可以發現很多的細節——比如沈星擇身上的氣味變了。

陸離悄悄做了一個深呼吸,在劇場不那麽清爽的空氣中細細分辨着。

現在他可以确定,沈星擇身上的煙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帶有淡淡煙草感的香水氣息。他在戒煙,應該是這樣的,這是一件好事。

可很快地,陸離又開始懊悔于這個發現了。因為這股淡淡的煙草香水味撩撥着他的嗅覺,若有若無的,勾散了他的注意力。

記得第一次分手之前的學生時代,他們曾經一起看過很多戲。仗着四下裏的黑暗,沈星擇總會偷偷拉住他的手。夏天十指交握,冬天則直接揣進口袋裏。

而他們在劇場裏做過最大膽的事還不止于此——那時臺上正在上演施梅芬尼的《舊愛》,當男主角正徘徊在妻子與舊愛之間難以抉擇時,在臺下的黑暗角落裏,沈星擇狠狠啃咬着陸離的嘴唇,作為他在他耳邊惡意劇透的懲罰。

如今,劇場裏依舊昏暗,但是劇本早已經更換,觀衆們也各懷心事、不複以往。

到哪裏還能看見當年的那出《舊愛》呢?陸離有點出神地想着。他的心髒突然鼓噪起來,有一股瘙癢開始從心髒延伸向指尖。

到了該發揮演技的時候了。

他裝作看戲看得入了神,一邊跟随着其他觀衆發出笑聲,一邊調整着坐姿,很自然地将左手朝扶手上搭去。

有所準備的指尖很快摸到了沈星擇的手背,最先感受到的是手指根部凸起的關節。像江南平原上微微起伏的丘陵。

但那僅僅是片刻的感覺。因此幾乎就在接觸的一瞬間,他和沈星擇同時、迅速地挪開了各自的手臂。

這必須是一次“不經意的偶然”。畢竟就算是“偶然”,也已經透支了目前陸離所能揮霍的勇氣。

盡管,他還記得那薄薄的皮膚包裹着筋骨的熟悉觸感;可是對沈星擇來說,他的指尖卻是全然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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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進場時一樣,趁着演員謝幕之後、燈光尚未亮起的那一小段間歇,陸離領着人出了劇場。

與兩位明星師兄的見面顯然讓馬蒙興奮異常,全程無需陸離費心制造話題,三個人全聽馬蒙一人絮絮叨叨、發洩激動之情。何木良倒也與他頗為投機,說着說着兩個人就單獨走到了一起,還商量着什麽時候拉個隊伍打籃球去。

留下陸離和沈星擇落在後頭。兩個人都是身高腿長、步調也夠一致,沿着筆直的林蔭道一路走過去,偶爾遇上幾個路人,頻頻引來側目。

走着走着,陸離的手機震了震。他拿出來看看,忽然笑了起來。

沈星擇透過墨鏡看着他:“笑什麽。”

陸離直接把手機給他看:“同班的女生聽說我跟兩位帥哥走一塊兒,墨鏡帽子口罩三大法寶都全了,嚴重疑似明星,要我拖住你們,她們馬上就到。”

“……那快走。”

沈星擇壓了壓帽檐,緊走幾步又回過頭來:“去三合居,請你們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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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影的學生對于三合居都不會太過陌生,因為這是附近一帶檔次最高的餐館之一,就算沒進去吃過,走過路過也會對那雕梁畫棟的中式大門印象深刻。

而對于陸離和馬蒙而言,三合居則還有另一個特殊的屬性:它就是那座高檔四合院酒店的餐廳。

助理已經訂好了包廂,賓主四位直接登堂入室。馬蒙特別興奮,一直念叨說好巧前陣子吃了半個月這裏的菜,一邊又主動請纓,要介紹哪些菜比較好吃。

陸離倒不怎麽吭聲。一則的确對這裏不熟;二來沈星擇坐在身旁,他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想說點什麽,心裏頭卻塞滿了不能說的秘密;保持沉默,視線又忍不住老要往沈星擇那邊滑過去。

幾個月前做助理的時候也沒這麽別扭,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陸離仔細想了想,愈發覺得應該是微信的緣故。

這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裏,他通過微信向沈星擇分享了許多事,如同創造了一個隐秘而又親密的小世界。在這個兩人世界裏,他們既是校友也是朋友;可回到現實,所有情感好像都被裝進了薛定谔的盒子裏頭。有還是沒有——他不敢開口詢問,沈星擇也保持沉默。

只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好在這樣的尴尬并沒有持續太久。菜點完了,服務員又試探着向他們推薦合作酒莊釀造的養生米酒。酒水推銷會有提成,何木良不忍令服務員失望,也點頭應允了下來。

酒店經理聞訊趕來寒暄過後,菜就飛快地上齊了。酒也是好酒,聽說出自貴州大山深處老苗寨的百年作坊,入口甘柔仿佛無害,但若是貪杯,很快就會醉了。

雖然沈星擇話少了點兒,但是馬蒙加上何木良就足以撐起一臺晚會,陸離偶爾也會插幾句嘴,氣氛倒也不顯得沉悶。

畢竟都是中影校友,席間話題兜兜轉轉,總圍繞着學校展開。馬蒙是個缺心眼兒的,喝了幾口酒之後就更是百無禁忌。他拽着何木良問了一圈14級表演系的明星近況,緊接着又掏出手機,給他看陸離簽過名的牆壁照片。

何木良一邊用餘光看了眼正低頭喝着酒的沈星擇,一邊擋開了馬蒙的手機。

“哎~~~過去的都過去了,還老惦記着幹啥。人嘛,活着就該向前看。你們說對不對?”

“對。”

陸離跟着點點頭,順手幫沈星擇倒了酒,又給自己滿上。酒瓶還沒放下,沈星擇的杯子裏又已經空空如也。

馬蒙還在那裏喋喋不休:“木良哥啊,我說陸離……呃,我說那位大陸離,他當年幹嘛要和聚光鬧解約?那麽好的公司多少人擠破頭想進去,是不是真有什麽內幕?”

何木良拿酒杯擋着臉,又看了一眼身旁的沈星擇。心裏頭多半是在嫌棄哪兒來這麽一多事的小破孩,可嘴上依舊答得頗有分寸。

“這個我也不清楚,不過要是我有那麽好的機會,肯定好好把握住……話又說回來,人和人都是不一樣的,況且現在他都已經走了,再讨論這些也沒什麽意義。”

答完之後,他又看了一眼沈星擇,然而沈星擇的注意力卻集中在酒杯裏,聽若罔聞。

馬蒙吸了吸辣出的鼻涕,終于準備放棄這個話題,可另一個聲音卻搶先響了起來。

“我倒可以理解他的感覺。”

發話的居然是陸離。

他用筷子戳着碗裏的豆沙包,顴骨上正泛出醉酒的酡紅。

“他和沈哥是同學,外頭人都說他是一路靠着沈哥的面子才紅起來的。可明明大家都是同班同學,誰也不比誰付出得少……為什麽就不能介意?”

席間少有地冷了場。何木良的目光再度轉向沈星擇,而沈星擇捏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語氣冰冷,可眼睛卻亮得有點吓人。

“是不是靠自己的本事來演戲,長眼睛的人難道還看不出來?”

“……”

遭到反駁,陸離好像一口氣被打回來堵在嗓子裏,緩了一陣卻始終還是不舒服。

“在這世界上,用眼睛來看待事物的人,恐怕實在是少數。”

沈星擇幹脆放下酒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你呢?你的眼睛所能看見的,難道也只是這些流言蜚語?”

“我——”

陸離幾乎就要拍案而起了。

他對于聚光、對于沈星擇的不滿,當然不止于“靠誰而紅”的流言蜚語。可是有些事,只有真正的陸離才知道。他不能說,還不能說。

遲來的酒勁依舊源源不斷地沖上大腦,陸離抓起桌上的高腳酒杯,仰頭大口喝下杯中的純淨水,然後透過玻璃杯壁朝外看。

光怪陸離的世界,奇形怪狀的馬蒙和何木良……甚至還有窗外黑夜裏,那些原本看不見的東西,居然都在這片酒杯的折射之下變得清晰起來。

“師兄……不好意思。”

當重新放下酒杯的時候,陸離又裝回了平日的溫和與從容。

“我可能是有點醉了。”

他抱歉地朝着沈星擇笑笑,表示這苗家米酒果然不容小觑,後勁大得吓人。

大一大二學年宿舍還有門禁,時間已經不早,陸離硬拽着馬蒙起身告辭。只留下沈星擇和何木良,在包廂裏等着司機把車開過來。

“你怎麽看?”

沈星擇做了一個掏口袋的動作,這才想起自己沒有帶煙。

何木良吃着一塊豌豆黃:“挺好倆小孩啊,就是馬蒙的話忒多了些。”

“別裝傻。”沈星擇打斷他,“記不記得來之前,我和你說過些什麽。”

“……記得,當然記得。”

何木良又喝了口水,連連點頭:“其實我覺得也還好吧,不就是名字一模一樣嗎?長得也沒多像,老陸那是陽光英俊型的,小陸明顯是眼下流行的小鮮肉什麽什麽……花美男,我沒說錯吧?”

“誰問你這些了。言談舉止,神态,還有看待某些問題的角度。”

何木良摸着下巴上的胡茬:“這我可不熟。像麽?不像?诶講道理,我和老陸這些年每年也就見面一次,究竟誰他死黨啊,你不清楚還來問我?”

沈星擇的手指在鋪着雪白臺布的桌上輕輕敲打,那是彈煙灰的動作。

“我覺得他很像,不是外表而是感覺,那種骨子裏的傲氣。”

何木良放下擦嘴的濕巾,看了一眼關好的包廂門,這才俯身過去。

“……我說,你是認真的?老沈你別傻了,這是唯物主義世界,虧得你是和我說。不然明天外頭就該傳你是信了邪教了!”

他故意說得危言聳聽,可沈星擇卻依舊沉陷在自己的邏輯裏。

“有人說所謂迷信就是未解的科學。萬一果真如此呢?”

“……”

何木良仿佛詞窮,左右緩慢搖晃了兩下腦袋,伸手過去按住沈星擇的左肩。

“好,咱們再退一萬萬步說,就算真有奇跡,就算他真是當年的陸離轉世也好投胎也罷……可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不主動說出來?人家不想說,你難道還逼着人家來和你坦白?”

這次,沈星擇終于沒有再說什麽,只是伸出手,像是要為自己再倒一杯酒。

何木良立刻将酒杯拿走,放到了遠處。

“這酒誤事兒!想想看,剛出事那陣子咱不都挺過來了嗎?你可別越活越回去!聽我的,回去睡一覺,睡醒了你就知道今晚這事兒有多荒唐了。再說人好端端一大學生,你可別耽誤了人家的前途……”

他正說到這裏,放在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司機已經把車停在了大門外,是時候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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