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位影帝的誕生

淩晨三點的時候,陸離做了一個漫長的噩夢。他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大四那年的畢業季。

穿上學士服的這一天,父親和母親都沒有如約前來觀禮。而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爽約——半年前的畢業大戲,直到開演前陸離才得到消息:因為臨時有事,家裏不會有任何人到場。

不祥的預感經過幾次放大,已經到了不容忽視的地步。正當同學們收拾行裝,憧憬着人生新起點的時候,陸離卻買了一張機票,兩手空空地飛回了老家。

也正是這趟回家,陸離才第一次聽說:家中經營了兩代的外貿公司已經資不抵債,到了破産的邊緣。而更令他意想不到——這只是接下來幾年各種悲劇的開端。

當陸家破産的結果無可挽回,向來在家中無甚地位、甚至逆來順受的父親成為了第一個叛變的人。幾乎是孤軍奮戰的母親和整個陸家一起承受了毀滅的打擊,從此大病不起。

正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更多的噩運也一步一步,逼近了陸離。

因為先前手腕骨折的原因,聚光推遲了與陸離的正式簽約。後來又不知從哪裏打聽到了他家中出事的消息,主動提供了一小筆慰問金以及一份特殊合約。

雖然知道這是一份不平等合約,但是當時的陸離完全不具備與聚光談判的條件——沒有靠山、缺乏工作經驗,甚至還急需用錢。簽下一個名字只需要幾秒鐘,但這意味着陸離将自己賣給了聚光,整整二十年。

人生又能有幾個二十年。

當然,那時的陸離還沒有能力想得那麽長遠——在短短一年時間裏,他接拍了八部電視劇、兩部電影。作為新人他只能拿到一些小角色,有時甚至只是龍套,片酬當然十分有限。然而正是這點有限的片酬,還會被公司抽去七成以及稅務,結果所剩無幾。

但即便如此,這也已經是陸離當時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努力了。

那是一段地獄般的生活。

身體跟着劇組,不停在各處奔波,吃的是低檔盒飯和淡如刷鍋水的免費湯,住得是廉價的鄉野旅社;心卻牽挂着千裏之外的醫院,每次收到醫院打來的電話總是提心吊膽,既擔心是催繳醫藥費的通知,又害怕不是。

然而令他最最恐懼的噩夢,還是成真了。

母親離開的那天,陸離還在劇組拍戲。接獲噩耗之後,他魂不守舍地去向請喪假,可一張嘴竟開始吐血。長期的勞累過度、飲食不規律和營養不良導致了嚴重的胃出血。他手扶着輸液架參加完母親的火化儀式,在回家的路上,抱着骨灰盒就暈倒在了車裏。

住院治療了兩個禮拜,就在賬戶金額進入倒計時的時候,沈星擇出現了。

經歷了一年多的凄風苦雨,陸離突然發現有人陪伴原來是一件這麽奢侈的事。有人安慰,有人守候……他甚至将沈星擇的出現當做是上天的憐憫。

然而當傷口逐漸愈合,他又開始意識到,沈星擇的出現或許并非完全是一件好事。

以養病為借口的圈養,在病愈之後變成了禁足。在長達幾個月的時間裏,陸離被迫成為了依附于沈星擇而存在的一株攀緣植物。他的世界裏,只有食物、水,還有來自于沈星擇的親吻和愛撫,別無其他。

但是不夠,遠遠不夠。欲望是圈不住希望的。

經過一番堅決的抗争與機緣,陸離終于推開了通往外界的大門。緊接着他發現,時隔一年,外面的世界已然翻天覆地。

聚光公司早已是沈星擇家族的囊中之物。于是他請求沈星擇廢除二十年的不平等合約,放他自由,卻遭到了拒絕。

“你是我的,我不會再放手。”

這是夢境之中,沈星擇說的最後一句話。

驚醒之後的陸離給自己泡了一杯濃茶,然後努力回憶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一切。

他回想着三合居的那場飯局,回味着每一句從自己和沈星擇口中說出的話,确保沒有任何一句明顯地洩露出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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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系的生活逐漸步入正軌,值得記錄在微信上的趣事也就少了許多。這天過後很長一段時間,陸離再沒有與沈星擇發生任何聯系。

倒是何木良,上個周末剛找過馬蒙來打籃球,順便還拖上了陸離和幾個同學。在輪換休息的間歇,大家胡天海地的侃着大山,但話題十有八九還是圍繞着業內展開。

再過半個月,電影圈內的大事——第31屆金琮獎即将在貴陽舉行。

作為中國電影屆最權威的專家獎,金琮獎與觀衆人氣獎“玉琮獎”彼此間隔一年舉辦。這也就意味着,去年上映的影片,同樣也可以成為今年金琮獎的奪冠熱門。

事實上,陸離曾經憂慮過的情況已經成真了——沈星擇去年的那部大熱影片獲得了多項金琮獎提名,成為毫無疑問的領頭羊。而陸離車禍時正在拍攝的電影雖然入圍了最佳影片等幾個重要獎項,但畢竟還是被沈星擇碾壓在了腳下。

真可怕,陸離不禁有點詭異的慶幸——要不是出了車禍,現在的自己恐怕早就寝食難安到老胃病發作了。

10月21日晚上八點。

513寝室的四個人圍坐在馬蒙的大弧面電腦屏幕前,收看金琮獎的頒獎直播。

紅毯上衣香鬓影、星光璀璨。鏡頭一掃,滿眼都是高定時裝與名貴珠寶。這是一場業界的盛會、美色的饕宴,同時也是商業的競争與聲名權柄的暗流湧動。

随着遠處隔離欄外的一陣熱烈歡呼,攝像鏡頭迅速切換,出現在畫面裏的,是衣冠楚楚的沈星擇與女星胡瓊。

胡瓊是北京戲劇學院表演系畢業的女演員,今年二十五歲。以愛情題材電影走紅的她,容貌美豔身材惹火。今天,她裹着一襲水紅色低胸晚禮服,踩着火紅的細高跟,雪白的長腿在開叉的裙擺之間隐約可見。

513的光棍們發出一陣此起彼伏的驚嘆聲。只有與她合作過的陸離免疫了這份美色的誘惑,将目光轉向她身旁的沈星擇。

也許人類真的存在未蔔先知的能力——沈星擇的衣着竟與車禍當晚陸離夢境裏的一模一樣。風度翩翩、英俊非凡……不難想見,明天媒體會将多少溢美之詞添加到他的名字前面。

但是陸離知道,所有贊美在沈星擇看來都是毫無價值的,今晚他的目标只有一個——影帝。

臨近開幕,鏡頭就切入晚會內場。兩千人的劇院裏座無虛席。兩年前,陸離也曾有幸跻身其中,盡管不是什麽一等一的好座位,但畢竟感受過那種激動人心的氣氛。

全程兩個半小時的頒獎從最佳動畫開始,最佳男主角大約會在兩個小時之後揭曉。趁着前面幾個環節,駱城和白嘉恩去樓下小吃店打包了幾樣小菜,大家吃着喝着一邊指點江山,倒也自得其樂。

時間分分秒秒流逝,獎項逐一揭曉。贏家基本上沒什麽懸念——沈星擇所在的劇組喜獲豐收。駱城和白嘉恩在馬蒙的宣傳下也對沈星擇頗有好感,當然一起跟着高興,唯有陸離心情複雜。

最佳攝影頒獎環節結束之後,主持人沒有立刻登臺。舞臺上的燈光變得昏暗,低沉的樂聲響起,右側一束燈光打下,照出了一架獨奏的鋼琴。

原來到了這個環節,陸離的心中驀然一沉。

記不清楚是從第幾屆開始,金琮獎增加了這項流程:把男的女的、高的矮的、壞的好的各種人全都擠壓進同一個鐵罐裏,再打上标簽——死人。

今年,被裝在鐵罐裏的人,也有陸離。

大屏幕上的黑白照片慢慢浮現又緩緩隐去,很快陸離就看見了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那是他自己,卻又不再是他自己,他下意識地伸手按住胸口——藏着骨片的護身符就挂在那裏,靜靜的,不過只是一件死物。

短片很快結束了,直播的下一個鏡頭切到了嘉賓席的第二排。沈星擇坐在前排,低着頭,雙手交叉放在前排的椅背上,像是在緬懷,又像是在祈禱。

陸離的心忽然狠狠抽痛了一下。

記得遺體告別會上,看見沈星擇抱着黃玫瑰站在棺木前,陸離還曾經産生過一種報複般的快意。當時的他,只希望沈星擇能夠一輩子記得這種痛苦,求不得、愛別離,好叫他的心頭永遠都刻着陸離這個名字。

然而現在,陸離的心裏卻只剩下了另一種聲音——

沈星擇,已經過去了一年多,你還是忘了罷。

随着頒獎環節的推進,晚會直播也漸入最高潮。影後已經誕生,接下來即将揭曉的就是影帝頭銜的歸屬。

宿舍裏靜到鴉雀無聲,四雙眼睛齊刷刷緊盯着屏幕。盡管已經事不關己,可陸離依舊緊張。他的掌心裏沁出了一層薄汗,心跳聲被無限放大,劇烈到仿佛整個身體都突突抖動起來。

頒獎嘉賓是老牌影帝伏雲恩,他的夫人是陸離當年的臺詞課老師。提名短片結束後,他在萬衆矚目之下拆開那個金色的信封,看了一眼就笑起來。

“我家太太可要高興了。因為第31屆中國電影金琮獎,最佳男主角得主是她的得意門生——沈-星-擇!”

馬蒙“哇”地一聲抱住白嘉恩,駱城則用力鼓了幾下掌。陸離也終于放松下來,靠在椅背上,仰頭将呼出的一口長氣送向天花板。

屏幕裏,晚會現場也在沸騰,掌聲和歡呼響成一片。鏡頭切給了沈星擇,他整了整衣領站起身來,接受了女主角胡瓊的擁抱,與導演握了握手,然後走向燈光璀璨的舞臺。

獲獎感言是經過反複斟酌與修改的,內容謙虛且傳統——沈星擇以剛剛三十歲的“低齡”捧走這座獎杯,而他的背景又如此特殊,這一切的确很容易招致明裏暗裏的妒忌。

一切都與先前的夢境如出一轍。唯一讓陸離意外的是,在發言的最後,沈星擇高舉起手裏的金色獎杯,說了五個字。

“陸離,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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