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那一株紅山茶
金色獎杯光華奪目,又亮如明鏡,照出萬千悲喜。
陸離只覺得“嗡”地一聲,再聽不清楚別的聲音。他的腦海中好像炸開了一場煙火,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當煙花散盡,顯現出的,是八年前的一片夏夜星空。
在那個悶熱季節,當時的513寝室還沒有空調。他和沈星擇抱着涼席躺到公寓樓頂的天臺上看流星雨。還是陸離首先提出的賭約:将來誰首先拿到金琮影帝頭銜,就可以提出一個要求。
是任何要求。
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陸離始終堅信率先捧起獎杯的一定會是自己。所以他也一遍遍修改着要向沈星擇提出的要求——
最初,他想要和沈星擇周游世界。如果沒有時間,那就一年一個國家,直到他們白發蒼蒼。
後來,他想要沈星擇毀掉二十年的契約,希望沈星擇能夠放他自由。
最後的最後,他想要沈星擇親口承認:陸離是個比他沈星擇更頑強、更優秀的演員。他要獲得沈星擇徹底的尊重,以及或許,還有建立在絕對對等基礎上的愛。
只可惜,這所有的願望沒有任何一個被實現過。而現在沈星擇贏了,他又會許下什麽樣的心願?
陸離耳邊忽然傳來一陣起哄聲。
原來是馬蒙他們拿這句話來調侃他,開些低級趣味的玩笑。陸離以一個“滾”字打發了他們,然後躲到一旁拿出了手機。
沈星擇當然沒有更新任何有關金琮獎的消息,最近的一條內容還是十月初與攝影師的合影。陸離想了想,在對話框裏打下“恭喜師哥”四個字,點擊發送。
沈星擇當然沒有立刻回複,但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陸離的手機彈出了署名沈星擇的“謝謝”兩個字。
這一來一回總共不過六個字的對話,如同某種默契的暗語,重新打開了兩個人之間溝通的渠道。
陸離又開始斷斷續續地在朋友圈裏記敘中影校園裏的生活。他寫深秋清晨,研究生樓前慢慢變紅的柿子樹;寫自己如何指點賴床遲到的同學抄近路趕去出晨功的操場;寫宿舍的男生翻牆去隔壁大學的食堂蹭飯;寫26表演1班與2班互相争奪排練室、積木和景片……
此間種種樂趣,過去如此,未來亦不會改變。
北京的深秋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剛剛看罷了香山的紅葉,清晨就開始降霜。當南方來的學生開始見識暖氣的威能時,第一學期的期末教學彙報內容也已經定了下來。
期末彙報是中影表演系的傳統,也是絕大多數學生大學四年噩夢的根源。低年級的彙報相對來說還比較簡單——散文朗誦,前提是散文必須自己創作、并通過老師的審核。
于是乎,26級表演系就臨時變成了中文系,無論宿舍還是排練室裏,白天黑夜都充滿了低吟高頌,偶爾還會伴随着幾聲悲怆的怒吼。
最悲慘的是,好不容易寫出來的散文又因為無病呻吟、聱牙佶屈,甚至涉嫌抄襲而一遍遍地臺詞老師打回重寫。也難怪陸續通過的學生們嚷嚷着要集資出一本散文集,将嘔心瀝血之作流傳後世。
在這方面,陸離倒是一點都不緊張。他是1班學生裏最早通過的那批,用于準備的時間非常充裕,甚至還可以幫忙改改馬蒙和王若秋的散文。
11月24日,陸離突然接到了安娜姐打來的電話。安娜說知道他家裏經濟拮據,沈星擇年末接了一部民國戲,問他有沒有時間做跟組助理,工資待遇一切從優。
美差當前,哪有推辭的道理。陸離應承下來之後再問工作地點——卻是在秋山影視基地,去年那場慘烈車禍發生的地點。
陸離忽然覺得沈星擇是在試探自己。
沈星擇的懷疑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這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沈星擇一旦找到了答案,會做出什麽反應。
陸離幾乎可以百分之九十九地肯定,他會發狂。
自從把陸離從醫院接走的那天起,沈星擇就一直反對陸離繼續拍戲。聚光二十年的賣身契,被他擅用職權,運作成了無限期的強制休養。
後來,賣身契最終被廢除,但沈星擇依舊固執己見,反對陸離全身心地投入事業。而車禍俨然就是他這種偏執保護欲的最強佐證,不難想見失而複得之後,他的偏執必然會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不想徹底淪為沈星擇的禁脔,這始終是最主要的原因;但是自從金琮晚會之後,陸離的心裏又開始浮現出另外兩種不同的聲音。
一種聲音,希望沈星擇盡快走出記憶的迷宮,不再留戀于過去的陰影。
而另一種聲音,竟是在嫉妒着過去的他自己,嫉妒那具死去的肉體在大火中煉成了一把鎖,鎖住了沈星擇的心髒。
無論如何,立刻改口拒絕只會引來更大的懷疑。陸離唯有姑且應承下來,然後安靜等待着寒假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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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冬季,比去年的要暖和一些。
氣象預報說京城昨晚下了一場大雪,但是東部沿海的X市依舊綠意蔥茏。
說服母親同意了他的寒假打工計劃,陸離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冒着寒風來到海嶺影城的側門等候。五六分鐘後,人跡罕至的街頭緩緩駛過來一輛車,在他面前停下。
陸離愣了愣——車牌號倒是對上了,可他原以為自己等的是劇組面包車,哪知道開來的卻是一輛GMC商務之星。
司機下車來幫他擺放行李,電動車門也緩緩開啓。坐在前排獨立座位上的人,正是沈星擇。
距離三合居的那頓飯已經過了快三個月,乍一見面陸離竟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兩個人一個車裏一個車外,默然對視了幾秒鐘,還是坐在後排的安娜姐忍不住了。
“凍死了快把車門關上啊!”
後排除了安娜姐之外,還放了一些行李和包、外套等物品。盡管有點僭越,可陸離也只能坐到沈星擇右邊的座位上。
他沒話找話:“沈哥,好久不見。恭喜你成為影帝。”
沈星擇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不叫師哥了?”
“……師哥。”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陸離忽然覺得自己被沈星擇占了便宜。
好在沈星擇本就話語不多,一路上恐怕也是勞累了,因此沒有再說什麽。一車的人便也跟着保持沉默。
開始的半個小時,陸離還會擦擦玻璃上的水汽,看幾眼窗外風景;但是暖氣和不流通的空氣很快就弄得他昏昏欲睡。在意識模糊之前,他為自己系上了安全帶,又偷看了一眼沈星擇的腰間,這才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不愧是專職司機,車開得十分平穩。陸離以為自己并沒有睡多久,可突然間,一陣尖銳的汽笛聲刺穿了他的夢境。
過去與現實穿透在了一起,他駭然睜大了眼睛,正好看見挂着霧氣的車窗外有一團龐大的黑影一閃而過。
是工程車!
陸離拉起衣袖擦了擦玻璃。車窗外的景色頓時躍入眼簾——車輛已經行駛在了秋山基地前的公路上,就是去年夏天出事的路段……
雖然早就做過心理建設,但是真正到了這點兒上,陸離依舊不可避免地有些緊張。他甚至覺得挂在脖子上的護身符裏好像藏着一塊冰,寒意一陣陣地刺激心口。
“你在看什麽。”
沈星擇的聲音冷不丁地從身旁傳來。
發散的情緒和思維在一瞬間迅速收縮,陸離飛快調整好表情,扭過頭來。
“師兄,我們好像快到秋山了。”
沈星擇顯然早就醒了,此刻正戴着黑框眼鏡,手中拿着劇本。
“你怎麽知道快到了。” 他問陸離,“以前來過?”
“沒來過。”陸離搖頭,又舉起了手機,“但是我有定位。”
沈星擇看也沒看陸離的手機,就好像篤定了裏頭甚至連個導航軟件都沒有安裝。
他平靜地看着陸離的眼睛:“你知不知道,在這條路上發生過什麽?”
陸離不做聲了,他已經可以肯定沈星擇是在試探自己,但他決定當着沈星擇的面,把這場戲演下去。
“知道。”
“有什麽感想。”
陸離低頭尋思了一會兒,仔細撇除掉所有不能說的話;又自我鬥争了一番,争取保留下了一些。
“……剛開始很驚訝,後來覺得遺憾和可惜。但是實話實說,這地球缺了誰不都是一樣在轉。都說坐地日行八萬裏,一年半五百多天,差不多就是從地球到金星的一半距離。其實我們早就遠離了過去、遠離了記憶裏的那些人和事。而終有一天,我也會成為別人記憶的一部分。我不希望愛我的人沉溺在過去無法自拔,所以我也不會把自己關在回憶裏,因為那樣毫無意義。”
就像是在印證着他的話,車輛放緩速度拐了一個彎,平穩駛入了通往秋山基地的分流匝道。
雖然只有短短幾秒鐘的時間,但陸離還是看見了當年發生車禍的地點。
昔日簡陋的道路中央已經修建起了寬敞的隔離帶,枯黃衰草叢中,一株新移栽的茶花正在綻放,花色如血,又像是天邊正在緩緩落下的斜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