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域來客
初春的天仍舊有些涼,白日裏頭倒還不覺得,但一到了夜裏,嗚嗚的朔風吹得人裹緊了身上的羊皮袍還直打哆嗦。
這個時候,其實涼州往來的客商已然是少數,更不用說再遠的西邊。
屋裏頭點了炭火,跑堂的小二拿手支着腦袋打着瞌睡。
“叩叩——”
“不知魏老板可在?”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有女子輕軟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登時打了個激靈,忙不疊地迎上去。
“姑娘你這是……”他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心底不由得贊嘆。
女子看上去不過十八九歲的模樣,雖說身上穿着大漠裏頭臃腫的皮袍,仍舊能清晰地看出身形的高挑纖細。不似西域女子的英朗,漢家女子的柔美精致在她眉眼中體現得恰到好處。
還真是個美人。
“小二哥是新來的?”她唇邊透出幾分笑意來,“我來尋你們老板,不知他可在?”
“在的在的,我這就給您尋去。姑娘稍待片刻。”
“多謝。”
這女子自是蘇念雪。
她尋了個地方坐下,兀自斟了杯茶。
窗外的天陰沉沉的,像是要落雪的模樣。初春多大風天,若是再加上落雪,這路怕是更難走,她在心底暗暗擔憂。
“喲,蘇姑娘你怎得這個時候來了涼州?可是年前取的那批藥材有何問題?”魏老板魏坤是個年過不惑的漢子,見到她來,吩咐着跑堂小二上了幾個小菜端了過來。
“哦,那倒不是,我此行,實是另有要事。”蘇念雪回過神,面上挂了得體的笑,“魏叔,你可聽過七葉花?”
Advertisement
“七葉花?倒是聽些商販說起過,傳言其生在天山深處,若是沒點本事,可是采不來的。”魏坤捋了把臉上的胡子,沉思了半晌,“聽許多胡人說起過,這花是西域各國王族都争相搶購的珍奇之物,即便有人采了來,也是到不了這兒的。老魏我在這涼州二十來年了,可從未聽過有商販要賣這七葉花,大概是在西域便被買光了吧。怎麽,姑娘怎得想起問這個來了?”
“家師救人的方子裏頭,有這麽一味藥。”蘇念雪輕嘆了口氣,“照您這麽說,這藥,是得到西域去,才尋得找了?”
“是啊……姑娘,真這麽急嗎?不知谷主的病人是何許人?要不緩個把月,待這場風雪過去先?”
“那人是朝廷的人,而且……等不得了。”蘇念雪站起身來朝他一抱拳,目光灼灼,“既如此,也請魏叔幫個忙,我即刻啓程去西域。”
魏坤看了她許久,也知她既已決定,斷不會再有更改的餘地,藥王谷的人,做事自有分寸,只得應了下來。
“此番路遠,這個時節又是路難行之時,還請姑娘護好自個兒。”他站起身,朝着面前的年輕姑娘一拱手,“我立刻傳書給西域諸國的分堂,姑娘到時要些什麽,直接過去便可,保重。”
“如此,我便代家師謝過了。”蘇念雪拿起行裝,朝他道了聲謝,轉頭出了客棧。
一邊聽了半晌的店小二有些摸不着頭腦地看了看依舊站在原處的自家掌櫃,禁不住道:“掌櫃的,這姑娘……是誰啊?這個天兒出城,膽子也是夠大的……”
他回神,随手抓起手邊的筷子在他腦門上敲了一記,虎着臉道:“沒事兒別瞎打聽,幹活兒去!”
小二忙不疊地應了聲,腳底抹油般跑了。
什麽人嗎……他笑着搖搖頭,即便說了是藥王谷的嫡系弟子,這傻小子也不曉得人家究竟是什麽來頭。
人人皆道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江湖又何嘗不是如此。北有蘭陵謝氏,南有臨安沈氏,再加上西南的巴蜀唐門與那個隐在暗處的墨客山莊,這般的江湖格局,也有了二十來年了吧?雖說也有小打小鬧,但也還算安穩。再加上藥王谷護持着北境的邊防,這大梁的國境,也還算得上安泰。只是啊,這位藥王谷的弟子突然要來西域找七葉花……
醫治朝廷的人麽……他仰頭灌了口熱茶,眼底有光亮一閃而逝。要說七葉花能醫什麽疑難雜症,那便只有……燕北的狼毒了。朝廷的人,恐怕是北境的人吧。
看樣子,這天下,又要不太平了啊。
相較于魏坤的揣測不定,蘇念雪更為擔心的是她此行的目的,七葉花。按照魏坤所言,這花生于天山之上,本就極為難尋,更何況西域諸國還争相購買,如此一來,想要從西域的商販手中弄到此物可謂難上加難。看樣子,自己需要親自上一趟天山了。
“小賊休走!”
正當她思量間,耳畔忽而傳來一聲女子的怒斥。
擡眸望去,兩道人影在屋頂上急奔,一跑一追之間,竟是僵持不下。
涼州入夜晚,此刻按中原的時辰來算已然是亥時初,天将将黑下來,但街上的攤販早已收了攤,故而二人這麽大的動靜,才沒驚出來多少旁觀的人。
“姑娘!當心!”
只聽那個追着的姑娘一聲高喝,蘇念雪足下發力,向後一躍,堪堪避過前面那人伸過來的手,她眉梢一抖,袖中銀針登時飛出,精準地點在了那人的穴位上。
後頭追擊的人幾個縱躍來到她身前,笑吟吟地拿劍柄在那人肩上重重一敲,口中輕哼道:“我看你還跑?”
那人俨然被銀針紮成了個刺猬,哪兒還有氣力反抗,只能任由這姑娘把自己綁了。
蘇念雪的目光落在女子蒼色的長衫上頭,眼底掠過一抹驚訝。
蒼衫長劍,臨安沈氏。
“多謝了,不然我要追到這賊人怕是要費好大的功夫。”那姑娘轉過頭來沖她爽朗一笑,“姑娘好針法,在下臨安沈氏,沈楠茵,不知姑娘是?”
倒是個不拘一格的性子。蘇念雪拱手笑道:“早聽聞過沈家的名號,在下蘇念雪,師承藥王谷。”
“比不得藥王谷的名頭響。”沈楠茵笑着擺擺手,“我需得把這人押送到府臺去,便先行一步,告辭了。”
“诶,你等等。總得把他身上的針拔了不是?”蘇念雪哭笑不得地攔下她,擡手運氣将飛賊身上的銀針收了回來,嘴角勾笑沖他道,“半個時辰之後,穴道自然會解開,不過,可莫要自己試着沖穴呀。”
她笑得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但言語裏的警告意味還是讓那飛賊忍不住抖了抖。
畢竟藥王谷出來的人,要真整起人來,那還真是……啧啧啧。
一邊看着的沈楠茵禁不住笑出聲來,沖着蘇念雪豎了豎拇指。
“要是強行沖穴會怎樣?”她把人拉到一邊,低聲問道。
“不會怎樣,不過是吓唬他的。”她眉眼彎起,輕笑出聲,“未免生出事端,姑娘你還是趕緊把人帶走吧。”
“好,那我們有緣再會。”沈楠茵忍着笑一把抓起飛賊的衣領,禦起輕功消失在了夜色裏。
倒是個有趣的人。蘇念雪笑笑,邁步回了落腳的客棧。
不過二人大抵真的是有緣,次日蘇念雪在商隊裏頭,竟然是再度見着了這位沈氏的門生。對方顯然也認出了她,遙遙沖她招了招手,面上挂着笑。
“怎麽,藥王谷的人也往西域跑?”
“沈家遠在臨安,你不也出現在了這關城之中?”她笑着回了一嘴,“醫術上的終歸是死物,吾輩身為醫者,自然需要親自走遍這萬裏河山,才不負當日入門之願。”
“如此說來,你這是要效仿先賢嘗百草?”沈楠茵饒有興致地看她,“倒是我狹隘了。只不過我此番前往西域,是奉家中族長之命護送這隊商販,看着這隊人安全抵達龜茲,我也就算不辱使命了。不知你此行需往何處?”
“天山。奉家師命,去尋一味良藥診治一位病人。”思及此,她禁不住嘆了口氣,頗有些頭疼,“只是據說此藥難尋,千金難買,怕是頗為棘手。”
“什麽藥如此難尋?說來聽聽,說不準,我能幫上忙。”
“七葉花。”
沈楠茵聞言思索了片刻,道:“倒是聽過名字,但也确如你所言,是個有價無市的稀罕物。但就你一人前往天山,也未免太過危險。”
“那病人的情況太過危機,谷中的衆位師兄師姐脫不開身,也只能我去了。”她面上流露出無奈的神色來。的确,若有其他人在,也用不着她走這一趟。
沈楠茵抿唇想了想,道:“天山路遙,若無準備,不說無功而返,怕是連你個人安危也難料。去往天山途經龜茲,恰好我此後無事,若你不介意,我陪你走這一遭可好?”
“這……”她一時有些猶豫,谷中自己的事,其實本不該由外人來插手。
“若你一人前去遇上什麽危險,其實我良心上多少有些過意不去。”沈楠茵看出她的顧慮,輕聲勸了句,“便當做是我還你昨日幫我逮着那個小賊的人情,你看這樣可行?”
看她這模樣,恐不是在說笑。江湖傳言沈氏門風開化,弟子素來随性行事,端的是快意恩仇的做派,如今看來,倒是不假。
“那便勞煩沈姑娘送我至天山,但之後的事,還請你不要插手。”蘇念雪尋了個折中的方式道,“畢竟此事與你本無關聯,即便是還人情,也犯不着因此以身犯險。我知沈家的行事風範,但若你因我犯險,我亦是過意不去。”
“既如此,好,我便只送你到天山。”她淡然一笑,應允下來。
馬車外的風仍舊挂得烈,蘇念雪目光落在連綿的山脈上,若有所思。
黑鷹盤桓在一處碉樓前,嘹亮的長鳴聲在大漠裏頭回蕩。
不多時,有人自樓中走出,擡起手臂讓它落了下來。
鷹爪上綁了一小張羊皮卷,那人将其展開,略略掃了兩眼。
“公事,私事?”男子站在碉樓前,一張臉隐在陰影中。
“私事。”她将黑鷹放飛,轉過頭來将羊皮卷往他身上一扔,“我要去趟天山。”
“随你,但你要找的東西可沒那麽簡單,萬事小心。”他随手把羊皮卷碾成了粉灑在黃沙之上,“若有事我讓黑鷹傳信給你。”
“嗯。”
她從馬廄裏牽了匹馬,把行裝綁在馬鞍上,翻身上了馬。
男子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大漠裏,回身帶上了碉樓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