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且看着
清和寺外,沈王氏同王惠氏說了些話,又同蘇錦囑咐了幾句,便先帶沈嬌和沈柔兩個女兒上了馬車。
今日本是來吃清和寺中齋拜佛的,趕巧寺中人少,各殿的佛祖都挨個拜過了,也随喜了功德,只是這齋飯尚未來得及用,羅媽媽在一側提醒說,雨勢似有越下越大的跡象,夫人看看?
沈王氏才留意起天色來。
沈府在遠洲城最北面,清和寺在最南端,沈府同清和寺離得最遠,中途還有一段不怎麽好走的路。若是過了黃昏,雨又下大,只怕更不好走。
沈王氏思忖了一番,便找王惠氏商議,今日老太太柳王氏不在,這齋飯便不在寺中吃了,留作下回一道。
王惠氏也見這黑雲似是層層壓下來的一般,也倒是盡早歸途好,路上穩妥些。
陶二奶奶心中本就想躲了這頓齋飯去,也正好同王惠氏道,蘇錦方才鞋襪都濕了,早些回府中去也好。
陶二奶奶是借她的名義說話,蘇錦自是不介意。
方才又是陶二奶奶與蘇錦一道去的禪房換的鞋襪,王惠氏也沒有多想,便也道,既如此,就都一道出寺吧。
這便逃了在寺中用齋飯一事。
陶二奶奶只覺皆大歡喜,朝蘇錦眨了眨眼,會心一笑。
蘇錦忍俊。
沈府離得最遠,沈王氏便先帶了兩個女兒和随行的老媽子和丫鬟等先上了馬車,王惠氏相送:“路上仔細些,若是雨勢太大,便停下來歇歇,等穩妥了再走。若雨勢再大些,便調頭回王府,也正好同你哥哥說說話。”
王惠氏素來周全,沈王氏含笑:“多謝二嫂。”
王家家中習慣,子女都在一道排序。
老太太柳王氏最大,王惠氏的丈夫排第二,沈王氏最小,所以沈王氏喚王惠氏一聲二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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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惠氏見雨逐漸大了,也不多留沈王氏一行。
沈嬌和沈柔兩姐妹揮手同王惠氏和蘇錦、陶敏等作別。
沈王氏身邊的羅媽媽吩咐一聲,車夫便揮了揮缰繩。
馬車緩緩駛離清和寺門口。
蘇錦本同王惠氏、陶敏一道目送沈王氏馬車離開,但沈王氏馬車方才動了兩步,卻有一穿着鬥笠蓑衣的小厮騎着快馬往這邊來。
蘇錦眉頭微蹙,認出似是柳家家中的小厮。
馬匹果真在她稍遠處停下,避免濺她與白巧一身水。小厮自馬車下來,果真是柳家的小厮阿五。
“阿五?”白巧目露詫異。
阿五冒着這麽大的雨來清和寺應是尋小姐的,白巧心中掂量了一番,趁他躍身下馬時,問道:“阿五,可是府中有事?”
阿五騎了一路的快馬前來,眼下帶着鬥笠蓑衣,口中還氣喘着,聽白巧問完,先是連連點頭,又趕緊搖頭,解釋道:“夫人,白巧姑娘,是府中有事,天大的大喜事!”
阿五這句說完,算是簡單交待了一聲,這才朝一側的王惠氏和陶敏行禮:“舅老太太好,陶二奶奶好。”
王惠氏和陶敏亦點頭致意。
阿五這才朝着眼前衆人說道:“夫人,大人高中殿試前三甲了,報喜官剛才親自送了喜報上門,說大人此番還是陛下欽點的探花郎,眼下老太爺和老太太正在府中招呼着,讓小的趕緊來尋夫人回府呢!”
阿五為人樸實,眼下笑容盡數挂在臉上,也不遮掩。雨水順着鬥笠滑下,嘴角卻揚得老高。
柳府中的下人大都喜歡蘇錦。
老太太管家時候多稀裏糊塗,大家的活沒少幹,也沒讨多少好處;夫人管家時,事事分明,亦有賞罰,但凡不是府中偷奸耍滑的,大都多喜歡夫人管家,也待夫人親厚。
阿五亦是。
聽聞說要去清和寺尋夫人,阿五冒着大雨也要來。大人高中,又是探花郎,這是府中天大的好消息!夫人定然也高興!
阿五話音剛落,白巧驚訝伸手,下意識捂了捂嘴角,掩了一臉驚詫,沒想到,竟中了探花!
蘇錦身後的柳家下人都或驚喜或瞪大眼睛,或張大了嘴,或相互面面看去,天哪,竟是殿試前三的探花郎!這遠洲城多少年了,就應當只出了柳家一家吧!
王惠氏和陶敏臉上的喜色也都似忽然綻開,早前只聽說柳致遠高中,但進士及第三十餘人都算是高中,可這竟是殿試前三的探花郎!
王家本是老太太的娘親,柳致遠高中探花,王惠氏和陶敏自是又添了幾分欣喜,便都含笑朝蘇錦看去。
陶敏更是挽住蘇錦的胳膊,“這下你可是探花郎的夫人了!……”
言罷還朝她擠了擠眉眼。
王惠氏亦欣慰朝蘇錦莞爾:“快回府中去吧,別讓府中久等了。”
蘇錦唇瓣淡淡揚了揚,朝王惠氏福了福身,這才同王惠氏和陶敏道別。
白巧會意撐了傘,随蘇錦一道往馬車前去。
王惠氏看了看蘇錦背影,身姿綽約,有着這個年紀女子最好的年華,如此滔天的大喜事,步子卻依舊波瀾不驚,沒有半分歡呼雀躍之意——都不如,身側的陶敏替她來得歡喜。
王惠氏是過來人,知曉她在柳家過得并不順遂。
但她亦是柳致遠的舅母。
她沒有立場聲讨柳家。
王惠氏心中嘆了嘆,眉頭攏得更緊,柳致遠并未好臉色待過蘇錦一日,換作旁人許是日日哭鬧,也會尋死覓活,柳致遠也會有的放矢。
但蘇錦卻不同旁的女子,三年來,處處孝順公婆,照顧弟弟妹妹,更将原本亂糟糟的柳家操持得緊緊有條。這些年來,無論是柳家王家的親戚,還是遠洲城的街坊鄰裏,就連府中的下人也待蘇錦親厚過柳王氏幾分。
蘇錦更從未在人後說過柳家,甚至柳致遠一句不是。
柳致遠雖不在家中,卻因得蘇錦的緣故,在遠洲城內攢了不少早前沒有的人緣,就連柳老太爺和老太太柳王氏都面上有光。
在柳致遠的事情上,蘇錦同柳致遠連吵鬧抱怨都未有過。
他二人,許是連怨偶都算不上。
王惠氏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她是柳致遠的舅母不假。
卻也會替蘇錦着想。
冥冥中,王惠氏總覺此回柳致遠高中,許是導。火。索。
興許這兩人……
王惠氏心中好似郁結,遂又嘆了嘆,不去多想了:“走吧。”
陶敏便扶了她往王家的馬車去。
而另一頭,沈王氏卻是在方才就喚了羅媽媽停車。
羅媽媽也連忙讓車夫停車。
沈王氏眼尖。
方才分明是見到有帶着鬥笠蓑衣的下人騎馬往蘇錦處去。
她好像在柳府見過這個小厮。
這便怪事了,柳家明知蘇錦在清和寺陪她和王惠氏上香,竟還讓人冒雨來尋?
柳府裏怕是有事。
沈王氏嗅覺敏銳,當下便讓人将車停下。
馬車隔得不遠,但雨下得有些大,衆人的注意力都在阿五身上,也沒誰留意沈王氏的馬車在前方停下了。
沈王氏和兩個女兒都在馬車中豎着耳朵聽。
柳致遠高中了!還是探花郎?!
沈嬌和沈柔兩姐妹口中皆是“哇”得一聲出來。
一人道,表兄真得高中了,另一人道,探花哪,殿試第三!
沈嬌和沈柔兩姐妹七嘴八舌說着,眼中皆是興奮之色。多少年了,遠洲連進士都難得出一個,眼下表兄高中了不說,還是前三甲。
沈家同柳家沾親,這下沈家也跟着有顏面了!
“住嘴!”沈王氏卻是一盆冷水潑下。
沈嬌和沈柔都是一愣。
沈家大爺慣來在家中是甩手掌櫃,沈王氏在家中說一不二,沈嬌和沈柔當即便斂聲了,不敢說話。
可強壓之下,姐妹二人卻是面面相觑,心想着表兄高中,她們高興說兩句有何不對的?
羅媽媽心中輕輕嘆了嘆。
沈王氏氣不打一出來,“人家的兒子柳致遠有出息了,都高中三甲了,你們的哥哥卻還連書都不會背幾行,整日就知道鬥蛐蛐!”
言罷,重重放下簾栊,喚了聲,“回府!”
沈嬌和沈柔大氣都不喘一聲,生怕引火燒身。
人家姨父本就是讀書人,柳家是書香門第,表兄又一心撲在讀書上,學問也一直好着,表兄不高中,難不成還真讓她們的哥哥高中?
沈嬌和沈柔兩人敢怒不敢言。
果真,沈王氏一句話哪夠将氣出完的!下一秒,便擡眸看向她們二人。
沈嬌和沈柔只覺熟悉的危機感襲來,未及思緒,沈王氏業已開始就近數落:“你們哥哥便不說了,再看看你們兩人,讓你們到私塾好好念書,是想讓你們以後有資本可以嫁到好人家。你們兩個念得可到好,先生昨日還托人來,給我送的什麽東西?話本子!還是不入流的那種!!我都替你們二人害。臊。虧你們娘親我花這麽多心思在你們二人身上,還指望着你們能出息些,結果你們二人就同你們那個不争氣的哥哥一樣,一日都不讓你們娘親省心!”
沈王氏只顧着自己說得痛快,全然沒有覺察自己兩個女兒的臉色越漸難堪。
最終,羅媽媽是看不過去了,語重心長喚了聲:“夫人……”
沈王氏微楞。
羅媽媽一提醒,她才反應過來,先前是光顧着自己說得痛快了。
沈王氏瞥了眼羅媽媽,又看了看沈嬌和沈柔兩人似是不服氣,又愛答不理得模樣。
沈王氏心中那原本被羅媽媽壓下去的火氣遂又“嗖”得一聲竄了上來:“喲,還給我使上臉色了不是!”
沈嬌咬唇,惱道:“誰前日還說哥哥蛐蛐鬥得好,同知府家的兒子都玩道一處去了,知府家的兒子還拍着胸脯保證,要給哥哥謀個差事,搞不好還是京中的差事,轉眼就講柳家表哥給比下去的?”
“你……”沈王氏剛想反駁,可又語塞。
這話,确實是她前日裏說的,可那還不是被她姐妹二人在私塾裏看話本子被先生逮着一事給氣得!
多丢人啊!
這兩個不知好歹的。
沈柔遂也聲援:“娘親前日裏還說姨父考了一輩子都考不上,這表兄也指不定會赴姨父後塵,可人表兄就是考上了,不僅考上了,還中了探花呢!”
沈王氏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都學會頂嘴了!”
沈嬌和沈柔見好就收,都眼巴巴望向羅媽媽。
羅媽媽果真護犢子:“夫人,小姐們知錯了。”
知錯個鬼,沈王氏又不瞎。
羅媽媽知曉沈王氏這股酸氣若是不消,怕是這一路都不得消停,羅媽媽伺候了沈王氏多年,自然知曉從何處下手,便借故問道:“夫人,可要去柳家看看?”
“有什麽好看的?看人家風光嗎?”沈王氏腹诽。
可話音剛落,沈王氏眼中忽得冒出一道金光,當下便坐直了身子,急切看向羅媽媽。
沈嬌和沈柔兩姐妹一哆嗦,不知她又忽得想到哪一出了,沈王氏卻是認真朝羅媽媽問道,“早前金宏可是說,在京中瞧見柳致遠同周穆清這丫頭在一處?”
羅媽媽一面回憶,一面點頭應是。
早前大公子在家中提起此事時,她也在場,聽得清清楚楚。只是事關柳致遠,柳致遠又是沈王氏的侄子,這話不好外傳,當時也沒繼續說了。
而眼下,沈王氏嘴角勾了勾,眼中忽得分外明媚。
羅媽媽擔心:“夫人,還去嗎?”
她先前提柳家,本也是為兩個小姐解圍,也不指望沈王氏去。眼下,卻似是擔心好心辦了壞事。
畢竟都是王家姐妹,柳家和沈家關系也不算遠,這麽突然跑去柳家說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有些上不得臺面。
羅媽媽心中是有顧慮。
沈王氏卻悠悠得将身子往後一仰,既不着急說要去柳家的事情,也似将數落沈嬌沈柔兩姐妹的事給抛到了腦後,似笑非笑道:“那便沒什麽好去的了,等會子,這柳家還指不定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一場。這時候跑去,好像誠心落井下石,想看人家家中笑話似的!不去便不去了!趕緊回府。”
就這會兒功夫,沈王氏的心情突然轉好。
沈嬌和沈柔都對視一眼,摸不清母親心思,但只要母親不繼續揪着她二人數落便是。
兩人不吱聲了。
羅媽媽卻一慣是沈王氏的心腹,眼下,多問了一句:“柳致遠才高中探花,柳家那頭高興都還來不及,怎的就成了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了?”
羅媽媽是敢問的。
沈王氏嘴角又得意地勾了勾,“你想想那周穆清是什麽人?人家也算赫赫有名的才女一名,這周家能讓她這般跑到京中去?既是去了京中,又投奔了柳致遠,就連金宏都撞見了,沒得個名份還能光明正大回周家?光是唾沫堆都能将周家給淹了。”
羅媽媽似是有些明白了。
沈王氏輕笑:“柳致遠才中了探花,日後可是要攜夫人赴任的,如今蘇錦還在柳家,柳致遠怎麽攜周穆清哪?”
“這……”連羅媽媽都覺棘手。
沈王氏眉眼揚了揚,嗤笑道:“這事兒還就得柳致遠上任前給說清楚了,且看着吧,這柳府今日還指不定怎麽個鬧法呢!別看這蘇錦平日裏不吭聲不出氣的,這遠洲城中可有一個人說過她不好?我那個大姐又是個糊裏糊塗的,還指不定會怎麽個添亂法。還有我那大姐夫,滿口仁義道德,但當初可不就是他去诓騙的蘇家?眼下柳致遠高中,他是真仁義道德維護這個兒媳,還是幫親不幫理,為了他這個大兒子盡快走馬上任,昧着良心替柳致遠掃清屏障,我們且等着看!柳致遠這麽個主意正的,一心裏只有周穆清,還能舍得周穆清受委屈了?這好戲怕是才将将開場,我們這麽着急去做什麽?”
羅媽媽眉頭攏了攏,“倒是可憐了蘇錦……”
羅媽媽旁觀者清。
沈王氏卻哂笑:“你這也是瞎操心,人蘇家早前也是将門,蘇家門戶可比柳家高多了去,同柳家比,這蘇錦什麽世面沒見過。在這些個丫頭裏頭,我是沒見過比蘇錦更穩妥的。你看看她今日,分明是來替我大姐收拾爛攤子的,可有一句說了我大姐不是?你再瞧瞧當時她遲了,是怎麽說的?下雨,馬車陷坑裏了,也遣人先來傳信兒了,結果被馬車攆上了。再看看她鞋襪都濕了,就是踩水也不讓長輩久等,我這個做長輩的還能說她一句不是?說大姐一句不是?”
羅媽媽想想,還真是的。
沈王氏撥了撥手上镯子,“啧啧”嘆道:“我就說,這蘇錦就不是柳家這座小廟能容得下的大佛,且看他柳家是怎麽搬石頭砸自己腳的吧……”
這回,就連沈嬌和沈柔都忍不住跟着點頭,從未覺得母親的話這般中肯過。
沈王氏遂即瞪了她二人一眼,惱火道:“光點頭,可記在心裏頭了沒有!多學學你們表嫂待人處事,日後才不吃虧!”
沈嬌和沈柔又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
另一頭,馬車緩緩停在柳府門口。
車夫上前,墊了腳蹬。
雨已下得有些大了,白巧撐傘擋雨,蘇錦扶着她的手,踩了腳蹬下了馬車,不敢下太快。
門口小厮見了她,快步上前:“夫人您可回來了,大人也剛剛回府。”
大人?
白巧和蘇錦都微微愣了愣,少許,才反應過來,殿試高中,定是欽點了官職的,柳家上下應當都跟着改了口。
小厮是說,柳致遠回柳家了……
白巧指尖滞了滞,年關時候姑爺都未回來過,上次回柳家,還是一年前的事了。
白巧握着傘,目露遲疑看向蘇錦。
蘇錦淡淡垂眸,輕聲道了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