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掀桌子

柳家祖上曾是有名的書香門第,出過當世大儒,亦是當時鼎盛的簪纓世家。

後來柳家先祖站錯隊伍,受到牽連和排擠被貶到遠洲城,從位極人臣跌落到入不得廟堂。

柳家時運不濟,後輩之中也少有建樹,等到柳老太爺這一輩,已在遠洲城蟄伏百餘年,也越發不濟,實則同遠洲城的普通大戶人家已并無多少區別,只有遠洲城中的古稀老人還記得當初曾聽祖輩說起過柳家是如何遷入遠洲城的,亦津津樂道柳家的府邸是遠洲城最有底蘊的府邸。

蘇錦便走在這最有底蘊的青石板路上。

白巧撐着傘走在蘇錦身側。

長廊通往偏廳,長廊的橫梁上雕刻着淡泊明志,寧靜致遠。

雨水沖刷着屋檐,又順着屋檐落下,在苑中濺起淅淅瀝瀝的水花,亦濺濕了腳下的青石板路。

長廊外側,風吹着雨,雨滴偶爾敲打在油紙傘上,似是與這長廊外的大雨融為一體。

白巧不禁分神。

今日這場雨,似是越下越大了……

繞過長廊,稍許,便走到了偏廳苑外。老太太身邊伺候的丫鬟和老媽子都守在偏廳苑外,見到蘇錦來,都巡禮喚了聲“夫人”。

蘇錦微微颔首,拎起裙擺,同白巧一道入了苑中,又沿着苑中的長廊往偏廳中去。

柳家的偏廳平日裏多冷清,除卻柳家和王家的親戚,走動的人極少。

府中平日裏往來的多是老太太的牌搭子,牌局也多設在老太太的長寧苑中,少有來偏廳招呼過。

今日,偏廳中卻是燈火通明。

白巧心思通透,今日姑爺高中喜訊傳來,府中的下人道喜都來不及,老太太身邊的丫鬟婆子卻都被打發在苑門口守着,再加上門口小厮說着姑爺今日回了,只怕偏廳中生了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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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剛到偏廳外,便聽廳內傳來柳老太爺的一聲呵斥:“胡鬧!”

蘇錦和白巧腳下都是一滞。

柳老太爺斷然不會如此訓斥老太太柳王氏,柳老太爺訓斥的人應當是柳致遠。

難怪老太太身邊的丫鬟婆子都守在苑外,白巧看了看蘇錦,輕聲道:“小姐有事喚我。”

蘇錦點了點頭,白巧剛撐了傘,正準備退到了偏廳外的長廊中去,又聽柳老太爺的聲音繼續傳來:“蘇錦如何了!你常年不在家中,這家中都是她在替你盡孝,替你照顧弟弟妹妹,替你母親操持家中,你如今是高中了,高中了就能如此犯渾了!”

白巧只覺鮮有聽老太爺講過如此公正的話。

只是老太爺怎麽無緣無故說起此事,白巧有些擔心看向蘇錦。

蘇錦淡淡垂眸。

白巧不便多停留,帶了滿腹的疑惑,退去了長廊稍遠些的地方。

蘇錦卻未動彈。

眼下正是柳老太爺和柳致遠父子二人争執厲害的時候,她此時若去,等同于火上澆油。

雖不知柳致遠與柳老太爺是如何争執起來的,但柳老太爺連這些話都說上,這争執已有些面紅耳赤。

偏廳內,老太太柳王氏的聲音傳來,一面替老太爺撫背順氣,一面當着和事佬,“今日本是喜慶的日子,就非得惹你父親生氣!”

“我是在同父親講理。”柳致遠的聲音傳來。

蘇錦已許久未聽到柳致遠的聲音。

成親三年,他連同她說話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說是要為科考閉門苦讀,長年都借住在京中的親戚家中。為數不多的幾次照面,也都冷眼相待,眼中更是說不出的憎惡。

初到柳家的時候,她也曾憧憬過,時間許是最好的調和劑。

但他便是娶了她,也厭惡她,不予她親近,心中卻又容不得周穆清再受委屈……

蘇錦輕哂。

斂了思緒,正準備緩步入內,柳老太爺卻嘴快,直接朝柳致遠吼了出來:“聽聽你都說了些什麽混賬話!蘇錦家中的親戚在……你……你怎麽就聽不明白話,當着面說得出這些話來!”

柳老太爺是氣極了才會如此。

蘇錦腳步也才停了下來,蘇家的親戚在?

柳致遠也明顯愣住,偏廳中,還有旁人?

柳老太爺心中窩火。

方才他同老太太在小廳中招呼的客人,一看便是京中權貴,他好容易才攔住老太太,怕老太太惹事,結果偏偏此時柳致遠回了府中。

柳老太爺雖不知對方身份,但來人既是蘇家的親戚,但凡多問蘇錦一句,怕是知曉這幾年柳致遠做得這些混賬事。他趕緊應付了一聲,就拽着老太太出了小廳這頭,想先給柳致遠通個氣,稍後莫要冒失。

誰知柳致遠當頭一棒,入了這廳中就直接問蘇錦在何處,他要休妻!

休妻?!柳老太爺一口老血自胸口悶在心中,這便有了方才蘇錦在苑中聽到那聲呵斥,“胡鬧!”

老太太慌亂看了看身後的屏風,連忙扯了扯柳致遠的衣裳,先前倒還沒來得及同他說聲阿錦家中的親戚來了,他這頭便同柳老太爺怼上,自然不知曉。

眼下,老太太趕緊悄聲:“今日阿錦家的親戚來了家中,就在小廳內,我同你爹正招呼着,你可莫再說這種話!”

老太太也是要臉面的。

人蘇家的親戚特意來看蘇錦,這不是打臉是什麽!

他是高中了探花,但這是要落人口舌。

老太太是想私下勸阻,有些話,當着親戚的面說總歸不好。

休妻之事她不認可,更不會同意!只是這些都是柳家家中之事,斷然沒有在蘇家親戚面前說的道理!

可眼下柳致遠心中全是周穆清那楚楚動人的,雙目含淚的模樣,柳致遠心中拿定了主意,瞥目看了看了屏風處,繼續道:“蘇家哪個親戚來,我都要休妻!”

休妻……泊子澗只覺整個人都不好了幾分。

從在這個小廳開始,柳家衆人就開始了各自的表演,最後,柳致遠壓軸登場,要休妻!

柏子澗只覺從頭到腳都涼透了,都不敢将目光投到侯爺身上去。這下好了,有人千裏迢迢來看蘇錦,柳家竟要休妻……

侯爺在京中又是出了名的護短,泊子澗心中輕嘆,要完……

偏廳內,柳老太爺一面捶胸頓足,想着這個兒子怎麽這麽說都說不通透,吃了稱砣鐵了心一般,非要當着那人的面說!

柳老太爺只覺心中氣不打一處來,都中探花的人了,怎麽還如此沉不住氣。

柳致遠卻眉頭緊皺,沉聲道,“蘇錦的父親已經過世了,你們還在懼怕蘇家什麽!”

柳致遠此話一出,無論是偏廳外的蘇錦,還是屏風內的柏炎都滞住。

柏炎連輕敲桌沿的手都停下。

柳老太爺心中駭然,當下便漲紅了臉,“我們……我們柳家何時懼怕過蘇家!”

柳老太太咽了口口水,貓在柳老太爺身後,沒有接話。

柳致遠卻讪笑:“若不是懼怕蘇家,當初為何一定要我娶蘇錦,若是不娶蘇錦,蘇家便要遷怒柳家。眼下,蘇家已經沒有依靠了,為何不讓我休妻再娶!”

蘇錦背後一僵。

柏炎亦是眸間一寒。

呵,蘇家逼柳家娶蘇錦?

高門低嫁,怎麽看都是柳家讨得的好處,如今卻說是蘇家逼娶!

柏炎嘴角唇邊譏诮一笑。

但柳致遠是有一句說對了,四哥過世,便都欺負蘇家沒沒有依靠了……

可蘇家哪裏沒有依靠了!

見柏炎嘴角譏诮之意都已浮上,柏子澗屏息,侯爺這是……要找事情了……

不等柳致遠說完,柳老太爺也反應過來不妥,遂而趕緊出聲打斷:“你憑什麽休妻,憑什麽再娶!蘇錦待你如何,待你父親母親如何,你是沒長眼睛自己會看,還是沒長耳朵自己會聽!”

柳致遠針鋒相對:“你們都未給過穆清機會,給過我機會,怎知穆清待我不好,待你們不好!周家的家世是不如蘇家好,但今日我不也不憑蘇家高中了嗎!”

“你高中!你……”柳老太爺險些就要脫口而出後面的話,卻還想到高中之事關乎朝中顏面,他亦不能就這麽明面了說了去。

柳老太爺一口悶氣郁結在心,深知如此下去只會更難收場,遂放低了語調,軟下話來:“你,你說你,你同蘇錦成親三年,蘇錦連你一句怨言都沒有說過,如今高中了,動不動就要休妻重娶。蘇錦嫁到我們柳家三年,蹉跎了三年最好的時光,你讓她日後如何辦?”

想起蘇錦,柳老太爺心中又羞又惱。

當初若不是為了蘇家幫柳致遠,他又怎麽會想着代致遠去平城求娶蘇錦。

如今致遠高中了,卻做這樣過河拆橋的事,他這張臉往哪兒擱?

柳致遠卻冷笑:“她當初既然能嫁到我們柳家,就應想到有今日。”

“你!”柳老太爺直接給他一巴掌。

“哎呀,老爺子!”老太太柳王氏趕緊拉住。

柳致遠捂了捂臉。

柳老太爺氣得悶哼:“既已拜堂成親,蘇錦就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柳家的兒媳,你口口聲聲說蘇錦如何如何,那你呢!你可盡了一日做丈夫的責任!你一口一個周穆清,周穆清,這周家是什麽人家,當初周家可給過你一日好臉色看過!你不娶蘇錦,周家就會将周穆清嫁給你了?!你是誰!憑什麽!你用腦子想一想,怎麽你忽然高中,這周家就慫恿你娶周穆清了!”

柳老太爺心中還是有數的,這些年,周家同柳家如何,周家待柳致遠如何!柳老太爺心中有杆稱,眼下柳致遠忽然說要休妻再娶了,那絕對是周家有所暗示!

他怎麽就這麽不信,都整三年過去了,柳致遠今日就忽然提起要休妻重娶的事情了?

柳老太爺越說越窩火,氣越不順。

老太太慌忙給柳老太爺緩背。

柳老太爺應是戳中了柳致遠心中的軟肋,柳致遠終于噤聲。

而柏子澗心中都已湧起一股無名火。

什麽周家,周穆清!

這柳家未免欺人太甚了些,如今這柳家是出頭了便想着來趕蘇錦走了?

這事便是放他這裏都一肚子火,柏子澗正惱火中,偏廳中,卻有腳步聲傳來。

偏廳中都怔住。

蘇錦踱步入內,她腳步不輕,原本就準備讓偏廳中的人聽到。當下,偏廳中,幾人目光齊刷刷投來。

柳致遠愣住,柳老太爺愣住,老太太柳王氏也愣住。

隔着屏風,柏炎卻看不真切。

但無需想,也知曉是蘇錦來了偏廳。

他亦許久未見蘇錦了,透過屏風的縫隙,隐約見到一襲月白色的紗裙。

柏炎目光似是忽然僵住,只覺這身影有些熟悉。

稍許,眉頭微攏,想起今日清和寺中的那道身影,在禪房中俯身脫鞋襪,笑容娴靜,側顏猶若剪影;離開後苑時,明眸青睐,亦伸手接過屋檐下的雨滴,唇畔微微勾勒起……

是她?

柏炎先前的盛怒似是在她眉頭微蹙見澆熄……

而老太太見了她,有些擔心得喚道:“阿錦……”

老太太是怕她聽到了先前的那些話。

蘇錦只看了柳致遠一眼,便移目,朝老太太和老太爺福了福身道:“父親,母親。”

柳老太爺和老太太都內疚颔首。

蘇錦起身,轉眸看向柳致遠,眸間淡然沉靜:“方才說,是蘇家逼你娶的我?”

柳致遠仍舊怒目看她,但她忽得這般問,柳致遠忽然想到先前柳老太爺的一襲話,除了嫁到蘇家,她确實未曾為難過他,未曾為難過他的父母和家中兄妹。

柳致遠也不移目,看向她時,目光厭惡,聲音略微有些發沉,又不願多看她,撇過目去,居高氣傲道:“念你照顧爹娘多年,蘇家也沒個依靠了,總要留些顏面給你,你自請和離吧。”

他原本就高出蘇錦一頭,蘇錦擡眸看他,唇畔卻是淺淺笑笑。

柳致遠莫名。

老太太明顯慌張道不行:“和離什麽和離,我就要阿錦做我的兒媳。”

這些年,老太太作妖是作妖。可這府中,她是真離不得蘇錦。

蘇錦的性子她是熟悉的,若是,若是他二人真和離了,那她上哪裏去找蘇錦這樣的媳婦去……

老太太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脾氣不好,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無理取鬧,可這眼下,心中卻忽然慌了起來,口不擇話:“我不管,反正阿錦不能離開府中,我就認阿錦一個媳婦兒。”

“娘!”柳致遠瞥目,心底窩火,“穆清也會對你好。”

想起周穆清,老太太當下便大聲嗚咽道:“我寧肯不要你這個兒子,也不能不要阿錦這個兒媳!”

柳致遠也有了惱意,只得道:“娘!”

老太太不依不撓:“我不認什麽周穆清,我就認阿錦。你若與阿錦和離,我便沒有你這個兒子!”

“娘!她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柳致遠厲聲。

柳老太爺和老太太都愣住,沒想到他會如此說話。

柳致遠卻憎惡得瞥她一眼,變本加厲道,“這種心思深沉的婦人,家中更不能留,今日便要和離。”

柳老太爺氣極,“又是那周穆清,還是周家的人同你說的?”

蘇錦冷眼看着這場偏廳中的鬧劇,眸間淡垂。

她是心機深沉的婦人,旁人則是心思單純的白月光;她費勁心思威逼利誘嫁到柳家,周穆清處處受盡委屈,為他忍辱三年……

柳老太爺口中一個“又”字,不知應是從他這裏聽了多少回。

蘇錦擡眸,唇間滞了滞,正欲開口。小廳內,柏炎卻越看越窩火,他在京中是出了名的護短,眼下,眸色黯了黯,徑直将身前桌子一掀:“要離趕緊離,本侯等着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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