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撐腰
“哄”的一聲巨響,小廳中的桌子掀翻,偏廳中都吓得顫了顫。
就連一側尚還哭鬧着的老太太柳王氏都吓得一哆嗦,柳致遠趕緊扶住老太太柳王氏,目光瞥向屏風後。而柳老太爺只覺背脊骨一涼,他方才果真沒看走眼,小廳中那京中來的人就是個不好惹的主。
可……可他不是蘇家的親戚嗎?
一側,蘇錦亦怔住。
她方才正要開口,卻是被小廳中那翻桌子的聲音打斷。但緊随其後的那句清冽裏帶了幾分冷淡的“要離趕緊離,本侯等着娶”,卻遠比先前那聲轟然倒塌的桌子聲要來得更震耳欲聾得多。
偏廳中驟然安靜下來。
先前桌子被掀翻的聲音都似是被忽然抛到九霄雲外,竟無人想着去計較,都将思量放在最後的那句話裏。
先不說柳老太爺,老太太柳王氏,柳致遠,就連小廳中的柏子澗都瞳孔猛然一縮,長大了嘴,侯侯侯……了半晌,硬是沒從嗓子裏“侯”出一聲來。
柏子澗跟随柏炎的時間長,卻也似是頭一遭見到有人窩火又平靜得掀桌子。
但更讓人驚訝的,是侯爺後半句的,他他他……他娶……
柏子澗猛然覺得自己是在做夢,這怎麽就娶上了!
他們今日不是來柳家看蘇錦的嗎?
柏子澗在驚愕中,第一時間握緊拳頭,狠狠砸向自己腦門。一面砸,一面悄聲念叨着,快醒快醒。
但似是除了額頭清晰的痛,便是轉眸時,看到柏炎卻如刀般的淩目瞥來。
柏子澗吓得趕緊收手。
他似是有些不認識眼前這人一般,啞然中,卻見眼前的柏炎低着眉頭,慢悠悠拍了拍了手上,又拂了拂衣袖上的浮灰,而後擡眸,眼神幽幽看向眼前的六扇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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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子澗不由咽了口口水,大凡有人在京中要搞事情之前,便是如此的……
柏子澗噤聲。
屏風外,蘇錦眸間微微波瀾。
隔着屏風,她看不清屏風後的身影,卻在屏風的間隙裏,依稀瞥見一個颀長挺拔的身影。目光所及,正好是一處繡了花紋的袖口,袖口一側的腰間挂了一枚羊脂玉佩。
先前是說蘇家的親戚?
她實在猜不到會是誰。
她看不清他的臉,亦記不得蘇家還有這樣一個人。
爹爹兩年前去世,遠房的叔伯都散了,家中只有母親在照料祖母。
她也不曾聽母親提過宴家有這樣的親戚。
她好奇打量,屏風縫隙處,那人正好低頭拍了拍手,又拂了拂衣袖,似是拂去先前掀桌子時衣襟上沾染的浮灰。
在這縫隙僅有的狹窄視線裏,蘇錦見他皮膚算不得白皙,卻輪廓分明,高挺的鼻梁,唇色有些暗,卻因看不到眼睛,亦夠了不清他的神色。只能透過屏風,模糊看見他的身影,動作。
思緒間,屏風的人忽然擡眸,蘇錦正好在縫隙裏見他喉。結微。聳,于喉間咽下一口氣息。
她亦在屏風的縫隙裏,瞥見那雙深邃悠遠的眸子。
蘇錦微怔。
這雙眸子,與先前那道袖口,那枚腰間的羊脂玉,那道颀長挺拔的身影,那輪廓分明的五官,甚至微。聳的喉結,隐隐融彙在一起,和着早前廳中那道清冽而冷淡的聲音一道,于她心中勾勒出一個模糊大致的模樣。
直至屏風後的腳步聲想起,這道身影轉到屏風前。蘇錦方才在腦海中勾勒的那幅模樣,才與眼前的一襲華服錦袍重合在一起——精致的五官猶若镌刻,少了些溫文爾雅,淸矍俊逸,更多了幾分飒爽堅毅與眉間的倨傲。
蘇錦眸間微滞。
她應當,沒有見過他……
待得柏炎身後的柏子澗跟來,腰間佩着刀,右手習慣性按在刀柄上,标準的站姿,銳利的目光,整個人透着幾分威嚴。
蘇錦心中錯愕。
同爹爹生前一樣,是軍中的人?
柳老太爺卻是又驚又訝,難以置信得舉着手,顫顫悠悠指着眼前的人,支支吾吾道:“你你你……你不是蘇家的親戚嗎?”
這人無論衣着氣質,言談舉止,還是他與老伴笑臉相迎時,對方嘴角只略微勾了勾,指尖輕叩了幾次桌沿便能不怒自威,叫人心生畏懼,柳老太爺是很有些怕他的。但先前老太太也分明是說,他自京中來看蘇錦,是蘇家的親戚啊。
可是,既是親戚,怎麽會說出剛才那翻話……
怎麽娶……
柳老太爺亦不曾聽說過宴夫人娘親有這樣的人。
柳老太爺問完,又下意識咽了口口水。
柏炎看了看柳老太爺,目光在老太太柳王氏身側的柳致遠身上停留,喉結聳了聳,語氣舒然,卻是聽出了幾分挑釁的意味:“誰說我是蘇家的親戚……”
“你……你不是阿錦的親戚……”輪到老太太詫異。
老太太本想再追問,卻被柳老太爺兀得拽住了衣袖。老太太是不察,但柳老太爺卻已明顯感覺背脊處一股滲人的寒意襲來。
蘇家雖無親戚,卻一直有幾分隐晦的關系在朝中。
只是這隐晦的關系,蘇家一直沒有同他提起。
蘇錦的父親雖在軍中的官職不大,但做任何事情,在朝中都似是受人眷顧一般,既不會平步青雲得太過惹人矚目,卻亦紮紮實實走得平穩。
就連柳致遠在三年一次的春闱高中……
柳老太爺被人重重戳中了脊梁骨。
他自己這個兒子應當還不知道今日闖下了什麽禍事來!
先前這人聽聞致遠在殿中高中都沒起半分波瀾,是根本就沒放在眼中過。柳老太爺想起早前的傳聞,那些個帶刀的軍中權貴,高門邸戶的世家子弟,根本連地方官的性命都視如草芥,便是死了幾個朝廷命官,朝中都是既不敢,也不會去軍中追究的……
而眼前這人,柳老太爺忽然眉間清明,眼底澄澈。
這人便是要了他柳家的性命,再搭上一個探花郎,也至多不過在京中掀起片刻的水花而已。
柳老太爺咽了口唾沫,已全然沒在想兒子與兒媳是不是要和離之事。
他想的是,該怎麽保住這柳家的性命!
柏炎目光依舊盯在柳致遠臉上,再問一聲:“不是要和離嗎?”
柳致遠也直勾勾看他,因沒摸清楚他的底細,柳家又在風口浪尖上,一幅有些敢怒不敢言的模樣。
柏炎亦直勾勾看回去,嘴角再次勾了勾,挑釁道:“還等什麽?”
柳老太太的眼皮本就這麽突突突跳了一整日沒停下過,眼下,心底更好似有只兔子在上蹿下跳一般,而柏炎這句“還等什麽”,明顯比早前的任何一句都帶了氣勢與威壓。
連他這個老婆子都有些不敢擡眸。
又恰好空中一道閃電劈過,柳老太爺當下吓得腳下一哆嗦,他年事已高,心中又怕又愧,更似被這雷劈中一般,站都要站不起來。
柳老太太更是吓得駭然出聲,連忙撫着心口。
就連一直隐忍的柳致遠,都不禁在心中颠了颠,險些就站不穩了去,還是伸手去扶一側的柳老太爺。
柏炎盡收眼底。
柳致遠眉頭皺緊,破釜沉舟道:“這是我柳家的家事。”
柏炎嘴角勾了勾,繼續笑着看向柳致遠,聲音不緊不慢:“現在不是了。蘇錦的爹過世,她還有依靠在,她的靠山便是平陽侯府,我今日來遠洲就是給蘇錦撐腰的。至于是不是你柳家的家事,于我而言,一點都不重要……”
他語氣輕描淡寫,但提到“平陽侯府”幾個字時,柳老太爺和柳致遠都是瞳孔一縮,下意識得倒吸一口涼氣。
老太太卻聽不大明白。
除了茶前飯後,老太太終日的圈子都是牌九,頂多知曉些張家長,李家短的,若說知府縣令她心中許是還有譜些,可說到那什麽平陽侯府,老太太先是心中一驚,很快,又反應過來,自己連平陽侯府都不知曉在何處,又有什麽好跟着怕的。
當下,柳老太爺和柳致遠都已愣住,老太太卻強作氣勢:“平……平陽侯府又如何!”
柳老太爺驚得直接伸手去捂老太太柳王氏的嘴,“你住嘴。”
老太太惱了,“怎麽,平陽侯府就沒有王法了嗎?”
“娘……”就連柳致遠也輕聲喝道。
柏子澗只覺聽得頭都大了幾分。
這京中恐怕都挑不出幾個這麽同侯爺說話的。
要說這柳家家中都是些什麽稀奇古怪的人在,柏子澗只覺今日在柳家開得眼界,竟是比在軍中十年都要多。這柳家家中的老太太,果真是個徹頭徹尾都拎不清的。
柏炎卻輕聲而禮貌地朝老太太應道:“我柏炎就是王法。”
他聲音清淡,卻如鴻羽一般,穩穩落在當場每個人的心裏,亦擲地有聲。
老太太再不知趣也知曉當禁言了,能說這句話,怕是個不怕天不怕地的,老太太忽然後怕起來,不知曉自己起的這頭還能否被澆滅,只悔死了先前非呈那口舌之快做什麽。
眼見柳家這位老太太欲哭無淚的又想耍賴的表情,柏子澗再次頭疼。
蘇錦卻忽然詫異開口:“柏炎……?”
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柏炎應聲轉身。
他對上她的目光,眸光裏皆是溫和平淡。
她的聲音裏卻有些許難以置信,她一直以為,柏炎同爹爹一般年紀大小,卻不想柏炎只是一個二十五六年紀出頭的男子?
她見過他給爹爹寫的信,鐵畫銀鈎,多行雲流水,擡頭皆是“四哥敬上”。
爹爹在家中并非排行第四。
而是柏家早前與蘇家的特殊關系,在蘇錦祖父這裏,曾将兩家同輩的子弟放在一處排序。
只有柏家的人會喚爹爹四哥。
也只有柏炎,會喚爹爹一聲四哥。
而在之後,蘇家和柏家便再未如此走動緊密過,她亦未見過柏炎。
這些零碎的記憶竄到一處,蘇錦才知曉眼前的人便是爹爹口中的柏炎,平陽侯柏炎……
——“日後若是遇事,便記得去平陽侯府尋柏炎。”
——“爹最信得過的人便是柏炎,便托付他照顧于你,柏炎也答應過爹,諸事照拂。”
一字一句,都似是爹爹在時的溫暖記憶,而這些記憶好似慢慢的,與眼前這道颀長挺拔的身影不謀而合:“蘇錦,我是柏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