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值當
當初,費勁心思,用了諸多威逼利誘的手段,一心想嫁到柳家的人不正是她蘇家嗎?
柳致遠握緊手中的和離書,眸間除了早前的厭惡,更多的,便是詫異和震驚。
這是他三年來他頭一回見她寫的字。
簪花小楷,字跡工整,又透着女子行筆間特有的圓滑,他不想,卻也不得不承認,是一手好字。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他眉間兀得有些惱,他未想過,第一眼見蘇錦寫的字,竟會是眼前這份和離書。
且,是一早便寫好的和離書。
柳致遠心中如同咽了一整塊雞骨頭一般,刺得喉間火辣辣的疼,卻還說不出旁的話來。
他好似在看一個不認識的人。
不,自新婚起,他就從未給機會好好認識她。
她忽然提出和離,理由竟只字不言及他。
他忽然想,當真是這三年消磨掉了她的熱忱,如今才會想着主動提和離,還是,從一開始就不是她死纏爛打,又是蘇家威逼利誘,又是要柳家難堪,一定要嫁到他柳家來?
她圖什麽?
詫異的猜想湧入柳致遠腦海中,最後統統聚焦在他手中的這份和離書上。
移不開目。
但片刻,腦海中浮現出周穆清楚楚可憐的神色,心中又忽得陰沉了下來。
他這趟回遠洲,不就是為了同她和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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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和離書拿到,他便可以給穆清名份,讓穆清常伴他左右。
這三年他心中背負了多少對穆清的愧疚。
她為何要和離,同他又有什麽關系?
柳致遠攥緊手中的和離書,想開口,見到柳老太爺和老太太的神色又有幾分騎虎難下。
柏子澗也滿是詫異。
和離書……蘇錦竟是早就準備同柳致遠和離的?
瞧方才柳老太爺和柳家老太太那意思,應是家中并未提前知曉柳致遠今日會回府,那……和離書應是蘇錦早就寫好,且時時帶在身上,就等着柳致遠回府?
若不是柏炎在一側,柏子澗當下都想伸手捂嘴驚訝了。敢情這柳致遠是氣勢洶洶回家鬧着要休妻,要和離,實則是被蘇錦這出溫水煮青蛙給煮了?
還一句話都不好說。
先開口要和離的是他,哭天搶地不幹的又是柳家的老太爺和柳家的老太太,這橫豎惡人都讓柳致遠給做了,最後蘇錦呈情,字字句句說的都是孝道,旁的一概不提……
柏子澗咽了口口水,其實今日真不必侯爺掀桌子的一出,蘇錦亦能将柳致遠給噎得夠嗆。
當下,所有人應當都看出柳致遠的臉都漲成了豬肝色,一直拿着手中的和離書,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好賴,還是新晉的探花郎呢……
今日這真要是和離了,這柳致遠可慫大了。
但要是沒和離成,這柳致遠怕是更慫了一回。
又尤其是當着侯爺和他的面,他這新晉探花郎的面要往哪兒擱?
柏子澗只覺今日似是看了一出好戲,眼前這一幕讓他這個軍中的副将都覺有些過瘾。左右現在騎虎難下的人是柳致遠,和離吧,丢人,人蘇錦提出和離的理由同他一分關系都沒有;不和離吧,打臉,誰剛才一口一個休妻和離的,眼下倒好,被人給和了……
柏子澗頓覺蘇錦看似嬌軟一女子,實則這綿裏藏了針,你若真要一拳打去,被紮了還不好吭聲;可你若不打出去,像柳老太爺和柳家老太太這樣的,同蘇錦又能和諧相處,尤其是柳家這位老太太還思維清奇,什麽話都敢說,什麽事情都敢做,卻能這般信任蘇錦,足見蘇錦平日裏是為老太太着想過的。
老太太又不瞎。
柳致遠這般冷落蘇錦,蘇錦卻并未因為柳致遠的緣故就對柳家家中的長輩怠慢過。反是不卑不亢,亦得了家中長輩的信賴。
柏子澗心中對蘇錦好感頗升。
柏子澗忽然想,侯爺先前那桌子,掀得當真有些多餘,似是……特意欺負人柳家似的……
柏子澗眉頭皺了皺,瞥目看向柏炎。
柏炎是未想過蘇錦會同柳家提和離之事,且字字句句說的都是柳家長輩待她親厚,蘇家家中又是如何光景,旁人連勸都不好勸。
柳致遠是欽點的探花郎,又是欽點的翰林院編纂,不日是要入京赴任的,若蘇錦同他一道入京赴任,便更無法兼顧平城蘇家之事。柳家是書香門第,哪有勸人不孝的?
打蛇打七寸,蘇錦這勁兒拿捏得将将好。
柳家的人不僅不好勸,也勸不了。
和離之事是柳致遠先提出的,柳致遠蘇錦兩人都有意願,柳老太爺也想明白了。
一屁股呆坐回椅子上,心知蘇錦此事已無力回天。
老太太怕他氣到,一面起身給他緩背,一面念着,老爺子,老爺子你倒是說句話啊……
但柳老太爺哪裏還好說什麽話?
柳家這是造了什麽孽,柳致遠才将高中,這家中就要和離了,到最後,逼自己妻子和離的名聲都擔在柳致遠身上,整個京中會如何看待柳致遠?整個遠洲城又會如何看待他和老太太柳王氏?
這些年蘇錦在遠洲城替柳家攢下的這些名聲與人情,旁人都看在眼裏,若是蘇錦真同致遠和離了,致遠娶了周家的女兒,那光是那些名聲和人情都會将他與老太太給生吞了。
柳老太爺窩心。
致遠糊塗啊!就一個周穆清,将他,将柳家至于何種境地!
眼下,分明還得罪了平陽侯府,他在京中的仕途又當如何!
太多的厲害關系,柳老太爺甚至都來不及細想,但光是想想方才的數條,就知這回柳家受得震蕩不輕。就致遠這般心性,日後還如何在京中,在朝中混跡?
柳老太爺根本無暇再去想旁事,只是呆坐着,皺着眉間,不斷搖頭擺手,亦不應老太太柳王氏的話。
老太太幹脆也同柳老太爺一般,一屁股呆坐回椅子上,也不吵,也不鬧了。
連柳老太爺都無法勸阻之事,她一個婦道人家又如何勸阻?
一個兒子,一個兒媳,都有意和離,她一個做母親的,還能如何?
柳致遠捏着手中的和離書,是想開口說同意和離之事,但見柳老太爺同老太太的模樣,卻覺喉間被萬千藤蔓封住了一般,亦不知曉開口能說什麽?
和離是否真同父親母親所說,太倉促了?他亦未想清楚過後果?未想清楚過父親母親和柳家在遠洲城,在柳家和王家的親戚中要承擔的壓力和非議?
但穆清等了他三年。
如今他好容易高中,說好的要給她名份,穆清還在京中盼着。高中前,他日日想的不都是高中之後為穆清正名嗎?
他分明憎恨蘇家,憎恨蘇錦,也憎恨她強。占了穆清的位置三年,讓他親手做了辜負的惡人,也讓他在周家人面前擡不起頭來。
他不是今日要親手做個了斷嗎?
為何還要猶豫?
柳致遠捏緊手中的信箋,心一橫,眉頭一皺,沉聲道:“按手印吧。”
柳老太爺和老太太柳王氏都驚住。
柳致遠咬牙,閉眼咬破手指,在紙上蓋了個鮮紅的指印。
“你……你!”老太太卻是近乎氣暈,“不活了,不活了,這家都要散了,還讓我這個老婆子如何活!你如今是越發能耐了,也不将我這個母親放在眼裏了,我的話你不聽了,薄面你也不看了,更不會管我這個母親的死活了,你……你好得很……”
老太太柳王氏錐心。
在老太太的哭天搶地聲中,柳致遠皺着眉頭,重重将兩頁紙箋遞到蘇錦跟前,目光死死盯着她。
蘇錦卻平靜接過,眉目間連旁的波動都沒有,眸間有淡然從容。
她低頭看了看和離書,又擡眸望向柳老太太,輕聲叮囑道:“母親日後多保重身體,再是喜歡,摸牌九時都不可久坐,晴好之日,多讓趙媽媽陪您外出走走……”
老太太噤聲,雙眸含着眼淚,卻一個字都說出去。
蘇錦深吸一口氣,朝老太太柳王氏單獨磕了一個頭。
她不會忘記初到柳家時,柳致遠冷落她,柳老太爺亦冷眼旁觀,只有那個旁人都說脾氣不怎麽好,也不怎麽講道理的老太太笨手笨腳給她炖了一碗湯,問她可有炖出平城的味道?
那口湯其實全是鹽,又燙。
但老太太滿眼期許。
她莞爾颔首,像……
老太太得意得很,我第一次做,看不出來吧。
她邊笑邊點頭,便一直記了許久。
一直記到今日。
“快……快起來……”老太太也再顧不得旁的,甚至一側的兒子與一側的丈夫,半是哽咽道,“知道了,知道了……母親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因為有你在……”
蘇錦垂眸,再深吸一口氣,緩緩将食指尖移至唇畔前,貝齒微啓,卻忽得,被人伸手握住手腕。
蘇錦詫異擡眸,正好與柏炎的目光相對。
他掌心溫厚有力,虎口處有層薄繭,穩穩握住她的手腕,“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聲音清冽而沉穩,卻如滴水入湖面般,絲絲漣漪泅開在心際,“不值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