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當真

蘇錦微颚,目光緩緩停留在他握住她的手上。

不知有意無意,柏炎果真松手,只是他手中的薄繭劃過她手腕上的肌膚柔軟,她心底兀得如酥麻般顫了顫,好似,整個人都忽得有些不自在。

柏炎瞥目看向柏子澗。

柏子澗會意,從袖袋中掏出一方印泥上前。

軍中文書公文和侯府用度都需用印章,柏炎雖不在軍中,但軍中認得卻是他的令牌的公印在,柏子澗是柏炎随行的副将,會随身攜帶必要之物。

“夫人。”柏子澗上前,雙手将印泥呈上。

印泥的盒子已打開,她怔了怔,食指輕輕沾了沾印泥,才将鮮紅的指印分別留在兩頁和離書上。指印的耀眼,還是蟄得她眼底幾分刺目。

嫁到柳家的三年時光,忽如白駒過隙一般,永遠停留在了此刻。

人非草木,她指尖滞了滞。

再擡眸時,目光看向柳老太爺和老太太柳王氏。

老太太偎在柳老太爺懷中哭,柳老太爺也似是心中愧疚一般,反而不怎麽敢看蘇錦。

如今,她終于不是柳家的人了。

始亦始終都要邁出這一步。

過往三年裏,這個念頭過往多少次出現在腦海中。

但真到了此刻,才知曉,并非是件易事。

早年離家時祖母和母親的囑托也好,爹爹臨行前的關切也好,她戴上鳳冠霞帔獨自遠嫁時,心中的忐忑不安,又混着對未來夫君的期待,對遠洲城的好奇,諸多種種,都似是浮光掠影一般,在眼下蜂擁而至,兀得讓她心中有些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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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錦垂眸,修長的羽睫傾覆,再擡眸時,心中已平複多半,伸手将紙箋遞至柳致遠跟前,柳致遠頓了頓,半晌才伸手從她手中接過。

那印着雙方手印的和離書,曾是他日夜祈盼。

但真當這印了鮮紅手印的和離書放在他面前,他才覺沉甸如山。

他目光複雜看她。

蘇錦卻禮貌而疏遠朝他福了福身。

有始有終。

柳致遠忽覺先前咬破的手指仿佛被螞蟻啃食一般,說不清楚的疼痛難忍。

“你……”柳致遠想開口,卻實在再無立場說旁的什麽。這紙和離書已拿到,在手中沉甸如山,壓垮了他強行提起的和離之後的最後一份欣喜。

“老太爺,老太太,望自珍重。”蘇錦亦再朝二老屈膝行禮,只是行禮的稱呼都已變了。

“阿錦……”老太太已泣不成聲。

蘇錦隐在袖間的手心死死攥緊,深吸一口氣,紅着鼻尖,轉身往偏廳外走去。

“阿錦!”老太太的呼聲在身後響起。

“你這是做什麽!”柳老太爺亦是心力交瘁。

好似頃刻間,便老了一頭。

蘇錦攥緊的手心不敢松開,拼命咬緊下唇,怕眼中的氤氲會溢出眼眶,如珠子般墜落,便朝柏炎福了福身,低眉道了聲“走吧”。

柏炎打量她,她卻已轉身,不停下腳步亦不回頭,手中握着這份和離書,徑直邁步出偏廳外。

雨勢滂沱,雷電交加,大風伴着驟雨已将整個長廊都打濕。

她慣來畏寒,仿佛每一步踩下都盡濕透。

掌心也似死死攥緊,湧出淡淡血跡,蟄得生疼。

“小姐。”白巧擔心上前。

她輕聲道,“讓我自己呆會兒。”

白巧腳下滞住。

雷電交加裏,蘇錦忽得嘴角下拓,好似借着這苑中的疾風驟雨,心底的委屈也好,不甘也好,解脫也好,都在這雷雨大風的掩飾下,統統地,毫無保留地溢出眼眶。

她不能停下來,她亦有她的驕傲。

不能讓旁人看到,驕傲會掉……

忽得,驚雷照亮半空,有道身影卻不知何時跟上前來的,手中的油紙傘牢牢擋在她眼前,任憑這半空的驚雷響徹了雲霄,好似就這一人一傘便可遮擋住所有的風雨一般。

她擡眸看他,有些看楞。

他卻見她臉上雨水與淚水分不出。

他嘴角勾勾,輕道仿佛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我以為多大能耐哪……”

她雙眸微滞。

“許久往後,再等你回想起來的時候,許是都不值得你眼下如此。”他言罷笑笑,一手牽起她的掌心,一手從容撐起油紙傘,擋在長廊靠外的一側,“這一程,我陪你走。”

蘇錦錯愕看他。

他不容分說轉身,攥緊她的手再未松開,也再未開口過。

仿佛之間,神色又回到了先前的淡然與沉穩模樣,只剩一張側顏在長廊中搖曳的燈光中,剪影出一道精致絕倫的輪廓,一個秀颀挺拔的身影。

便是這道秀颀挺拔的身影,一手牽着她,一手撐着傘,陪她在風雨交加中,走完了柳家最後一程。

直至許久之後,她都還記得這一日。

往後多年,她亦如此陪着他,走完一程又一程的風雨。

都是後話。

當下,偏廳外的婆子丫鬟目睹這一幕都驚詫不已,但都不敢上前,面面相觑着,更不敢問起,就這般看着柏炎撐傘牽了蘇錦從他們跟前走過。

等人走過,一衆婆子和丫鬟吓得合不攏嘴,剛要開口,又見另一人同夫人身邊的白巧姑娘一道撐傘往前攆。

丫鬟婆子們更不敢說話。

直到眼前的人都統統走了,卻見這偏廳中還未見有人出來。

丫鬟婆子們心中忽然覺得,大人才将高中不假,怎麽這柳家家中似是變天了呢……

柏炎牽着蘇錦,一直從長廊走出偏廳,又從偏廳走出了柳府。

沿路的柳家下人都呆若木雞。

……

柳府外的街道上,前後隔得稍遠,正好停了兩輛馬車。

馬車雖停在對面街道的屋檐下,可大風吹着,屋檐下也都是水。

車夫自是不好入馬車內歇息的,都穿着蓑衣鬥笠在駕車的位置上斜靠着候着,目光無不焦急地守着這柳府大門口,只盼着裏面的人快些出來,也好離了這地方去。

但柳府的大門一直緊扣着,亦不知還要等到多長時間。

這靠街頭的馬車是周家的。

馬車裏坐了周穆清的兄長,周宗正。

“還未出來嗎?”馬車裏的周宗正忍不住又開口問起。

光是這一會兒,都已然問了好幾回了。

馬車外,車夫嘆道:“大公子,真沒有,小的一直盯着呢。”

但車夫這頭分明應了聲,周宗正在馬車裏卻實在耐不住,“不是雨大嗎,可會看走眼?”

車夫嘆道,“怎麽會,若是大活人出來,怎麽會看走眼。”

周宗正亦知曉車夫沒有亂說。

今天他是同柳致遠一道回的柳家,柳致遠要休妻,他要一同來盯着。

今時不同往日,柳致遠如今高中,又是殿中欽點的探花,日後前程似錦,殿中又親授了翰林院編修之職,即将攜夫人入京赴任。

妹妹同柳致遠的婚事一日未落定,便都夜長夢多。可這婚事要落定,就需得先将柳致遠的原配蘇錦給趕出府去。

聽聞蘇錦在柳家家中三年,深得柳老太爺和老太太柳王氏喜歡,他是怕今日這事不能順利。

要他說,依照柳致遠先前的态度,這進去一趟應當要不了多長時間,便是連上安撫柳老太爺和老太太柳王氏的時間都算上,這也應當差不多了,可怎麽還沒出來?

周宗正心中正範起了嘀咕,當不是……

出了什麽幺蛾子吧?

周宗正頓了頓,眉間越發攏緊。不行,他要進去看看!

非常時候可顧不得這麽多,父親特意交待過,要他跟來便是為了這時候能提醒柳致遠一聲,都這個時候了,可由不得柳家的人胡來,不讓他妹妹進門,那周家的虧就吃大了。

周宗正撩起簾栊,車夫一驚,“大公子?”

周宗正道:“把鬥笠蓑衣給我,我要去趟柳家。”

車夫詫異:“可是……”

周宗正沒有耐性,一把搶過車夫頭上的鬥笠,狠道,“哪有這麽多可是,蓑衣給我,快!”

車夫身上的蓑衣近乎是被他給扒下來的。

周宗正披了蓑衣鬥笠,一路小步快跑往柳府門口去。

剛到大門口,使勁兒敲了兩聲,也不知可是這雷雨天氣的緣故,柳家無人應門。

周宗正又伸手,這回正準備狠狠砸下去,結果柳府的大門忽得打開,他整個人都順着這高舉的拳頭一道撲了進去,撲到趟水中,衣裳都濕了個透去。

周宗正惱意上頭,他可是日後這府中的舅老爺,哪個不知好歹的家仆!

這怒意正好對上柏子澗的目光,周宗正心中頓時一突,有些吓了去。他怎不知柳家何時來了目光如此駭人的家仆?

周宗正下意識從撲到的趟水中讓開,不敢擋對方的路。

早前上前叫門的氣勢抛到了腦後。

只是柏炎和蘇錦這一路過來,柳家家中的人都驚呆了,一個都不敢上前開門的,所以方才才是柏子澗上前開得大門。

馬車停在對面街尾處。

柳府大門到馬車中間,都是空懸的街道,隔得很有些遠。

見柏子澗露面,車夫那頭是坐起了身,但尚且來不及将馬車駕過來。

“侯……”柏子澗正開口讓他先等等,卻見柏炎忽得扔了傘。

柏子澗瞪圓了眼。

衆目睽睽之下,柏炎順手将人打橫抱起,尚在出神的蘇錦,下意識攥緊他頸後的衣衫。他便如此抱着她,一道淋着雨,往馬車處去。

看呆了衆人。

周宗正不知今日這家中出了何故,這幾人又是誰。

但見這大雨中,蘇錦一直盯着柏炎,也不移目。

這街道很快,從柳府到街尾的馬車要走上些時候。

蘇錦緩緩伸手,不近不遠,正好擋在柏炎額前。分明擋不了風,亦擋不了雨,她卻只是這般矚目看他。

大雨澆濕了衣衫,她手間的縫隙都在趟水,目光卻凝在他鼻梁間,輕聲道:“再如此,我會當真……”

近身處,他聲音低沉:“我一直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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