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夫人
浴桶中熱氣袅袅,垂下的青絲貼着鎖骨修頸。
蘇錦仰首,頭靠在浴桶沿邊,水中的暖意讓她臉色微微泛紅。
她慣來畏寒。
先前在大雨中,她的衣裳和鞋襪都已凍透,那股寒意好似順着四肢百骸滲透到骨頭裏,直至眼下在熱水中泡了這許久才似消融了去。
蘇錦伸手,手背搭在額頭處,目光空望着半空中出神。
想起今晚種種。
——若不是懼怕蘇家,當初為何一定要我娶蘇錦,若是不娶蘇錦,蘇家便要遷怒柳家。眼下,蘇家已經沒有依靠了,為何不讓我休妻再娶!
——你同蘇錦成親三年,蘇錦連你一句怨言都沒有說過,如今是高中了,卻動不動就要休妻重娶。蘇錦嫁到我們柳家三年,蹉跎了三年最好的時光,你讓她日後如何辦?蘇錦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柳家的兒媳,你口口聲聲說蘇錦如何如何,那你呢!你可盡了一日做丈夫的責任!
——她當初嫁到我們柳家,就應想到有今日。
——你若與阿錦和離,我便沒有你這個兒子!
——念你照顧爹娘多年,蘇家也沒個依靠了,總要留些顏面給你,你自請和離吧。
——母親日後多保重身體,再是喜歡,摸牌九時都不可久坐,晴好之日,多讓趙媽媽陪您外出走走。
——母親一直都是知道,只是因為有你在……
她眸間微滞,好似過往的三年點滴,都悉數濃縮在了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裏。
她終是邁出這一步,不回頭,亦釋懷。
只是,早前屏風後那道颀長挺拔的身影,繡了花紋的袖口,腰間別的羊脂玉佩,鼻梁高挺,唇色有些暗,一雙深邃悠遠的眸子,窩火而面色平靜得掀了桌子,“要離趕緊離,本侯等着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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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處,蘇錦不由輕蹙了眉頭。
柏炎……
今晚雷雨交加裏,她分明凍透,緊貼他胸膛的一側傳來的暖意,卻讓她怔忪。
大雨滂沱,澆濕他的衣裳,她伸手替他擋雨,目光打量着他那張陌生卻精致的臉。
——“再如此,我會當真……”。
——“我一直當真”。
他音色微沉,擲地有聲。
她微楞,亦聽得清他腳下水花濺起的聲音……
蘇錦微微嘆了嘆,雙眸再次空望着半空中,思緒在彌漫的水霧氣息裏發酵着。
往後又當如何?
……
翌日醒來,大雨初停。
晨曦微露裏,天色是許久未有過的放晴。
蘇錦輕聲喚了句“白巧”,白巧應聲來了跟前。
昨夜下着大雨,從柳府出來的時候衣裳濕透,馬車亦走不遠,最後來到元洲城郊的驿館內落腳。
柏子澗持了平陽侯府的腰牌在,驿館的掌吏親自迎候。見他們淋了雨,又讓苑中備好了熱水。
驿館不比別處,清靜,亦少了人多眼雜。
她昨日是轉身大步離了柳府,英姿灑脫,實則卻身無一物,也不曾想過當下要去何處。适逢雷雨交加,天氣惡劣透頂,若不是柏炎,她與白巧昨夜興許要吃不少苦頭。
“現在什麽時辰了?”蘇錦微微扶額。
白巧扶她起身:“辰時剛過,恰好到卯時了。驿館的掌吏先前讓女使送了身新衣裳來,奴婢先伺候小姐洗漱更衣。”
昨夜她的衣裳濕透,還是借了驿館中女使的衣裳救急。
蘇錦瞥了眼屏風後,确實挂了件月白色的新裙衫。若不細看,那裙衫的顏色和樣式都同她昨日那身相仿,旁人見了亦不會多想了去,省去了後續不少麻煩。
蘇錦輕聲嘆道:“這驿館的掌吏,竟心思細膩。”
這件衣裳是比量着她昨日的衣裳備的,足見用心。
白巧卻尴尬笑笑,應道:“是……平陽侯囑咐驿館中的女使備的。”
蘇錦微怔,轉眸看她,柏炎?
白巧正欲多解釋,恰逢苑中的腳步聲傳來,有人在屋外喚了聲:“白巧姑娘?”
白巧認出是柏子澗的聲音。
柏子澗的穿着打扮雖不顯露,但白巧自幼在蘇家服侍,平日裏出入府中的多是軍中之人,白巧亦猜得出來柏子澗是軍中身份。
白巧開門,朝對方福了福身:“子澗大人。”
柏子澗愣了愣,被白巧這麽一喚,竟有些不好意思,遂伸手撓了撓後腦勺,這才言歸正傳,“對了,夫人在遠洲城可有平日裏相好的熟識?”
白巧眉頭微挑,不知他何意。
柏子澗笑了笑:“哦,就是那種方便進出柳家的熟識。侯爺說夫人昨日從柳家走得急,府中定然還有些平日裏的要緊東西沒帶走,夫人同你自是都不方便去取,所以讓我來問白巧姑娘一聲,若是有這樣的熟識,就讓我帶白巧姑娘走一趟。”
白巧這便聽明白了。
小姐在府中三年,自是有些貴重的貼身東西,倒不是值多少銀子的事,而是早前出嫁時家中老夫人,夫人給的念想之物,再有便是老爺生前留給小姐的一些典籍書信,随身的匕首等等。
都是些念想,留在柳家也不合适。
白巧是沒想到平陽侯……如此周全。
見白巧這番模樣,柏子澗便知侯爺早前說對了,便道:“那白巧姑娘,煩勞你同夫人商量一聲,我在驿館門口等你。”
“好。”白巧目送柏子澗離開。
他們的說話聲就在屋門外,驿館中苑落又清靜,白巧無需再贅述一次。
白巧平日裏就跟着蘇錦,也知曉蘇錦同誰親近。
白巧問道,“那奴婢去尋陶二奶奶?”
陶二奶奶是舅老太太的兒媳,亦是柳家的親戚。
舅老太太平日裏待小姐親厚,陶二奶奶也同小姐交好。昨天府中出了這檔子事,許是今日已傳開,舅老太太和陶二奶奶這頭若是聽說了,也應是要去柳家的,許是沒這麽快罷了。
舅老太太是府中長輩,小姐這般不好托付,也不合禮數。
但私下裏若是同陶二奶奶一聲,陶二奶奶應是不會推辭的。
眼下既是已經從柳家離開,應當不會在遠洲城待太久,始終要回平城的。
也正好同陶二奶奶道別。
白巧如是想。
蘇錦點了點頭,“那便勞煩陶敏一趟,替我謝謝她。”
白巧颔首。
蘇錦平日裏東西收在何處,白巧都知曉,亦不需她多叮囑。
白巧快步離了苑中,蘇錦才推門到苑中踱步。
白巧這一來一回,時候不會短。等到王家之後,陶敏還要先去趟柳家,再等來驿館這裏,怕是最快也是晌午前後的事了。
驿館後苑是僻靜之處,蘇錦暫住的這處苑子離後苑本就沒有幾步路程。
她不想憋在屋中,遂踱步去後苑裏走走
沿途,大凡遇見的驿館中的小吏和女使都停下身來,同她招呼。
她昨日與柏炎一道來的驿館,這些驿館中的小吏和女使應當都将她當成了侯府中的家眷,又見她發髻盤起,便都恭敬熱忱喚的一聲“夫人”。
驿館都是在各地給朝廷命官和家眷準備的落腳暫歇之處,驿館中的小吏和女使如此喚,并無不妥。
原本在遠洲城,旁人也是如此喚她的。
但眼下,蘇錦連遇了驿館中幾波小吏和女使,旁人問候時,她眸間尚還有拘謹和不習慣。
幸得等到後苑靠苑中處,人便少了。
蘇錦心中也松了口氣。
只是才将松了口氣,就聽一道嚴肅而粗。壯的聲音,“誰在哪裏!”
她下意識停住腳步,但這周遭似是除了她之外,并無旁人,她也未看到這道聲音來自何處。
等靜下心來,顧了顧四周,才見左側的曲徑稍遠處通向苑中的暖亭裏,遠遠看去,暖亭中站了一個人,一身戎裝,身材壯實,方才那身嚴肅雄厚的聲音應當就是他吼的。
而暖亭中的石凳上還坐了個人,一身幹淨白衣,也正好投來目光打量她。
驿館中都是往來的朝中官吏,蘇錦是怕先前叨擾到了旁人。
誰知,石凳上坐着那人竟開口喚了聲,“蘇錦?”
蘇錦目光微斂,認真看去,才看清石凳上坐不是旁人,正是柏炎。
他今日一襲幹淨簡單的白衣,與昨日大有不同,她竟一時沒認出來。倏然,又想起他昨夜同她一樣,衣裳都濕透,應是讓驿館中女使重新備了一身。
柏炎開口喚她,她只得上前。
昨夜大雨,今晨雨雖停了,但小徑上尚有些濕滑,蘇錦走得謹慎,亦聽柏炎同身側站着的那人道,“讓他按兵不動,旁人若挑釁,他裝死就是,軍中這麽多年,這點氣他還是沉得住的。就同他說我說的,等我從平城回來,再去他那裏。”
他聲音慣來不大,卻擲地有聲。
只是蘇錦正好聽清了“平城”兩字,腳下便不覺滞了滞。
蘇家在平城,她自是要回平城的。
但柏炎……
臨到暖亭前,蘇錦擡眸看他,一側戎裝模樣的軍官正朝柏炎行拱手禮,“末将知曉了。”
柏炎又道,“雲山郡這裏,你先讓人送信過去,就說平城回來便去。”
“是。”大塊頭言罷要走,卻又被柏炎喚住:“區廷。”
蘇錦才知方才渾厚有力喚她那人,名喚區(ou)廷。
區廷駐足,轉身應道:“侯爺有何吩咐?”
柏炎卻笑笑,好似平常般,提醒道:“區廷,這是夫人。”
柏炎話音剛落,區廷和蘇錦都怔住。
只是蘇錦怔忪多些,尚未反應過來,區廷卻很快回神,方才如何對柏炎恭敬,當下便如何恭敬對蘇錦行拱手禮,聲音依舊渾厚有力:“見過夫人。”
蘇錦啞然,便是回過神來,亦不知當如何應他才好。
她目光瞥向柏炎,柏炎會意‘解圍’:“夫人害羞了,你且去吧。”
區廷恍然大悟,遂朝蘇錦再行拱手抱拳禮,“夫人,末将告退。”
蘇錦點頭也不是,不點頭也不是,只得莞爾。
待得區廷離開,蘇錦才看向柏炎,嘴角忍不住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