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chapter 20
在祁臨與餘子璇共乘出租車去往醫院的路上,餘子璇跟祁臨講述了另一件事。
另一件……足以撼動陸修睦人生的大事。
餘子璇是以這樣的語調開頭的:“小睦總是對我們笑得溫柔,但他其實生活得非常不容易,頑強得讓人心疼。我有的時候都弄不懂,他那麽瘦弱的身軀,是怎麽承擔起命運帶給他的所有壓迫的。剛才,我說小睦今天會變成這樣全都是因為你,其實……不太恰當……還有另一個原因……”
餘子璇訴說得很慢,很慢,恍然間,祁臨覺得自己仿佛就置身于那段時光。
那時候,陸修睦還是巡南一中的學生。
遭受祁臨他們帶來的欺辱,并不是他轉學的真正原因。
因為他不想讓自己顯得懦弱,也不想讓父母為他擔心,所以從未對外提過這件事情。
陸修睦自認為生活在一個和諧的家庭,家裏還有很多資産,這也是最令別人豔羨的一點。
陸父工作很忙,很少回家。在陸修睦的記憶裏,占據他整個童年的,是溫婉善良的母親對他的陪伴。
陸母崇尚于慈善事業,雖然經常很忙,但從未疏忽過對陸修睦的照顧。
陸母以前是個畫家,在全國各地辦過不少的畫展,小有名氣。但是在遇到陸父之後,就放棄了自己的夢想。
陸修睦的名字是母親起的,母親希望他能夠“講信修睦”。這個名字裏包含了母親對他的美好展望。
陸修睦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的。
他覺得自己沒什麽好抱怨的,于他而言,這樣的生活已經夠幸福了。
要說唯一有一點讓他覺得不太對勁的話,那就是父親與母親之間的感情問題。
他們每每在陸修睦的面前都表現得相敬如賓,但随着陸修睦年齡的增長,他漸漸了解到其實父母之間的關系是不太和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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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來也聽說過“商業聯姻”這個詞,細想一下,也不覺得那麽奇怪了。
父親和母親不是因為愛情而走在一起的,這也沒什麽大不了。
他們一家人,能這樣和和美美地生活下去,就已經足夠了。
那件事,發生在他轉學前三天。
那件事的發生,足以撼動他的一生。
那一天,他的自行車不知道被誰偷走,扔到了學校附近的臭水溝裏,他只能步行回家。
當他正苦惱要如何跟父母解釋幾天之內就毀壞掉三輛自行車時,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家門口。
他掏出鑰匙,打開了家門。
他一開始以為父母都沒回來,因為時間還早了點。
但他聽見一陣不小的聲響傳來。似乎是父親正在說着話。
陸修睦将鞋子脫掉,站在門關處,探身進去看。
然後他看見了此生都忘不掉的畫面。
他看見了熟悉的臉龐。
那是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光着身子,雙手被綁着,吊在陽臺上。原本黑得像綢緞的柔順秀發像是被人用力扯下了一大撮,在此刻顯得淩亂不堪。
脖子以下的部位全部血肉模糊,刀痕,血痕,交錯,縱橫。
母親那時的眼睛瞪得老大,仿佛是在訴說着憤怒與不甘。
這個場景至今仍能在陸修睦的腦海中清晰地浮現。
陸修睦在那一瞬間想要幹嘔,但是他極力抑制住了。
而背對着他晃動的人影,是他的父親。
陸父手中舉着一把菜刀,一刀一刀地向母親砍去。
鮮血濺滿了陸父的臉,他也渾然未覺。整張臉龐顯得猙獰可怖,像是地獄中才會出現的鬼神。
陸父嘴裏忿忿地罵着:“放□□人!臭女人!賤女人!”
他每罵一句,就往陸母的身上砍下一刀。
鮮血濺出,背後的整張牆壁都被染成了紅色,像是血色的夕陽。
這是怎樣的一副如地獄般的景象。
陸修睦捂着嘴,雙腿再無力支撐,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那動靜不大不小,可陸父卻立即停止了叫罵。
陸修睦将自己縮成一團,不斷顫抖着。
一瞬間極其安靜,整個空間只剩下他們二人的呼吸聲在對峙。
沉默了五秒過後,沉重的腳步聲朝陸修睦這邊緩緩靠近。
父親的聲音還跟以往那樣溫柔:“小睦?是小睦放學回家了嗎?”
腳步聲在不斷回響,回響。在陸修睦耳畔不斷放大,放大。
不輕不重,越來越近。
陸修睦必須得緊緊咬着自己的手掌才能讓自己不叫出聲。
因為咬得太過用力,陸修睦能覺察到一股血腥味漫進了自己的嘴角。
陸父的腿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他順着視線往上看,看見了陸父那張帶着溫柔笑意的臉龐。
剛才的一切好像是幻覺。陸修睦覺得自己好像像往常一樣回到了家,而他的令人尊重的父親站在門口迎接自己。
而母親正在準備晚飯,下一秒就會喊他的名字,斥責他為何今天那麽遲回家。
然後他們一家三口就會一起其樂融融地吃一頓豐盛的晚餐。
但這才只是他的幻想。
陸父臉上還新鮮的血跡,手上還未來得及掩藏的菜刀都在提醒着陸修睦:剛才那一切都是真的。
陸修睦想逃跑,但他努力半天,發現怎麽也使不上力氣。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沉穩平和:“為什麽……為什麽要那麽做啊父親……”
“啊……”陸父面露可惜之色,“你都看到了啊……”
陸修睦低下頭,緊緊抱住自己,抽泣起來。
陸父俯下身子,抓住了陸修睦瑟瑟發抖的肩膀,他緩緩道:“小睦,這不是爸爸的錯。是你媽背叛了我們,要不是我今天回來得早,還發現不了你媽在跟那個叔叔偷情。”
“叔叔……?”陸修睦仰起臉,喃喃道。
前幾天,确實有位叔叔來他們家借宿。
那位叔叔是陸母的大學同學,這次來是想辦一個畫展,希望陸母能幫他點忙。
陸母本就是善良的人,當下就答應了。
叔叔是位很和善的中年人。至少陸修睦是怎麽認為的。
就算那位叔叔他信不過,但起碼,他信任自己的母親。
母親一直以來,都是極為本分的人,不可能像父親說的那樣!
陸修睦掙開陸父的手,朝他大聲吼道:“母親不可能是那樣的人!肯定是您有什麽誤會!”
陸父在聽到這句話後瞬間就變了臉色。他顯得有些失落,失望,還混雜着一點憤怒。
他像一只發了狂的野獸,緩緩站直,雙目微紅,俯視着陸修睦。
陸修睦的直覺告訴他,自己可能已經陷入了危險。
他此時,就像是現成的獵物。
陸父慢慢地舉起手中的菜刀,鋒利的刀口露出寒光,鮮血還在沿着刀柄不斷往下流淌。
陸父朝陸修睦緩緩靠近:“兒子,你怎麽能反對我呢?你怎麽能向着你那個不知廉恥的母親呢?”
然後像突然醒悟出了什麽一樣,頓住了腳步,神情在那一刻也變得有些古怪。
他從喉口中發出了不像人的嘶吼:“啊……啊……原來是這樣。你也是野種!你肯定是那女人在外四處偷情生下來的兒子!枉費我把你當成親生兒子養育了這麽多年!”
陸修睦拼命地搖着頭,他要否認這一切。
眼前這個男人明明曾經是那麽的親切溫和。
他會熬夜為陸修睦做一只風筝,就算受傷了也不曾抱怨一聲。
他會給陸修睦講睡前故事,但有時會被陸修睦嘲笑讀音不标準。
他會讓陸修睦騎在他的肩膀上,帶着他去公園玩。
他會給陸修睦買冰淇淋,他會教陸修睦認字,任勞任怨,無怨無悔。
他會……
不,不對。
眼前的這個男人已不再是他記憶中的父親了。
也許是求生本能起了作用,陸修睦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站了起來,揮開了陸父的手,打開門就往外沖。
陸父察覺到了他的意圖,眼疾手快地将他抓了回來,扔在了地上。
是那樣的用力,陸修睦整個人砸在了地板上,發出了“咚”的一聲巨響。
陸父舉起菜刀,面露兇光,眼看着就要朝陸修睦砍去。
剛才那一下,陸修睦身上似乎有哪根骨頭斷了,這下是徹底動不了了。
他認命地閉上眼睛,等待着冰冷的黑暗将他包圍。
如果他死了,就能去跟母親團聚了吧?
正好這時有一位剛下班回家的鄰居注意到了這邊發生的動靜,連忙沖過來,奪過陸父手上的菜刀。
那位鄰居是健身房的教練,身手格外矯健。
他三兩下就将陸父制服住,壓在地上,整個人坐了上去。
他看向倒在地上,面露驚恐的陸修睦,擔心地詢問道:“小朋友,你沒受什麽傷吧?”
可是陸修睦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他,嘴唇顫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剛才……共處了十幾年的父親……意圖想殺掉自己?
陸修睦覺得一定是哪裏出了差錯,才會變成這樣。
但願這只是場噩夢。
鄰居大聲喊叫,向其他人求助。
其他住在這棟樓的人都打開房門,看到這副景象,驚得都呆了。
但他們很快找來繩子,将陸父給綁了,報了警。還安撫着受了驚的陸修睦,争先請他到家裏喝口水,緩和一下情緒。
接下來的幾天,陸修睦是在渾渾噩噩中度過的。
在他的記憶中,他一直在各種地方來回奔波。
公安局……接受記者的采訪……面對各種人對他的同情……然後是母親的葬禮。
周旋于各種場合,他覺得自己很累。
但他沒有哭。
他已經沒有眼淚可以流了。
這一場變故就像是命運對他開的一個玩笑。
他至今不敢相信命運怎麽能對他這麽殘忍。
後來,他轉了學,離開了這座城市,投奔了喬家。
喬連見的父母,跟陸母生前都是至交,年輕時非常要好。
陸修睦記得母親葬禮的那天下着連綿的小雨,他放棄游走于各色人之間,而是安靜地站在一旁看着母親黑白單調的遺像。
母親在微笑,在對着他微笑。
周圍的聲音很聒噪,讓他心底湧動起一股異樣的情緒。
人們用同情且帶着一點惋惜的目光打量着他。
他清楚地聽見人們是怎麽議論他的:“真是個可憐見兒的孩子,一夜之間所有的幸福生活都毀于一旦了。母親被父親砍死,現在父親進了監獄,母親那個所謂的大學同學也消失不見,連母親的清白都證明不了。”
陸修睦捂住耳朵。
我不需要你們的同情!
他在心底咆哮道。
正當他擡腿就要離開的時候,一位身着黑色衣服的高挑女子闖入了他的眼簾。
女人眼含着淚水,緩步走近他。老實講,女人靠近他的那一瞬間,他感到有點害怕。
而女人只是将他溫柔地摟進懷裏。
她身上的味道非常好聞,讓陸修睦在那一刻放棄了掙紮。
女人心疼地用指腹摩娑着他的臉龐:“小睦,我是陳阿姨,你喬叔叔的妻子。你還記得我嗎?你小時候來我們家玩過的。”
陸修睦擡頭認真打量着這個面容憔悴的女人,只覺得呼吸已經被打亂。
女人小心地将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邊輕聲說:“小睦,沒事了。你以後跟我們一起生活,我們家還有一個比你大不了幾歲的哥哥,你一定可以跟他好好相處的。”
女人放開了他,直視着他的眼睛,目光堅定:“我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你不會再受任何傷害了。”
陸修睦怔愣了片刻,覺得臉上一陣溫熱。
是淚水嗎?
他已經沒有精力去區分了。
餘子璇講述完畢以後,兩人都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祁臨好半晌,覺得自己失了聲。
他一時間覺得有些無法接受。
原來長久以來,陸修睦都是獨自肩負着那樣沉重的記憶走到現在的嗎?
祁臨感覺到自己的心一抽一抽地在疼痛。
他記起來了,這件殺人案件曾經轟動一事。好幾天的報紙都是以它為頭條的。
祁臨他也略有耳聞,只是從來沒有把這件事聯想到陸修睦身上去。
餘子璇想了想,接着說了下去:“所以小睦才會變成現在這樣。他一直以為他是僥幸才活了下來,所以他在用他父親傷害他母親的方式傷害着自己,他覺得這樣就能贖罪,他覺得這樣就能減輕心裏的負罪感。盡管……他明明什麽錯都沒有……”
餘子璇仰起臉,悄悄地抹去眼淚:“小睦心煩意亂的時候,實在克制不住,就會到處去亂逛。但是他本身就是一個極其容易迷路的人。”說到這裏,餘子璇笑了一下:“不過我要感謝他容易迷路的特性。因為他迷了路,才會走進那個小巷,才會迷路到我身邊。”
她接着回憶:“剛認識小睦那一會兒,他很喜歡去附近的一個公園裏。公園裏有人放風筝,其中他最喜歡一只鯉魚風筝。他每天都去看,看風筝在天空中自由地翺翔。但是有一天,那只風筝掉了下來,義無反顧地一頭紮入了大地。我看見他立刻站了起來,一臉急切,似乎是想去把它撿回來。但是一群在公園裏奔跑的小孩踩了上去,把那只風筝踐踏進了泥土裏。等小睦趕過去的時候,那只風筝已經破爛不堪了。從此之後,我再也沒見他去過那個公園。但是他會經常問我:‘阿璇,我是不是也像那只風筝一樣,其實已經在漸漸腐爛了?’他雖然語調輕快,就像在開一個玩笑,但我從未見過他那樣悲傷的表情。”
正當餘子璇說完最後一句話的同時,出租車穩當地停在了醫院的門口。
祁臨望着車窗外的夜色,久久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