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之一

喬連見至今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顧荀澤,是在他父親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正好七歲,剛剛懂事的年紀。至親驟然去世的打擊和落在他身上的重擔都迫使他必須迅速成長起來。

顧荀澤僅僅比他還要大上兩歲,卻已經是一副成熟穩重的模樣了。

顧荀澤的父親顧伯勳是喬家的管家,這個老實忠厚的老男人已經服侍了喬家整整二十年,一直勤勤懇懇,本本分分。

喬家的當家毫無預兆的離世相當于脊梁柱轟然倒塌,一大堆棘手的事情接踵而來,喬母遭受沉痛打擊,還未能從極度悲痛中走出來,那些紛飛沓來的財務報表轟炸得她本就不堪一擊的內心更加得體無完膚。

而喬氏唯一的繼承人——喬連見又太小了。都說那些富家公子哥總是特別早熟,可喬連見就是個例外。半個月前他還在院子裏玩泥巴玩得開心盡興。

所以家中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只能全部仰仗顧伯勳代為處理。那段難捱的時期,顧伯勳幾乎成為了喬家的精神支柱。

顧伯勳老來得子,而鐘愛的妻子又在幾年前的一場意外中不幸遇難。兒子是他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所以他理所當然地對獨子顧荀澤分外寵愛。

但那段時間,他實在是無暇分心去照顧自己的兒子,跟喬母商量過後,他決定将顧荀澤接到喬家住一陣子。兩個孩子在一起總有個伴,順便,顧荀澤作為較為年長的哥哥,可以開導開導這些天來一直悶悶不樂、不茍言笑的喬連見。

顧荀澤初見喬連見的時候,他正站在喬家院子裏那株巨大的槐樹下。投射下來的大面積濃蔭将喬連見較小的身軀團團圍住,像是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在與那株大樹的映襯下,喬連見顯得格外渺小,瘦小的肩膀不堪一擊。

此時,喬連見正吃力地仰着頭,望向密密麻麻的樹冠——也不知道那裏到底有什麽好東西。

顧荀澤躲在一邊,觀察着喬連見的一舉一動。卻見喬連見只是維持着那個仰頭的動作,不知疲累般,十分鐘、二十分鐘……

顧荀澤也不由得好奇起來,視線朝那株頗有點年歲的槐樹投射而去。相隔的距離有些遙遠,顧荀澤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互相掩映着的茂密枝葉,青蔥的一片糊住了他的整個視野。

他終于按捺不住,走到喬連見的身邊——喬連見那個時候比他遠遠矮上一截,他必須得微微低頭才能看清喬連見的面容。

他擁有着還沒有完全長開的五官,帶着所有孩童都有的稚嫩與天真,側面卻很精致,現在甚至可以隐隐窺見這個小孩長大以後是如何用這一張俊臉俘獲少女們的芳心。

喬連見對一個陌生人突然出現在他的身邊似乎毫無所覺,他微微張着嘴,銳利的視線穿透濃密的枝葉,凝固于某一點。他是那樣癡癡地凝望着,似乎想要将此刻的時光拉扯到海枯石爛。許久後,他似乎是終于感到了脖頸的酸澀,頭部猛地一垂,這才注意到站在他身邊許久的顧荀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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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連見很有教養地沖他甜甜一笑:“哥哥好。”

顧荀澤終于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的疑惑:“你在看什麽呢?”

喬連見伸出手指,遙遙地指向綠葉之間:“鳥窩。”

顧荀澤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發現在枝葉的“掩護”之下,确實有一個用木頭搭的鳥窩。做的很精致,用料和用漆都非常講究。

顧荀澤的鼻尖沁到了一星半點的槐香,順着呼吸道進入了五髒六腑,渾身都就此松懈下來。

一旁的喬連見直勾勾地盯着那鳥窩,軟聲軟氣道:“那是我爸爸做的。我前段時間發現了幾只小麻雀栖息在那,就央求我爸爸替我做了一個,給他們安家。可是,從昨天起,就再也看不見那幾只小鳥了。是飛出去玩,找不到回來的路了?還是根本就厭倦了這裏?”

顧荀澤聽着小男孩多愁善感的言辭,心裏想道:“原來他是在等着那幾只小麻雀啊。”

或許,他等的也不是小麻雀,而是心理上的一層寄托。

顧荀澤“唔”了一聲,看向喬連見充滿期翼的臉龐,心中也默默祈禱着那幾只小麻雀能快點回來。

喬連見已經基本不把顧荀澤當外人了,或許是一直以來沒有一個年齡相近的人可以傾訴,他一口氣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我爸爸生重病的事情,媽媽一直沒告訴我。直到一個星期以前,她才帶我去了病房。一直‘出差’的爸爸就病怏怏地躺在那裏,身上插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管子。爸爸那個時候都長得不像我認識的爸爸了,直到他斷斷續續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才認出來。我不知道怎麽回事,吓得呆了好一會。”

顧荀澤認真地傾聽着,稀疏的日光在他的睫毛之上流轉。

一直佯裝堅強的喬連見在此時很沒骨氣地吸了吸鼻子:“要是媽媽早一點告訴我就好了,我就可以多陪陪爸爸,多鼓勵鼓勵爸爸。搞不好爸爸看見我這麽懂事,就舍不得走了……”

顧荀澤不知該說些什麽安慰他才好。像電視劇裏那樣,說“其實你爸爸沒有離開你,只要你相信,他就會一直在你身邊,默默守護着你”?

喬連見年紀雖然小,可徒生的變故已經讓他理智了不少。顧荀澤不願意用這套慣有的說辭去哄騙他。

喬連見蹲了下來,瘦小的身軀縮成了一團:“昨天,他們帶我去了爸爸的書房。那裏有他留給我的生日禮物——一直到十八歲那年。他說十八歲以後,我就是成年人了,不需要他準備禮物了。”

喬連見掰着手指頭一一給顧荀澤清點:“因為今年我就要去上學了,所以今年的禮物是一個書包,圖案是我最喜歡的超級英雄。第二年的禮物是一套玩具,爸爸說這是我上次一直賴着他想買的那一套。但是他當時覺得我不應該那麽任性,狠心地拒絕了我。可是事後還是覺得于心不忍,給我買了回來。第三年的禮物是一個洋娃娃,爸爸說我在這個時候可能已經有了關系比較好的小女生,讓我把這個送給她。第四年的禮物是一本書,爸爸說我這個時候已經認識了不少的字,要學着自己閱讀,自己領會這個世界上的道理了……我十八歲那年的生日禮物是一封很長的信,很長很長,艱澀難懂,好多字我見都沒見過。我想那應該是寫給我的,不過沒關系,我會快點長大,快點理解的。還有一個首飾盒,裏面是一串水晶項鏈。爸爸說,我十八歲的時候,母親已經四十歲了,讓我親手把這串項鏈送給她,并告訴她:‘辛苦了,我愛你’。”

喬連見一口氣說完了這麽多,仿佛是覺得暢快了,抹了一把眼角的淚痕,就要掙紮着站起——蹲了太久,腿麻了。

不知道怎麽的,顧荀澤似乎從喬連見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他失去母親的時候要更早,更為懵懂。他光是知道母親再也不能陪着自己說話了,就覺得天都快要踏下來。

突然有一個重要的人從你生命中消失不見,是怎樣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

就像身體上某一個重要的器官硬生生地被人扒拉下來,鮮血淋漓。可你還是得挺着你那殘破的身軀,繼續一路走下去。無知無畏地走下去。

盡管這條漫長的路沒有盡頭。

顧荀澤走到他面前,向着喬連見伸出了他的手。

喬連見猶豫了一會,一把抓住,站了起來。

他這幾天第一次展露了真實的笑臉:“我餓了,我們去吃蛋糕吧!”

那一年,巨大的哀痛像是樹木投下的巨大陰影,把喬連見像困獸一樣籠罩在其中。他不掙不紮,因為他無能為力。而顧荀澤的出現,像是透過繁密枝葉的絲絲縷縷的陽光,幫他驅走了那些黑暗。

從那一刻起,顧荀澤于他而言,就是不平凡的存在。

一段時間的消沉之後,喬家終于又重振旗鼓。喬母這個自命不凡的女人用她單薄的肩膀重新撐起了喬家的半邊天。

喬父生前與人為善,人緣很好。其他人也念在喬母一個人不容易,家裏沒個可以幫襯的人,在公司經營方面,他們都很慷慨地搭了一把手。喬家這才重新步入正軌。

喬母感恩顧伯勳對喬家的不離不棄,提出要把顧荀澤接到喬家撫養,這樣,顧荀澤也能離顧伯勳更近一些,照顧也更周到。

喬母其實還有另一層意思--顧荀澤從來都是一個老實規矩的孩子,功課滿分,從不搗蛋。喬母希望喬連見跟着他,能把他當作榜樣,多學習學習人家的優點和長處。

可我們的纨绔子弟喬大少爺愣是沒能體會他母親的一番苦心。

顧荀澤非但沒能當成喬連見的榜樣,甚至還有被喬連見帶壞的趨勢。

喬大少爺天天拉着人家逃課,教會人家一些壞習慣。

這不,顧荀澤最近也愛邊吃飯邊看電視了。

不過,讓別人覺得奇怪的是,明明論身份地位,一個是財閥的獨子,繼承了所有遺産,将來的生活坦蕩無阻,光鮮亮麗;而另一個只是管家的兒子,怎麽着也得顧荀澤當喬連見的跟班吶。

怎麽,反倒是喬連見追在人家屁股後頭不放?

喬連見的身邊,似乎少了顧荀澤一刻都不行。吃飯要顧荀澤陪着,不然就耍脾氣。最近甚至是睡覺都必須得跟顧荀澤擠一窩了,不然還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第二天頂着個黑眼圈起床,還得找着顧荀澤撒嬌。仿佛在顧荀澤面前,他永遠長不大一樣。

別人都笑道,說親兄弟都沒能這麽親。

不過顧荀澤倒也盡職盡責地履行了一個做“哥哥”的本分,對喬連見照顧得無微不至,無限制地包容他所有的任性。顧荀澤在很多方面就像個小大人一樣,很多事情都不需要喬母親自去操心。

顧伯勳為喬家操勞奔波了大半輩子,卻始終覺得自己只是一個身份卑微的下人。

他年輕的時候,交友不當,被人騙去了不少錢。當時走投無路,只有喬父看他忠厚,才肯要他。一直以來,喬父從沒拿他當外人,明裏暗裏幫過他不少忙。甚至顧荀澤的許多玩具都是喬父從國外特意帶回來的。

但是顧伯勳一直覺得過意不去。他看見自家兒子和喬家少爺玩的好,心裏固然欣慰,但他還是苦口婆心地告誡了自己的兒子:“喬家是我們的恩人,我們一輩子都不能背棄他們家,明白嗎?喬家人對你好,你要感恩,但是不能僭越了自己的本分。我們終究沒有那些富家子弟高貴,要認清自己的價值和地位。”

後來,顧荀澤想,他或許就是被這句話禁锢了一生。

再後來,他和喬連見都成長為了風度翩翩的少年。只不過我們的喬少爺仍舊是爛泥扶不上牆——該逃課就逃課,該挂科就挂科,該泡妞就泡妞。反正就是不樂意學習。

我們喬少很高明的認為經營一個公司用不着文言文,也用不着函數和幾何。但是用得着人脈,所以他才廣交損友廣泡妞。

說起來還一套一套的,弄得喬母他們無法反駁。

喬連見和顧荀澤上了同一所私立中學,住宿的那種,于是他們又開始了一段扯不斷理還亂的孽緣。只不過三好學生顧荀澤同學是靠成績,而我們的敗家子喬大少爺只能靠走後門。

不過還好顧荀澤比喬連見要大上兩屆,不用每天都看見喬連見那張欠扁不已的笑臉,清淨不少。

喬母心痛不已,嘆息要是今後喬家龐大的家産落在喬連見這崽子的身上,指不定哪天就要糟踐完。她抓着顧荀澤的手“聲淚涕下”:“在學校的時候你多幫我看管着連見,有什麽事情就偷偷告訴我,等他回來我再狠狠地收拾他。”

距離不遠的喬連見聽見這句悄悄話,用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浪蕩子走姿緩緩踱步而來。他一把勾住顧荀澤的肩膀,想要來一場“偷襲”:“你們是不是又在偷偷謀劃着怎麽收拾我呢?媽,你就別瞎操心了。人家顧荀澤早就被我的美色收買了。”

顧荀澤不動聲色的避開喬大少爺那只金貴的鹹豬手,悄聲提醒道:“別老是恬不知恥地湊過來,很不招人待見。”

喬連見不以為然:“有什麽關系,我們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顧荀澤皺起眉頭,耐心傾聽着喬連見的“青梅竹馬”論。

随着年齡的增長,顧荀澤的感官意識也在逐漸增強。他漸漸了解到,喬連見現在還得賴着他才能睡着的習慣性行為已經不太正常了——盡管他們都是男性。

或許只有顧荀澤認識到,早在不知不覺中,他和喬連見之中就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在逐漸發酵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更喜歡這一對,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很令我心疼。

希望你們也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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