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之三

自從顧伯勳意外離世了之後,本就沉默寡言的顧荀澤口中更蹦不出幾句像樣的話來了。

不到必要的時候,他的嘴巴就像是被上了一道鎖,始終一聲不吭。

他看上去甚至并沒有什麽不正常,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作息規律,飲食正常。就連成績也沒有掉下來半分,平穩而紮實。

一切好像都在有條不紊地行進着。

可在喬連見看來,這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最初的那幾天,顧荀澤幾乎是以淚洗面,似乎要把這一輩子的淚水給流幹才罷休。

可這之後,他像是突然想通了,忘記了所有的悲傷,成為了一個麻木而又呆滞的人。他像是被操縱了一般,只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對其他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又或許,是早就經歷過一次至親的突然離世,而顯得游刃有餘。

他沒有長久地沉浸在悲傷和痛楚之中,而是迅速地走了出來,為今後注定孤身一人的生活繼續努力。

人的一生注定孤獨,只有自己才最值得信任。

這是很久很久之前,顧伯勳告訴過他的話。

轉瞬又是半年,顧荀澤的高三生活邁入了尾聲,也就是說迎接他的将是高考和填報志願,這将是決定他今後生活的一個重要選項。

他像是費盡了很多努力和精力,刷夠了經驗值,終于有資格站在那個夢寐以求的分叉路口,選擇自己想要的那一條,然後暢通無阻地通關。

顧荀澤的成績一直出類拔萃,這一點所有老師們都不擔心,關鍵是他對什麽學校感興趣。

在食堂吃過晚飯後,顧荀澤就窩在宿舍,對着那張填報志願單發呆。

喬連見突然冒了出來,跟着他一起盯着手上的單子。無形的目光化為有形,快要把那張單薄的志願單戳出一個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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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後,喬連見輕聲問:“你還沒有想好你的志願嗎?”

顧荀澤緩緩地搖了搖頭。

或許有,但如今的他已經沒有了追逐夢想的資格了。

他已經沒有家人了,誰來為他承擔這些學費和生活費?

喬家嗎?不,他欠喬家的已經夠多了,怎麽還好意思跟他們提要求呢?

他應該選擇一個普通的專業,努力掙取獎學金。将來找一份踏實的工作,回報喬家,然後過完這寂寥又單調的一生。

喬連見沒有注意到顧荀澤的萬千思緒,他興致勃勃地建議道:“要不你報西華大學吧?”

顧荀澤以詢問的目光看向他,面露不解:“為什麽?”

喬連見自說自話:“因為那是我夢寐以求的學校,我想大學的時候也跟你一直在一起。雖然西華的錄取分很高是沒錯了,但以你的水平,肯定沒問題的。如果你進了西華的話,為了追上你的腳步,我會更加努力的。”

在喬連見灼熱而又飽含期待的視線的注視下,顧荀澤猶豫了半晌,還是在志願單上用清逸的字跡填寫了西華大學的名字。

或許,他這一輩子注定随波逐流,向命運低頭。

在炎熱的夏季,萬衆矚目的高考順利結束了。

喬連見記得那是一個昏昏欲睡的下午,窗外的老槐樹栖息着的蟬此起彼伏地鳴叫着。一曲協奏曲簡直是安神利器,喬連見撐着頭趴在窗臺上,合上沉重的眼皮,幾乎就要睡過去。

一陣短暫而急促的敲門聲把他從另一個混沌的世界給強行拉了回來。

喬連見強打起精神,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小跑過去開門。

顧荀澤站在門外,嘴唇緊繃成一條線,看起來心事重重。

喬母曾經誇贊過顧荀澤的站姿,說他總是挺得筆直,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精神氣兒--這才是年輕人該有的樣子。

不知什麽時候起,喬連見的身高已經和他齊平了,甚至還要比他高上一點兒。顧荀澤仿佛再也不是喬連見仰望着才能注視的那位哥哥了。

喬連見莫名被顧荀澤的情緒帶動,不由得跟着緊張了起來,手心起了一層黏稠的薄汗。

“怎麽樣?考試結果出來了嗎?”他試探着開口。

顧荀澤沉重地點了點頭,但是帶來的卻是個好消息:“我考上了。”

他的語調分外平淡,像是沒有蘊含任何感情。似乎是意料之中,又是預料之外。

喬連見雖然對他這副态度感到詫異,可卻還是不禁歡欣鼓舞起來:“這不是挺好的嗎?幹嘛悶悶不樂的?”

就在他打算兀自不要臉地接一句“是不是以後能見到我的次數變少了,非常懊惱啊?”的時候,顧荀澤粗暴地打斷他的話音:“可我考上的不是西華大學。”

喬連見愣了一下:“為/為什麽?”

“我臨時改動了志願,我本來就沒有報考西華。”顧荀澤盯着光滑可鑒的地面,艱難地說出口。

喬連見一時驚愕地說不出話,顧荀澤接着道:“我報考了另一所心儀的大學,高考之前你媽媽跟我長談過一次,說她支持我的想法,願意資助我。我以後,會去一所離這裏很遠的城市,在那裏念大學。以後還可能會成為一名律師,那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喬連見的語調顫抖得不成樣子:“你和媽媽居然一起瞞着我……瞞了這麽久?”

他猛地上前,用力地抓住顧荀澤的肩膀:“你為什麽故意不告訴我?為什麽把一切都埋藏在內心?為什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我也會支持你的夢想啊!你是不是……還是把我當成一個固執的小孩子?”

一連串咄咄逼人的問句炸得顧荀澤失去了理智,他甩開喬連見越收越緊的禁锢,大聲道:“你難道不是一個還沒長大的小孩子嗎!?”

喬連見的目光閃爍了一下。

“你扪心自問,如果我早就告訴你,你難道不會生氣,然後執意要我再改動志願嗎?”顧荀澤毫不客氣地質問道。

喬連見張了張嘴,似乎下意識地想要辯解,可卻還是什麽都沒能說出口。

“我不能告訴你……因為我知道,一直以來,你只是想把我綁在你身邊。因為在你最重要的親人離開的時候,我的出現對你來說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讓你誤以為對我十分依賴。我更知道,如果你提出了這個要求,我肯定會心軟答應的。從始至終,唯有在你的面前,我的所有堅持和自尊,全都一無是處。”

他為何會無條件的順從喬連見,為何只是在這個人面前,所有堅硬的感情全都潰不成軍?

真正的原因,他不敢細想。

顧荀澤靠在門邊,眼角泛紅:“如果你沒有了我就不能生存……那是我在害你,這樣會讓你永遠也長不大。人生的路途,本就是要一個人孤零零地去闖蕩的,任何人都幫不了你。一直以來,我對你太過縱容。我離開以後,你也應該重新審視一下自己了。一時的酒肉之歡,并不能給你實質的滿足,只會讓你一味地沉迷其中。”

“連你也要撇下我一個人了嗎……”喬連見伫立在原地,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倒流,沖上頭頂,一時間頭昏腦熱,辯不分明。

顧荀澤狠了狠心,繼續說下去:“喬連見,在你的設想中,屬于我的歸宿是什麽呢?”

喬連見懵懂地看向他,一雙一直清澈的眼睛變得渾濁了起來,像是把沉底的淤泥全都攪了起來,昏天暗地。

“是做你的管家?還是做你的秘書?”

………

“什麽名分都好,只要我能一直伴你左右,對吧?”

喬連見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顧荀澤給他的陪伴,他總是理所當然地接受。同時,他也願意回饋給顧荀澤所有他力所能及的需要。

他會給顧荀澤他的一切,義不容辭。

“你能把你身邊的一席之地慷慨地留給我……我很高興。但那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想要的,不是束縛,而是自己闖蕩出來的一方天地。”顧荀澤語重心長地道。

喬連見至始至終沒有只字片語。一切的一切,都給了他極大的沖擊。他在心中堅守的那一方陣地,轟然倒塌。

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回到了幾年前,重新體會了一遍剛聽見自己父親去世的噩耗時的孤獨無助。

他記得自己當時撇開了所有的人,跑到那株青蔥的大槐樹下,腦子中充滿了不自在的雜音,嗡嗡作響,攪亂了所有的思緒。

後來,顧荀澤向他伸出了援手,他迫不亟待地将手抓緊,成為今生唯一的追求。而如今,那只手也要漸漸抽離了。

那他要怎麽辦呢?從今以後,誰還能做他的依靠呢?

顧荀澤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話,眷戀地看了喬連見一眼,像是想要把他的五官清晰地印刻進腦海深處,就地深藏。

他嘆了口氣,綿長而又彷徨。

他選擇的前路正确與否,沒有人知道,只有他拼盡全力去探索,才對得起如今付出的一切。

就算遍體鱗傷,失去一切,也是他的命。

他轉身離去,腳步沒有片刻的停頓,轉眼間就消失在了走廊盡頭。

喬連見怔愣地聽着腳步聲越來越遠,直到消失不見。或許,他應該追上去的,但他此時,全身的力氣就像被抽走了一樣,再也不能動彈。

顧荀澤走的那天,喬連見把自己關在書房,沒有理會任何人。

他把自己埋在書堆裏,想就此悶頭大睡一場,醒來了,這個家就再也沒有顧荀澤的身影了。

沒有人惱怒地教訓頑固的他,沒有人嘴上抱怨,實則非常關心生着病的他。

沒有人陪他看電視,沒有人陪他一起入睡。

再也……沒有了。

喬連見依稀記得,顧荀澤臨走之前,來到了書房門前,敲響了房門。一聲又一聲,篤定而堅決。

當年,顧荀澤就是這樣敲開他緊閉的心門的。

而現如今,那扇只為他而開的門不會再應聲而開了。

喬連見麻木地聽着,閉上了眼睛,像是一座沉睡已久的雕塑,只有呼吸依舊規律。

顧荀澤覺察出了喬連見的抵觸情緒,知道自己就算敲再久的門,喬連見也不會來開門見他一面的。

于是他也不再堅持,而是隔着一扇門,細細對着他囑咐了許多。

例如“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再惹阿姨不高興了”等種種瑣碎的話語。

顧荀澤不知道喬連見認真聽了沒有,他把這些話語認認真真地傾訴了一遍,驚訝地發現自己對喬連見居然這麽不放心,不舍得。

一通話講完,書房裏面還是寂靜一片。

顧荀澤再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逗留,他拖着身邊的行李箱,一步一步地走遠了。

此次一別,天涯海角。世事無常,唯望君安。

顧荀澤走了以後,喬連見消沉了好一段時間。

萎靡之後,他強打精神振作了起來。從此之後,竟像活生生地變了一個人。

他斷掉了跟狐朋狗友們的所有聯系,再也沒逃過課,而是本本分分地念起了書,功課也漸漸跟了上去。

他像是想要向那個人證明——

你看,沒有你,我也可以過的很好。

比有你在的時候,更好。

作者有話要說:

開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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