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白花花的腦漿和鮮血混雜成粘稠的液體,順着牆縫淌落,腥臭味引來蟑螂和老鼠,不一會兒便爬滿了瑾月的屍體。

景玥直起身,他冷眼看了一會兒,回頭對立在門口的玄衣男人道:“沈舟,将他埋了。”

“真是便宜他了,死前倒是沒受甚麽罪。”沈舟抱臂靠在石門上,癟了癟嘴道。

他屈起左手食指放在口中,連聲長哨便從唇邊漫延開,不多時,外頭傳來三四聲野獸的嚎叫,兩只毛皮烏青發亮的野狼跑了進來。

它們依偎在沈舟腿邊親昵地蹭了蹭,這才轉着大腦袋朝景玥“嗷嗷”叫喚了幾聲。

“他是你們的幹爹,你們怕甚麽?景玥不吃狼,他吃人。”沈舟伸手在兩只狼的頭頂薅了幾下,擡腿踢了踢它們的屁股。

兩只野狼會意,蹿進地牢叼起瑾月的屍體,一邊撕扯一邊往外頭拖去。

景玥看了眼散落在地上的血淋淋的腸子,皺眉,“叫崽子別亂拖,血給本王弄一府邸,難聞得緊。”

沈舟挑眉,他道:“王爺何時開始在意這些了?咱們安王府的青石板上淋着血漬,也沒見你眉頭皺一下。”

“啧,就你話多。”景玥睨了沈舟一眼,負手走出地牢。

沈舟跟在景玥身後,他默然片刻,啓唇問道:“瑾月的話你信麽?害死娘親的那群人是陸峰派的?”

“信,怎麽不信。”景玥斂了眸子,他道:“瑾月不就是想看安王和陸府殺得你死我活麽?我若是不信,他就要死不瞑目了。”

沈舟輕輕皺眉,沉吟不語。

二人轉過逼仄陰暗的甬道,眼前的路漸漸寬敞明亮起來,約莫走了半盞茶的功夫,便從一座假山後鑽了出來。

景玥扣動機關将地牢的門關上,似是想起了什麽,他轉頭對沈舟道:“陸遠暗殺陸遜的那群刺客,手腕上也有火焰印記。”

聞言,沈舟眸子一凜,他快走幾步上前,低聲道:“你是說......叫我從陸家二長老陸峋身上往下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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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他頓了頓,一拍手道:“這些年只顧盯着監錦司,陸家倒是忘得一幹二淨......咦?不過話說回來,王爺你怎麽突然對一個陸家如此上心了?”

景玥步子一頓,反複轉着墨玉扳指,沉默片刻後淡聲道:“我想帶一個人回咱們王府,教娘親和爹爹都瞧一瞧。”

“誰?”沈舟眼皮一跳,追問。

“陸遜。”景玥眸子軟了幾分,輕聲道。

“哥你怎麽......”沈舟一愣,他倒吸一口氣,滿臉震驚地看向景玥,爾後十分不确定地問道:“你動心了?”

陸遜仰靠在浴桶旁沉沉睡将過去,這幾日車馬勞頓,回到陸府還沒喘口氣,又緊繃着精神和陸家長老們周旋,此時終于得空歇息,被溫水輕柔擁着,很快便跌入黑沉沉的夢中。

然而這一覺睡得十分不踏實,他一會兒夢見陸遠變成厲鬼來索命,一會兒又夢見那些死不瞑目的黑衣刺客像成群的野狗一樣撲上來撕咬自己。

喉嚨幹澀地疼,發不出一絲聲音,滿目都是血和腐爛的屍體,他拼了命地逃,所有人都要殺他,沒有人可以護他,他只能一個人跌跌撞撞向前跑,慌不擇路,撞上了一個人的後背。

夢裏看不清那人的面龐,可恐懼卻如冰涼觸手一般将他慢慢包裹,殷紅的血順着自己指間緩緩淌下,一千零一次,他拼盡了全力,還是無法看清站在血屍堆上的身影。

“你逃不出的,無論做什麽,你都會死。”他聽到那人如鬼魅般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陸遜,除了死你別無選擇。”

他顫抖着不斷後退,地上的血海卻突然燃燒成了烈火,将他裹進了暗無天日的深淵......

陸遜猛地睜開眼,淡淡月色落進屋裏,照出一雙陰毒的眼睛,這雙眼睛的主人正穿着玄色夜行衣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嘩啦——”冰涼的水濺出,陸遜咬牙,反掌毫不猶豫拍向黑衣人的太陽穴。

那黑衣人偏頭躲過,一雙手仍死死扼住陸遜的脖頸,運力将他往水裏摁。

肺都要炸裂了,陸遜喉嚨發出“咯咯”的聲響,窒息感和暈眩感齊齊湧上頭皮,他沒法運力,只能用手死死扣住浴桶邊,以防黑衣人将自己摁入水中。

可缺氧致使他漸漸沒了意識,眼前不斷閃過白光,什麽都看不清。

不能死......他不能就這麽死了......景玥呢?景玥個畜生要是在就好了......

陸遜大睜着眼眸,在肺部最後一縷氣息耗盡前,他拚了命将身子往浴桶邊緣磕去——

“咚!”浴桶劇烈地晃了一下向後傾倒,桶中的水潑天而出,那黑衣人似是沒想到瀕死之人還有這麽大力氣,慌忙松開了手。

陸遜整個人身子都被抛了出去,跌落在濕淋淋的地面上,大量的空氣和水霧湧進喉嚨,嗆得他弓着身子咳嗽。

忽聽“铮”地一聲,那黑衣人拔出了匕首,縱身一躍,朝陸遜胸口紮去。

來不及向後躲,陸遜空手握住了刀刃,鮮血順着指縫淌落,黑衣人暗罵了一聲,作勢就要抽刀。

這要是抽出,陸遜的左手便廢了。

電光火石間,聽得微弱“噗”地一聲,那黑衣人身形一晃,匕首脫了手,他瞪着眼睛朝後望去。

月色澄明,窗外竹影搖曳,鳳尾森森,空無一人,然而再聽“噗”地一聲,一道細微的紫光閃過,黑衣人悶哼一聲,捂住了胸口。

麻痛感很快便漫延上來,黑衣人駭然,他不敢再停留,彎腰拾起地上的匕首,匆忙從窗口翻了出去。

陸遜攤倒在地上,額頭冷汗涔涔,左手掌心以及指關節傳來火辣辣的陣痛。

一道身影閃進屋子,并不近前,只站在陰影中,聽那人輕聲問:“陸公子,你還好麽?”

陸遜微微一愣,好陌生的聲音,他撐起身子朝那邊望,啞着嗓子問:“恩人救命之恩陸遜沒齒難忘,可否讨教恩人名諱?”

“公子,我是趙楹。”那團身影低聲道:“王爺命我看護着公子。”

“啊,你是趙楹。”陸遜舒口氣,他記起來景玥說過趙楹會在陸府護着他,只不過那時他并未将景玥的話放在心上。

在地上緩了片刻,陸遜扯過外衫草草披在身上,他燃了根蠟燭,擎在手裏去翻找藥箱,“陸府的八位長老都不好對付,你怎麽藏身的?”

趙楹臉上裹着面巾,他搖了搖頭道:“公子不必挂念,王爺自有法子。開閣将近,這幾日公子多加小心,沒甚麽事,我便退下了。”說罷,也不待陸遜回答,一個閃身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陸遜沒再細究,他在木椅上坐下,給傷口抹了金瘡藥,爾後用繃帶一圈一圈纏上。

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陸府的護衛在外頭喊:“少主,屋裏出了甚麽事?”

陸遜扯了扯嘴角,甚是無語。

适才屋裏折騰出那麽大動靜,這夥人跟聾了一樣,就這耳力和反應速度,等他們趕來估計自己屍體都涼透了,所以當年陸紹開閣遭遇賊人,陸三爺一個馬車小厮竟然能拼死護主,這便很說得通。

“無事,我打翻了浴桶,叫小厮進來收拾一下便好。”陸遜淡聲道。

護衛答應一聲離去,不多時,琪玉匆忙趕來,陸少主不要他伺候沐洗,他便去了後廚,打算做些蒸糕,結果他就一時不在公子身邊,便出了事。

滿心焦急地推開門,屋裏的情況卻将他琪玉結結實實地吓了一跳,血淌得到處都是,浴桶翻滾着撞倒屏風,地上明顯有打鬥的痕跡。

他連忙轉身阖上了門,爾後将手中的蒸糕擱在桌上,快步走至陸遜身邊,低聲道:“公子,你的手!”

“無礙,一點小傷。”陸遜搖頭,他将寬袖垂下遮住左手,淡聲道:“屋裏不用收拾,去叫爹爹過來。”

“是。”琪玉會意,他将蒸糕挪到陸遜面前,轉身便出了屋子。

陸峰正在前堂和四長老、八長老商議開閣細節,瞧見一小厮不顧護衛阻攔沖将進來,一頭撲在自己腳下,哭道:“少主他、他快不行了.......天大的事老爺好歹先放一放,去瞧瞧少主......”

“甚麽!”這話一出在座衆人臉色瞬變,開閣在際,陸府少主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發生了什麽事?你先莫哭,我們這便過去瞧瞧。”陸峰愛子心切,他一撩衣袍站起,單手将琪玉拽起,爾後擡步便朝東園走,四長老、八長老緊随其後。

陸峰三人腳力了得,眨眼間便到了陸遜房門前,琪玉在後頭拚命跑着,還是落後了一大截。

“遜兒!”陸峰喚了一聲,推門而入。

血腥味撲鼻而來,陸峰眉峰一擰,只瞧見兒子左手血淋淋地垂在木椅旁,屋裏一片狼藉。

“父親,四叔父,八叔父。”陸遜勉力站起,正要團手朝三人行禮,被陸峰搶步上前扶住。

陸峰仔細查看了一下陸遜的傷手,兩道血口劈開手掌,差一點便要傷到筋骨,他疼惜地将陸遜摁倒木椅上坐了,一面給他上藥一面問:“怎麽回事?”

陸遜将自己适才遇到的黑衣刺客詳細地給陸峰三人陳述了一遍,“那人使劍的身法孩兒瞧着甚是熟悉,倒像是......像是咱們陸府裏的人。”

這話一出陸峰等人臉色瞬變,陸家家大業大,但歷代家主對于族人管理甚是嚴苛,這麽些年從未出過叛賊,如今陸遜說刺客可能是陸府上的人,陸峰等三位長老多多少少有些不願意接受。

陸遜見狀,不動聲色繼續道:“孩兒拚命刺傷了那刺客的胸口,但還是教他給逃了。”說罷他甚是惋惜地搖了搖頭。

陸峰陰沉着臉,他默然半晌,轉身對四長老低聲道:“開閣将近,咱們切勿打草驚蛇,四弟,你親自帶人在府中暗中排查,瞧瞧近期有什麽人都受了傷。”

“嗯,好。”四長老點點頭,拍了拍胸脯,“此事三哥只管教給我。”

“遜兒受傷的事情切勿聲張,這件事便止步在咱們幾人當中罷。”一直未作聲的八長老說道:“知道得人越多,那賊人便越不好揪出來。”

三人商議完,又朝陸遜叮囑了幾句,又抽身離開,近些日子府上事情繁雜,陸峰等人忙得腳不沾地。

琪玉喘着粗氣跑回來,和正欲關門的陸遜撞了個滿懷,陸遜忙不疊用手扶住,正好是受傷的左手,疼得他擰眉吸氣,“瞎跑甚麽?”

“老爺們腳力太快,我跟不上,我擔心公子的傷,只顧着拚命跑了。”琪玉忙道。

“你給爹爹他們怎麽說的?适才爹爹推門進來的時候臉都白了。”陸遜在木椅上重新坐下,他問道。

“我說公子快不行了......”琪玉猶猶豫豫道。

陸遜一聽樂了,他擡腳輕輕踹了琪玉一下,笑罵:“小蹄子真有兩下,我就說怎地你前腳剛走後腳爹爹他們便過來了,原來是你在咒我......牙尖嘴利的,快将屋裏收拾了,我要歇息。”

“哎。”琪玉朝陸遜作了一揖,答應道。

等屋裏一切都收拾妥當,已過了戊時,陸遜偷得一絲清閑,坐在木椅上吃蒸糕。

琪玉侍候着陸遜躺回床榻便吹熄燈出了屋子,溶溶月色傾倒在榻前,陸遜翻了身,盯着虛空中浮動的光,暗自思忖。

黑衣刺客他不用多想,肯定是陸峋。沒想到老頭子這麽沉不住氣,他剛回府,沒個預熱就殺上來,看來殺陸遠的決定很正确,陸峋坐不住了,着急想給兒子報仇。

他不着急,有的是時間和陸峋耗,陸峋越坐不住便暴露得越多,他只樂得教陸峰等人慢慢查,今日七月初一,原書陸峋盜取天一閣秘籍是在後日,到時候他得好好備一份大禮送給這位二伯父......

手心的刺痛将他的思緒拉回,陸遜倒吸一口氣,将左手小心擱在身側。

真疼。

要是景承珏在,他還能嚎兩嗓子,現在就他孤身一人,想喊疼都沒人聽。

陸遜輕輕嘆了口氣,将錦被往身上拽了拽,偏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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