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東園主屋燈火通明,人影綽綽,李先生一手提着衣袍,一手提着提梁小藥箱,被兩名小厮拉扯着踉跄栽進屋子。

步子還未站穩,又被拽着衣領扽到了榻前,兩位錦衣華裳的男人坐在一旁,榻上躺着一容貌昳麗的婦人,正是殷夫人。

李先生不敢怠慢,撲跪床榻前,将裹着銀針的木帛“刷”地一下拉開,挽了衣袖,用食指拇指拈了一根插入心口,下了一寸,拔出,爾後又下,再不拔出,換了另外一根,在手腕處刺下。

屋裏人都神色緊張地靜立着,跪坐在一旁的陸峰額頭冷汗涔涔,大氣都不敢出。

布帛上的銀針一根一根減少,待用完最後一根時,榻上的麗人嘤咛一聲,緩緩醒轉。

“阿離!”陸峰喜極而泣,撲上前便要将妻子攬入懷中,結果被李先生擋開,“陸家主,夫人氣血虧虛,還是莫要驚擾了為好。”

殷夫人半睜着如水的眸子,朝陸峰莞爾一笑,“我沒事......莫要擔心。”

有丫鬟熬了藥粥端來,陸遜接過,在榻前坐下,輕聲喚道:“娘,遜兒喂你喝藥。”

“我來罷。”陸峰将藥碗接過,推了推陸遜,一雙眼睛片刻不離自己的愛妻。

陸遜扯了扯嘴角,這狗糧吃的未免有些一言難盡,他給陸峰讓開路,自己則默默退出了主屋。

在階下立着,陸遜理了理衣袖,他現在還不太想回天一閣,于是踩着碎石子兒小路慢慢在陸府踱步。

剛走出東園,和景玥打了個照面。

景玥問:“殷夫人還好麽?”

陸遜拱手作揖:“家慈一切安好,有勞王爺關懷。”

景玥略一點頭,他轉頭朝張桓道:“張桓,代本王去瞧瞧殷夫人。”

張桓點頭答應,手裏提着兩盒補品進了東園,景玥則和陸遜并肩在月下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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鑽過月洞門,到了無人處,景玥一擡手将陸遜攬進懷裏,陸遜吓了一跳,擰着眉去推景玥,他壓低聲音道:“放開,教府上人瞧見就麻煩了。”

景玥不放,反而收緊了臂膀,他稍一用力便将陸遜扯進暗處,垂眸,笑着道:“你再親親我。”

“......”陸遜蹙眉,他抿着唇,面色十分不悅地看着景玥。

兩人就這麽僵持着,最後景玥妥協,“今日七月初三,滿打滿算離開閣還剩下四日,你我在一起膩歪也就剩這麽幾日,哄哄我又不少你甚麽。”

聞言,陸遜微微一怔,他眼眸輕閃,無奈嘆口氣,擡手摟住景玥脖頸,将薄唇貼了上去。

灼熱的氣息撲在臉上,軟燙的舌尖掃過齒列,陸遜僵了僵身子,平日與景玥做.愛也沒少親吻,可心髒鼓噪不停仿佛要撞破胸膛卻僅此一次。

景玥适才的一番話像是根細如發絲的線,纏住自己的心就那麽輕輕一扯,輕微的疼便從胸膛漫延到了四肢百骸。

還有四日麽?日子過得可真慢。

陸遜回到天一閣已是子時一刻,五長老,六長老,八長老都在閣中,他團手朝衆位長老一一行過禮,便回自己的床榻上躺下了。

不多時陸峰回來,面沉如水,他朝八長老和陸遜招了招手道:“八弟,遜兒過來,我有事要說。”

“哎,好。”陸遜點點頭,與八長老一前一後出了藏書閣。

三人踱步至天一閣浮廊中段,湖水盛着一汪月色,泛起涼意,陸峰在清風中低聲說道:“四弟這幾日搜查府上受傷的人......前天發現二哥房裏小厮出去采辦了不少金瘡藥藥材。”

陸遜默不作聲,只靜立着。

八長老思忖片刻,慎重地搖了搖頭道:“證據太少,不好說。”

陸峰道:“嗯,我也是這麽想,教四弟繼續查,莫要揪着二哥不放。”

八長老擰眉,他吐納了一下,斟酌着開口道:“這幾日小心提防着二哥便是,刺客一事沒必要查了,如今江湖上各門各派都來得差不多了,再查下去只能惹出沒必要的事端。”說到這兒,他轉頭看向陸遜:“遜兒這幾日行事謹慎些,保護好自己。”

“文若明白。”陸遜點頭。

浮廊不能多待,幾人低聲交談了幾句,便相繼回到天一閣。

剩下的四日甚是平靜,江湖門派陸續前來,将平江城的客棧擠得人滿為患,陸府每日都門庭若市,陸峰接待各派掌門,忙得腳不沾地。

陸遜依舊和剩下幾位長老輪流看護天一閣,得空了去景玥那邊坐坐,與他拌幾句嘴打發日子。

時間快得很,一晃眼便到了七月七日,開閣的前一天晚上陸府燈火通明,亮了一夜。

卯時剛過四刻,一丸金烏緩緩從東面綿延的遠山處升起,湖面上薄霧初散,陸家八位長老身着玄裳垂手立在天一閣前。

禮官“當”地敲響铎鐘,綿長沉郁的聲音向湖面四方傳開來。

陸遜身着廣袖白衣,發束玉冠,腰間挂着清風劍從閣內走出,他徑直走到天一閣前的石獅子前,右手五指放在石獅子頭頂,稍一用力,将上頭的一塊摁了下去。

四周寂靜片刻,爾後一陣轟隆巨響從湖底傳來,水面掀起一人高的巨浪,将日光潑碎在空中,白浪中,從天一閣的東、東南等八個方位緩緩浮起了八道石橋,如群星拱月般将天一閣圍在湖心。

湖面水汽還未消散,只聽湖岸正東傳來一聲清越的長嘯:“長白逍遙派掌門沈風攜門下弟子前來赴會——”

話音剛落下,一群白衣劍客便從東橋冉冉走來,在離天一閣五丈遠處有一八角檐亭,沈風帶着衆弟子在亭中落座,拱手朝天一閣行禮。

陸遜和八位長老朝東面回禮,禮還未行畢,北面又傳來了敲木魚的聲音,“少林寺住持方覺率衆弟子前來赴會——”

随之而來的是西北的崆峒派,正西的鬼門通天派,東北的終南武穆派,西南的巫族。

衆門派紛紛在亭中坐下,陸遜轉着圈一一行了禮。

正南的亭子是為朝廷備下的,往年開閣由監錦司瑾風挑選十五名随從前來。江湖朝廷自古以來兩不相幹,但是個中微妙關系又不可言說,所以衆門派在行過禮後,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南面。

等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身着繁缛朝服,頭戴九冕冠的景玥緩步而來,在他身後一行排開的兩位俊朗少年,再往後是兩排五行身着錦魚袍的監錦司侍衛。

景玥走進亭子,一撩衣袍臨湖坐下,郎笑一聲道:“安王景玥前來赴會。”

衆門派豪傑臉色微變,象征性地朝南面行了禮,爾後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他們想不通朝廷今年怎麽派了這位出了名的佞臣前來赴會。

陸遜拱手作揖,将目光從景玥身上移開,看向跟在他身後的二人。

左手邊的張桓是熟人,右手邊的那位......倒也不面生,是玉面書生江雲。在淮陽城陸遜見過江雲,殺陸遠的那晚,若不是景玥攔着,這為公子哥兒早就成他劍下鬼了。

原書中江雲與安王的關系甚是密切,他今日出現在這裏,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不過陸遜仍舊覺着有些不悅,原書對安王和江雲之間的故事着墨不多,鬼知道他們二人到底是甚麽關系。

正琢磨着,忽聽一枚飛刀破風而來,“刷”地一下釘在陸遜半步前的青石板上,爾後一陣洪亮的笑聲傳來,只見東南方一青布長袍的老者踏水而來。

衆門派的人紛紛循聲望去,溽水不沉,飛刀入石,看來是遼東蛟海派掌門金不二來了。

那金不二縱身躍至亭子尖頂,單腳輕飄飄立住,一揮衣袖朝衆人行禮道:“老夫來遲了,請陸家主和諸位見諒。”

衆門派都沉着臉色,不去理會。

此人仗着武功高強,在江湖上作威作福多年,此時又有意炫耀,端得是放肆無禮。

眼見氣氛要鬧僵,陸遜忙從中調和,一番客氣話說完,金不二在亭中落座。

至此,赴會門派已盡數來齊,禮官再次連敲三下铎鐘,長聲喧呼道:“陸家易主——”

話音落下,位列長老之中的陸峰跨步到陸遜面前,他将腰間的家主令摘下,仔細綁在陸遜腰間,爾後端起擱在一旁的酒爵,仰頭,一飲而盡。

陸遜振袖行大禮,也端了酒爵,雙手捧着将酒水喝幹。

這禮儀昨晚陸遜練了不下十幾遍,此時自然不會出一點差錯。

酒畢,禮官又唱喏道:“請新任家主開閣取經——”

陸遜團手朝四方行了一禮,爾後面朝正南,一步一步後退到天一閣內。

閣外鴉雀無聲,衆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們睜大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天一閣。不論是年長的江湖前輩,還是年輕的江湖小輩,都等候着武林秘籍“百曉獨孤劍法”出閣。

陸府長老們立于閣前,八風不動。

陸峋悄無聲息地探手伸至懷中摸了摸,再三确認秘籍後,隐隐露出了一抹陰冷的笑。

不多時,陸遜從閣中走出,手中捧着一方青銅盒,八塊琉璃伏羲鎖則放在紅綢木盤中由小厮端着。

他越過陸府八位長老,緩步走至天一閣前的高臺上,将青銅盒放下,爾後轉身接過小厮的木盤。

湖面不時有水鳥飛過,伸出爪子将浮魚抓起,“嘩啦”一下飛遠,石橋八角亭上衆人緊抿着嘴,緊緊盯着陸遜的手。

陸遜将琉璃伏羲鎖依次放入凹槽中,就在青銅盒打開的那一瞬,二長老陸峋突然出列,“諸位!我有一事相告!”

在這個節骨眼被猝不及防打斷,衆人都一臉疑惑,他們轉頭看向陸峋,目光中帶着探詢之意。

陸峋微微一笑,他縱身躍至高臺,在陸遜身旁站定,爾後從懷中掏出兩本石青扉頁的秘籍,朗聲道:“諸位,秘籍早就不在青銅盒中了!今日所有均為陸峰和陸遜設計的一場騙局,他們将大家騙過來,其實是想趕盡殺絕,之後好獨吞百曉獨孤劍法。陸峰已在閣外秘密埋伏下了殺手,開盒便是信號......另外,陸三爺已經被陸遜害死!陸遜與安王聯手,在南下途中暗害陸三爺,卻哄騙陸府衆長老說他和安王在逍遙谷療傷......”

這番話陸峋不知打了多少遍腹稿,一句一句似倒豆子般說出,話與話之間邏輯嚴密,教人沒法懷疑,再加上他手中持有的石青扉頁的書卷,遠遠瞧一眼和天一閣內的秘籍甚是相似。

于是,坐在亭中的衆人瞬間嘩然。這些話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衆門派的人紛紛亮出了武器,有幾個沖動的小輩,直接扯着嗓子開始責罵陸遜和陸峰。

原本靜寂的天一閣變得如同市井一般人聲鼎沸,金不二面色陰郁,眼底殺意頓起,他反手一掌将石幾拍碎,跳出亭子,沉聲道:“這是怎麽回事?埋伏的殺手在何處!”

坐在正南亭子裏的張桓惦記陸遜安危,在金不二說話時他便站了起來,袖中的判官筆滑至手中。

“張桓,坐下。”景玥輕輕皺眉,他低聲道:“陸遜自己可以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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