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陸遜眼瞳驟縮,他蹙了眉,沉聲問:“你說什麽?”
“我說我名喚沈舟。”沈舟依舊一副笑嘻嘻的模樣,他道:“出現在我哥身邊的有兩種人,一種不怕死,一種怕死,但是你不一樣,你讓我哥很怕死,怕你死,怕你不告而別,怕他不知去何處尋你。”
說到這,沈舟嘆口氣,他縱身躍上馬背,垂眼看着陸遜道:“你跟我哥很相配,我沈舟認你做嫂子,咱們長安再見。”說罷,也不待陸遜搭話,他雙腿一夾馬肚,向北絕塵而去。
陸遜立在當地,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着。
沈舟,沈舟。江雲的真實身份是安王景玥的弟弟,名喚沈舟,那麽那日在醉仙樓遇到的公子是誰?當時景玥沉着臉二話不說直接将人一腳踹吐血,縱觀整個楚朝,能教景玥生氣到那種地步的只有......
一股惡寒順着脊梁骨湧上腦門,陸遜哆嗦了一下,臉色變得慘白,夢中那如同鬼魅的聲音在耳畔重新響起——
“陸遜,你逃不掉,你必須死。”
陸遜大口大口喘氣,他轉頭看向北面的官道,擡手奮力地揉着眼眸,想要看清景玥的馬車。
景承珏,你別走,幫幫我。
有陸府小厮從身後跌跌撞撞地跑來,口中嘶聲喚他,“公子!公子出事了!老爺教您回去呢!”
陸遜猛地回過神,他偏頭循聲望去,夕陽像血一樣将陸府裹在裏頭,小厮掙紮揮手的樣子像是從地獄爬出的厲鬼。
“公子!公子快回去!”小厮跑至陸遜身邊,擡手擦拭着額頭的汗水,面如菜色,聲音已然帶了哭腔。
府門前的兩只石獅子依舊怒目而立,但護衛卻換了人,四名身着飛魚袍的錦衛持刀靜立,踏進朱門,兩進兩出的院門直道上排滿了監錦司的人,陸遜閉了閉眼眸,他深吸一口氣,冷着臉朝會客廳走。
穿過月洞門,走進內院,聽得“刷啦”一陣響,十幾張弓箭對準了他,陸遜止步,擡眸冷眼看着趴在屋頂的侍衛,默然不語。
“都退下,教陸家主進來。”
廳裏傳來一略顯低沉的聲音,侍衛頓時收了弓箭,兩名穿着朱色錦袍的宦官踱着小碎步跑出,朝陸遜拱手作了一揖,“陸家主,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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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遜的目光在他們臉上轉了一圈,爾後一言不發地跨進會客廳。
廳上燈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晝,陸府幾位長老垂首立在一旁,八仙桌空着,僅有北面端坐着一位面容俊朗的少年。
鳳眸玉面,錦衣華裳。
是嘉興醉仙樓的那位“沈舟”公子。
陸遜抿唇,眼底晦暗不明。
侍立在一旁的宦官尖着嗓子呵斥道:“放肆!面見聖上為何不跪拜!”
陸遜默然回神,他垂下眼睫,振袖跪倒,骨頭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草民陸遜......拜見聖上。”
坐在上首的人揮了揮衣袖,聲音與醉仙樓那日不差半分半毫,“陸家主不必多禮,朕與你在醉仙樓見過的。”
陸遜仍在地上跪着,冷汗從額頭滑至鼻尖,爾後滴入冷硬的青石板地面。
這位十歲登基、久居深宮的小皇帝是書中第二位重要配角,他至今還記得原作者在楚皇人物傳記結尾寫的一段話——
“先皇龍馭上賓,新帝年幼,皇叔安王佐帝攝政,十年後楚皇羽豐,意欲清除盤亘在朝中的安王勢力,遂派平江陸府少主陸遜,易弁而釵潛入王府,做耳目內細......內奸一事敗露,楚皇為了維系與安王的叔侄親情,用莫須有的罪名将陸少主燒死在西北邊境......”
陸遜咬了咬牙,原書中沒有着墨描寫小皇帝的容貌。
沉重的寂靜在廳中蔓延開,似從修羅地獄中伸出的觸手,狠狠地扼住人的喉嚨,使得滿堂只剩下滞重的呼吸聲。
景峻冷淡地看着匍匐在地上的人,說道:“爾等都先退下,朕與陸家主有話要說。”
話音剛落,侯在外頭的侍衛便魚貫而入,他們将陸府衆位長老推搡了出去。
廳上竹門重新阖上,有風鑽入,吹動燭火撲簌簌地搖晃。
陸遜攥緊衣袍,夢魇與現實重疊教他整個人都冷得瑟縮在了一處,他沒有力氣擡頭去看坐在上位的人,只僵着後背沉默。
“你怕甚麽?”景峻攥着扶手站起,他緩步踱到陸遜面前,爾後蹲下了身子,“那日在醉仙樓是皇叔擡腳踹的朕,朕不怪你。”
陸遜啞着嗓子道:“草民眼拙......不知是聖上......萬死不足以蔽罪——”驀地,他擱在身側的手腕一緊,景峻便将他扶了起來。
“你何罪之有?”景峻細細地打量着陸遜,平靜問道:“是毀了百曉獨孤劍法還是媚色禍主?亦或者是冒充陸府少主?”
陸遜低着頭一言不發。
那日景承珏莫名其妙大發脾氣,其實是在保護他避免被楚皇看破身份,而自己那時因為疏忽大意,并沒有明白景玥說“沈舟”不是好人的用意。
如今說什麽都是死路一條,楚皇有成百上千條理由置自己于死地。
陸遜眼眸微閃,他突然明白了景玥為何多次提出要讓自己跟他回安王府。
普天之下,只有安王府的人楚皇不敢動一分一毫,景玥是真想将自己護在身邊,他是真的怕自己死了。
陸遜微微動了動身子,擡頭朝窗外看,不知道景承珏的馬車現在走到哪裏了......他突然好想跟景玥一起走。
燭火明滅閃動,廳中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景峻将攥着陸遜手腕的手松開,站起身,“朕給你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說着,他揮了揮衣袖,兩名錦衛上前,他們将跪伏在地上的陸遜架了起來。
陸遜一怔,爾後不顧一切地劇烈掙紮,結果又被撲上來的四名錦衛摁住,他咬了咬牙,黑沉沉的瞳仁裏倒映着恐懼,五指變掌為抓,作勢就要朝錦衛頭頂抓落。
“陸公子——”景峻呵道:“朕勸你最好莫要施展任何武功,不然整個陸府都得跟着你遭殃......來人!”
話音落下,兩名宦官從屏風後走出,雙手拖着一個人,是琪玉。
“這是你的貼身小厮麽?朕瞧着乖巧伶俐得很,不如跟在朕身邊罷。”景峻問道。
陸遜眼瞳微微顫抖,只瞧見琪玉下身不着寸縷,腿間猙獰的傷疤觸目驚心,他身形劇震,過了半晌才回過神,卻已沒了掙紮的力氣,閉了眼,陸遜漸漸松開緊攥的拳頭,“皇恩浩蕩......草民感恩戴德......”
“朕向來喜歡聰明人。”景峻對陸遜放棄抵抗的行為很滿意,語氣輕快了不少,他道:“做朕的耳目,易弁而釵嫁入安王府,監視安王的一舉一動,拿回山河令,最後,與朕裏應外合清剿安王府所有勢力。”
陸遜沉默,瞳仁渙散,就像是浮在黑沼澤上的濃霧,一片死氣,良久,他點了點頭,輕舔幹澀的薄唇,說道:“臣......定萬死不辭。”
“好!很好!”景峻朗笑。
他拍了兩下手,從外頭進來兩位監錦司的人,手上端着一紅錦緞鋪墊着的木盤,陸遜擡眸瞥了眼盤中的東西,瞳孔驟縮,他猛地掙紮一下看向景峻。
景峻淡淡地瞥了陸遜一眼,“你不用怕。”
錦衛伸手迅速點了陸遜的穴道,爾後退到旁邊。
一名監錦司的人挽起寬袖,在一旁的盛水銅盆中淨了手,細長的手指便伸進木盤中,他拈起一根三寸長的黑針,擱在燈下瞧了瞧,這才走至陸遜面前。
陸遜被點了啞穴發不出聲音,他不住吸氣,想要往後躲。
那名太監扯了一個涼飕飕的笑,他道:“陸公子,不疼的。”說罷,他眼中寒光一閃,揮手撕開陸遜左肩的衣衫,手起針落,直直插入肩胛中,爾後用力連拍三下,這才收了手。
細小的血珠從陸遜雪白的肩膀湧出,像一顆小小的朱砂痣,在屋中甚是刺眼,仿佛将燭光都收在了裏頭一般。
陸遜哆嗦着咬住薄唇,他臉色異常慘白,從喉間發出一縷氣音。
在一旁冷眼旁觀的景峻微微一愣,适才陸遜的咬唇的動作很像一個人,一個他尋找了七年的人。
那人的名字中也有一個“遜”字,笑起來很溫暖,在雪地裏抱着自己折紙鶴,當時有一樹紅梅開得正盛,幽香鋪滿了整個皇宮院子。
太監甩了甩手,轉身又去木盤中拿黑針,直到将木盤中擱着的針盡數插入陸遜體內,他這才拱手朝景峻行禮,“聖上,附骨針已經盡數放進去了。”
景峻猛然回神,他擡手輕揉眉心,點了點頭。
眼前人怎麽可能是他要找的那位?他記得那個人身上穿着很奇怪的衣服,說得話也奇奇怪怪。
幾不可聞嘆口氣,景峻将手伸出,站在一旁的監錦司太監立刻會意,他走上前,将一枚小白瓷瓶兒擱到景峻手中,景峻攥住,走到了陸遜面前。
“六枚附骨針毒性會依次發作,每根針發作的期限是兩個月,一年之後你才會毒發身亡......當然了,你也可以選擇不死。”
景峻道:“每兩個月你帶着從安王府探到的情報來皇宮找朕,朕會命人為你拔除其中一根附骨針。”
“若是你沒有探到教朕滿意的情報,朕也不會讓你太痛苦。這瓶阿芙蓉可緩解附骨針帶來的痛苦,毒性發作時,你可服用幾粒。”景峻将手中的白瓷瓶拿到陸遜的面前,“陸愛卿,收下罷。”
錦衛解了陸遜的穴道,陸遜喘了幾口氣,他靜默半刻,爾後顫抖着雙手接過,虛力握在掌心。
白瓷瓶的冷意順着指尖,一絲一縷地鑽到了心底。
景峻微微一笑,他沒再管陸遜死活,轉身便朝廳外走,滿屋子的侍衛宦官匆忙跟上,留了一地狼藉。
陸遜靠着柱子緩緩跪坐在地上,他半垂着頭,将整個身子埋在陰暗中,濃睫遮着死氣沉沉的眸子,就那麽坐了半晌。
“公子......”琪玉爬到陸遜面前,哭着撲到他的懷裏,汲取陸遜僅剩的一點溫暖。
陸遜擡手緩緩撫上琪玉的後背,輕拍幾下,聲音沙啞道:“無事......路總要往前走,好在性命沒丢。”
琪玉仍聳着肩膀不住抽泣,陸遜仰靠着柱子,眸光渙散,只定定地瞧着窗外漸漸暗沉下的夜色。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晖落盡,馬車辚辚地駛出了城門,景玥又掀起車簾朝後深深地望了一眼,似乎又瞧見了陸遜朝自己扯着嘴角淺笑,片刻後,他放下簾子,馬車朝着長安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