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話音剛落,還未等景玥說話,外頭提着缰繩趕馬車的張桓便插話了,“公子想出海玩麽?真巧,王爺正打算去遼東長白呢。”
陸遜神色不變,他挑眉笑道:“是麽?真巧。你們去遼東長白幹甚?那又不是回長安的路。”
“遼東應天府的軍饷有問題,王爺早就想去查了。反正橫豎都是回長安,多走些路過去瞧瞧也無妨。”張桓扭頭朝車裏道。
景玥正阖着眸子靠在軟墊上歇息,聽到這話,冷哼一聲道:“張桓甚麽時候變得這麽大嘴巴了?陸遜那狼崽子給了你甚麽好處,哄得你如今什麽話都往出說。”
張桓在外頭吐了吐舌頭,他現在心情十分好,對景玥的訓斥也就不放在心上,“陸公子說要跟咱們回安王府呢,他以後就是安王府的人了。”
他小聲嘟哝道:“再說了,陸公子冰雪聰明,王爺您想做什麽能瞞得住公子?”
陸遜眼眸輕閃,景玥去遼東長白的事情他的确知道。
原書七七開閣過後,景玥北上回長安時曾走水路繞道遼東長白,目的是查當地軍隊的饷糧補給,适逢東瀛爪哇國犯境,景玥便帶着楚朝軍士出海剿滅,歸城途中卻被遼東府尹率兵圍殺在碼頭海岸,趙楹為救景玥命喪深海,張桓也在這次突發事件中失去了一只手臂。
遼東府尹能有那麽大的膽量截殺景玥,自然是得了楚皇的默許,而将安王的行動計劃送到深宮中則是原主。
這件事過後安王将原主的貼身小厮——也就是琪玉,當着原主的面折磨死,以此來警告原主,然而這只加深了原主對安王的恨意,使得原主在後邊做出了更瘋狂的事情。
陸遜看過書,自是知道景玥在開閣後的一系列行動計劃,他說是去出海玩,實則是要随景玥一同前去遼東長白,為了幫助景玥躲過此次厄運,教趙楹張桓都好好地活着。
這幾日他想了很多,也做過很多掙紮,直到昨夜景玥将自己的身子抱在懷中,說捂不熱自己的心時,有些情愫便凍不住了。
他為何要傷害一個對自己好的人?與其事事都受楚皇控制,還不如先發制人。
附骨針已經種在體內,他只剩下一年的時間,橫豎都是死,不如臨死前多為景承珏做點事。
景玥身邊不缺伴侶,妖豔的,聰慧的,傾國傾城的,乖巧可人的,沒有他也不是過不下去......他想成為在景玥心中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哪一個,盡管這需要用命來換——看起來似乎很不值得,可他心甘情願。
陸遜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這大概時自己這輩子做過的最賠本的買賣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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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路說笑,在黃昏時分趕到了出海的碼頭,買了艘大船,張桓将十日的幹糧清水都搬到船上,适逢七月中旬吹南風,舵手扯滿了帆,船便朝北駛去。
一丸酡紅夕陽枕在海天一線,在墨藍的水面上暈染開濃郁的胭脂色,海浪如雪,拍在船身,漾起一股濕氣騰騰的水霧,吹得人神清氣爽。
陸遜垂手立在甲板上,海風将半束的墨發吹起,他覺着有些冷,瑟縮了一下肩膀将手探進懷中,指尖碰到冰冷的白瓷瓶,他動作頓了頓,爾後面無表情地将瓶子拿出來,攥在手裏,沉默着将手伸出了栀欄。
木船破浪而行,手下是翻滾的雪浪,陸遜一點一點松手,可就在白瓷瓶滑落掌心時,他又驀地攥緊了。
他知道這瓶中裝着什麽東西,也知道楚皇所說的阿芙蓉是什麽,他在《本草綱目》等古書中看到過——
阿芙蓉又名罂粟,煎湯作飲,可以療養生息,若混以陽起石、丁香、鹿茸、龍骨等制成丸藥,服用後可減鈍痛......然其治病之功雖急,卻殺人如劍,與斷腸草無異......再者,阿芙蓉可助陽壯精,使人久持不洩,俗人房中術用之,兩三顆便教男盜女娼。
他想丢掉,可是心裏實在懼怕兩個月後附骨針毒發的疼痛。
就那麽苦苦捱着,心就像被滾油澆了一遍,陸遜緊抿着唇,攥着白瓷瓶的手微微顫抖。
“小心着涼了。”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肩上微微一沉,外衫披到身上,爾後腰間一緊,陸遜整個兒身子便跌入了寬厚溫暖的懷中。
景玥将陸遜圈在臂彎裏,湊過去吻了吻他冰涼的耳垂,他輕聲問道:“為何身子這麽冷?以前抱你可不是這樣。”
“你在床上少變些花樣折騰我,我便不冷了。”陸遜放軟了身子往後靠,貪婪地汲取景玥熾熱的溫度,他将白瓷瓶悄無聲息地放進袖籠中,爾後淺淺舒了口氣,“你不是在廚房麽?”
此時夕陽已沉沒在海下,皎月從東方天際浮起,甲板上一盞模糊的琉璃燈亮起,昏黃的光恰好将兩人籠住。
景玥抱着陸遜笑道:“瞧見你在甲板上立着,生怕你想不開跳下去。”說着,他伸手去拉陸遜掩在寬袖下的手,十指相扣,與陸遜靜立。
兩人沉默着站了良久,陸遜突然啞着嗓子輕喚:“景承珏?”
“嗯?”景玥答應。
陸遜微微偏頭,用臉頰蹭了蹭景玥的鬓發,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為甚麽那麽怕疼?”
說完,也不待景玥接話,他自顧自道:“我爹是個大商人,一筆生意便可置買一座城池,聲名煊赫,所有人都想和他攀上關系,他來者不拒,什麽人都往家裏帶。我娘當時正懷着我,每日被我爹的那些情人侮辱,生下我之後便撒手歸天。我爹連喪葬都不願給我娘好好辦,我娘死後的第二天他便帶了一個女人在家裏折騰。”
這番話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景玥輕輕皺眉,卻沒打斷,只側耳細聽。
“家裏有很多孩子,全是我爹在外頭和別人生的,他一股腦兒地塞在家裏。我從小沒娘,所以便經常被他們欺侮。有一個照顧我的奶娘,她收了那些情人的錢財,整日變着法子打我,她不許我哭,不許我告訴我爹,要是哭了便鎖在屋子裏不給飯吃。”
陸遜深吸了一口氣,再次開口時有些哽咽,“指甲掐在身上是真的疼,滾油潑在身上也疼,還有刀子劃在腿上......”
“別說了。”景玥将陸遜緊緊摟在懷裏,不住輕吻他冰冷的臉頰、薄唇,“我疼你,日後我只疼你一人......不疼了,以後你不會疼了。”
陸遜顫抖着閉上眼眸,他緊咬着牙,将抽泣聲逼在喉間,就那麽緩了有半炷香的時間,這才平複了不斷翻湧的酸澀情緒。
或許是快死了,所以他才這麽矯情,矯情到将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往出說。
景玥撫上陸遜的耳畔,将他的臉轉過來,輕柔地吮吻上陸遜的薄唇,不住輕喚他“寶貝兒”。
陸遜軟了眉眼,松開緊咬的牙關和景玥唇齒相纏。
不多時,兩人的氣息便滞重起來,“唔!”陸遜忽覺着腰間一緊,雙腳離了甲板,景玥将他抱起走回船艙,“甲板上涼,咱們回屋。”
陸遜愣了幾秒,擰着眉掙紮,教景玥将自己放下來,“回什麽屋,我餓得很,沒力氣陪你瞎折騰。”
“哎呦,”景玥将陸遜放下來,垂眼看他,笑道:“變臉怎地比翻書還快?适才還軟在本王懷裏哭鼻子,這會兒心情好了,便要将本王一腳踹開了?”
船艙空間小,兩人臉貼着臉站着,一盞琉璃燈在頭頂晃悠,忽明忽暗。
陸遜抿唇,臉微微有些紅,“我去吃飯。”他将目光扯回,扭頭便朝廚房走。
景玥氣樂了,他快步上前跟在陸遜身後,“将你的心掏出來讓我瞧瞧,捂都捂不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