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待景玥的身影淹沒在茫茫風雪中, 陸遜這才扯斷追随的視線,他偏過頭,沒忍住咳出了血。
紫黑的血滴在衣襟上, 暈染出一大片痕跡, 陸遜實在忍受不住鑽心的劇痛, 他顫抖着跪倒在地上,将身子蜷縮起來。
沈舟快步上前,扶着陸遜的肩膀将真氣渡了過去, “如何?好些了麽?”
陸遜捂着嘴猛烈咳嗽,好似要将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一般,血濺在雪地上, 觸目驚心。
這次毒發與在海上的那次不同, 自從到了遼東城, 諸事繁雜, 他就沒好好睡過一個囫囵覺, 今日又不要命地在長白極寒之地吹風, 透支了內力,這些直接導致種在體內的第一枚附骨針的毒提前發作了。
他覺着血肉裏好似有無數蟲蟻噬咬, 骨頭又疼又癢,只想教人撕開皮肉用刀狠狠地刮了骨頭,才能好受些。
眼前一陣黑白交加, 陸遜汗如雨下, 昏沉地将身子趴在地上。
太疼了。
景承珏要是在就好了, 他撐不住了。
陸遜無意識地想着,他顫抖着伸出手去捂臉,卻發現兩只手上都是濃稠紫黑的血。
鵝毛大雪紛揚落下,悄無聲息地滲入手心, 他呆呆地看着,半晌,終于抽回了一絲神智。
不......他還不能倒下......福王沒有抓到......
就像是游蕩的靈魂重回軀殼,陸遜猛然擡起了頭。他頓了頓看向沈舟,用袖子擦幹淨唇邊的血,啞聲道:“走,去堵福王的路。”
沈舟眼眸輕閃,眼前人散了發冠,墨黑的碎發落在蒼白的頰側,長睫半垂,勾勒出一種觸目驚心的美,像一朵風催雪壓下依舊妖冶的花......沈舟抿唇,他也不知道此時怎麽會用“花”來形容陸遜,只是眼前的人真的太美了。
“沈舟?”沒得到回應,陸遜微微偏頭,喚道。
“嗯......嗯!我在!”沈舟回神,他閉了閉眼眸,将陸遜蒼白如玉的側臉和後頸從腦海中抹去,慌忙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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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遜扶着沈舟的肩膀慢慢站起身,他舔了舔唇邊的血跡,“別磨蹭了,走罷。”
沈舟臉色凝重下來,點點頭,很識時務地沒有多問陸遜吐血的事情,一言不發地扛起孟拱,和陸遜一前一後朝遼東城中奔去。
黑雲壓城,狼煙滾滾升起,箭樓上的大纛旗被風扯得呼呼作響,通往城牆的樓梯上堆滿了屍體,血流如注,一小股一小股地順着臺階淌下,在低窪處彙成血泊。
馬蹄扣在青石板上,急如鼓點,踢倒了不少擺在街道兩側攤子,城中數十萬百姓奔走哭號,推擠滾撲,仍有不少死于馬蹄之下。
福王景琸提着鐵槍振臂一揮,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翁砸得腦漿迸裂,他的身後跟着一隊身着玄鐵盔甲的騎兵,個個臉染鮮血,面色凝重,時不時回頭向後看,也有不少騎兵舉起長刀,對着滿街四散逃跑的百姓便是一陣亂砍,不分男女老幼。
“畜生!那都是活生生的人!”沈舟暴怒,他騎在馬上,彎弓搭箭,“嗖嗖嗖”連發三箭,将策馬跑在前頭的幾名玄鐵騎兵射殺下馬。
爾後縱馬向前,直沖玄鐵騎兵隊伍,胯.下.駿馬通人意,長長地嘶叫一聲,擡起前蹄便将狠狠地踹向敵人!
騎兵隊伍被打亂,後邊的遼東軍很快便圍了上去,陸遜将五千将軍分出一千名,專門保護城中百姓前往長白山逍遙派門前避難,自己則率領剩下的四千将士包抄景琸。
風扯得緊了些,馬鳴蕭蕭,流箭如蝗,寒鐵锵飒,溫熱殷紅的血和冰寒蒼白的雪混合在一起。
景琸偏頭,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他回頭看了眼不斷壓上來的遼東軍,自己的騎兵已死傷過半。
“奶.奶.的!”他低聲咒罵,将牙齒咬得咯吱直響,眼神裏流露出困獸死鬥的兇狠,他猛地擡頭,看向了遼東城緊閉南城門,只要想法子開了那扇門,自己就有救了。
南城門外,戎狄王休屠耶率一萬戎狄士兵陳列在遼東城的郊野,他優哉游哉地端坐在戰車上,看着搖搖欲墜的遼東城。
東瀛入侵,城中福王叛變,這場好戲他怎麽也要來湊個熱鬧,如今就等着景琸開城門,好教他戎狄王朝在遼東也分一杯羹。
努爾術身披盔甲,腳底生風地在他面前拜倒:“父皇!這都過去半個時辰了,為何福王還不來開城門?東瀛蠻子在東門那邊已經進城了!咱們再進不去,到時候就沒得搶了!請父皇準許孩兒攻城!”
“急甚麽!”休屠耶扳了臉,訓斥兒子,“咱門派往遼東城的密探還未回來,裏頭到底什麽情況不得而知,若是冒然進攻,損失的是我們的兵力,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道理,你不懂麽!”
努爾術被父親當着萬名将士的面呵斥,臉上有些挂不住,卻也不敢說半句違抗的話,只能陰沉着臉,琢磨着進城後要如何搶劫殺人,好發洩這股憋在心頭的怨氣。
黑鴉繞城低飛,彤雲密布,天很快便暗了下來,驀地,一道明亮的煙火在空中炸開。
景琸見狀,登時來了精神,這是休屠耶給他的信號,說明城外戎狄軍已經到了!他驚喜若狂,大叫一聲,揮動鐵槍砸向遼東軍,“玄鐵騎兵聽令!開南門放戎狄軍進城者,賞城百座,封千戶侯!”
這話一出,原本頹喪着打算投降的玄鐵騎兵登時聒噪起來,向後是死,向前也是死,不如拼一把,若是開了城門,往後便是金玉滿堂,富埒陶白!
他們縱馬,大吼着沖向遼東軍圍成的防線,個個都殺紅了眼,不管是誰,揮刀只砍。
很快,遼東軍便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景琸大喜,雙腿一夾馬肚,朝着南城門飛馳而去。
沈舟也被兩三名騎兵絆住了腳,遼東軍節節敗退。
陸遜橫劍刺入一名騎兵的胸膛,正要抽出清風劍,卻被肩胛骨處湧上來的疼痛折磨得沒了力氣,只這一秒鐘的滞澀,他的身後便殺來了另外一位騎兵!
眼看着那長矛就要刺穿陸遜的後心,沈舟瞳孔驟縮,他大叫,“陸遜——”
陸遜趴伏在馬上不住喘氣,額頭的冷汗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墨發盡數散落,側頰白得幾乎發青,聽到沈舟那一聲爆呵,他突然來了力氣,眼眸一凜,右手撐在馬背,快速翻身下馬,那枚長矛堪堪劃破了他後心的衣衫。
馬兒受了驚,前蹄高高揚起,瘋了一般橫沖直撞。
陸遜跌落在地,來不及喘氣,他用後背着力,縱身躍起,空手奪下刺來的長矛,五指變掌為抓,直直朝着那位騎兵的頭頂抓落,聽得皮肉破開的輕響,那名騎兵登時暴斃,陸遜揚手将他的屍體抛了出去,自己則穩當地落在馬上。
“沈舟,将弓.弩.給我!”陸遜一拉缰繩,回頭對沈舟道。
沈舟答應一聲,他不假思索,反手便将弓.弩.扔了出去。牛角弓在空中劃出一道長弧,陸遜伸手接住,爾後照着馬屁股狠狠一抽,那馬吃痛,嘶叫着向前沖去,陸遜借此力道,拉弓搭箭,箭尖對準奔馳到南門的景琸。
附骨針的毒已使陸遜的右半邊身子失去了知覺,胯.下.的馬還在奔馳,颠得他胸中一陣氣血翻湧,口中咬不住血,順着唇角滑落。
陸遜左手托住鐵.弓,右手則緩緩将弓弦拉開。
手指關節因為用力泛起病态的青紫色,他端坐馬上,對四周的殺戮充耳不聞,眼前只剩下景琸奔逃的身影。
這一箭,他必須命中。
景承珏還在東城外殺敵,他不能讓自己的愛人腹背受敵。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陸遜閉眼又睜開,眸間滿是寒冽之色,松開手,骨箭破風飛出,劃破連天的雪幕,在空中發出尖銳的哨響——
前頭策馬狂奔的景琸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他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低下了頭,還沒來得及看清穿胸而過的那枚箭,他整個人便從馬背上栽倒了下去。
陸遜舒口氣,他扯了扯嘴角,緩緩轉頭,看向了東面。
東瀛蠻子從城門外魚貫而入,似蝗蟲一般,叫嚷着燒殺搶奪,他們乘馬來回奔馳,手舞長刀,見着遼東城的百姓,便用長矛刺入胸腹,挑在刀尖甩着玩。
正殺得不亦樂乎,從西面升起一道黑底黃邊的大纛旗,上頭繡一“安”字,東瀛蠻子愣了愣,不明所以,不知發生了甚麽情況。
倏爾,沖在最前邊的那群東瀛士兵發出一陣慘叫,他們好似見到修羅鬼神一般,掉轉馬頭就朝城門外逃,後頭的士兵還未反應過來,被這麽一擠搡,有不少滾下馬背。
景玥迎狂風披濃雲,破開雪幕,身上盔甲泛起一層青光,左手執缰,右手探到馬背,聽得“铮”地一聲,大刀破鞘而出,通身玄黑,刀刃卻是極薄,擡臂削出,兩三顆東瀛蠻子的人頭便滾落在地。
“東瀛蠻人,欺我大楚百姓,當我安王景玥不存在麽!”他橫刀端坐在馬上,擡眸冷冷掃過,沉聲道,“今日既教爾等進了城,便沒有活着再出去的道理。”
這番話用了內力,傳到東瀛蠻子耳中不啻悶雷炸響,他們怔愣了一秒,登時吓得魂飛魄散,不管不顧地朝城外跑。
景玥将玄刀靠在肩膀上,伸手一甩馬鞭,“玄骢,入陣!”
那黑骊馬似聽得懂人話,聳了聳馬背,只見一道黑光閃過,黑骊馬振鬣長嘶,高高躍起——
東瀛蠻子從未見過如此神烈之駒,紛紛擡頭看向半空中,然而剛瞧見一縷馬尾,景玥的刀便落了下來。
景玥出手極快,刀背帶風,所到之處鮮血四濺,無人可從他刀下逃生。
戚無羁看傻了眼,愣愣地坐在馬背上,景玥恍如戰神降臨,身影快如閃電,虛招很少,每一招都可要人性命,看得他喘不上氣。
忽然,腰間傳來一陣劇痛,戚無羁整個人便從馬背上栽了下去,他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正對上景玥冷冽的眸子。
——原來是景玥擡腳将自己踹了下去。
“戰場上分神,想死直說。”景玥冷聲道,他“刷”地一下揮刀,朝着戚無羁就砍。
戚無羁駭然,下意識擡臂去擋,卻聽“啪”地一聲脆響,刀刃拍在自己臉上,半張臉登時腫起,火辣辣地疼。
景玥收刀,不再管戚無羁,縱馬又去殺敵。
趙楹和張桓互相對望了一眼。
這戚無羁估計是惹到王爺了,不然怎麽又是挨踹又是挨耳光的?
雪落得小了一些,東瀛将軍岡崎尚樹轉頭朝西面瞧了眼,濃雲似乎有些消散,露出一絲淺薄的天光,他右眼皮跳動了一下,心底隐約有些不安,正欲催促東瀛士兵快速進城,忽聽東城門處傳來一陣石破天驚的巨響。
他愣了愣,連忙循聲望去,只瞧見一把一百二十多斤重的大刀深深地插在城牆上,刀身仍在微微震動。
爾後,一具屍體被抛了出來,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屍體如飛蝗般朝城外砸下,原本大開的城門随之緩慢地阖上!
岡崎尚樹震撼至極,他扭着頭四下看着,終于,在遼東城的城牆上,看到了那個衣袍浴血的男人。
夕陽終于沖破彤雲,千萬金光如飛箭般射向山河,于天際間照亮了整座遼東城。
景玥逆光而立,身後猩紅披風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垂眼看向岡崎尚樹,一字一句道:“再不滾,本王便送爾等走黃泉路。”
話音落下,從城牆上湧出數千名手持弩.箭.的遼東軍,齊刷刷地将箭尖指向了殘留在城外郊野的東瀛士兵。
岡崎尚樹哪裏還有半分将軍血氣,手忙腳亂地吩咐随從鳴金收兵,再也不敢回頭看一眼遼東城,生怕景玥反悔,那萬支羽箭當胸穿過。
景玥摩挲墨玉扳指,冷眼瞧着城下如蝼蟻般潰散奔逃的東瀛蠻子,眼底晦暗不明。
戚無羁、趙楹和張桓三人披甲登上城牆,整齊劃一地在景玥身後拜倒。
“王爺,南城外的戎狄退軍了。”張桓抱拳行禮,随口抱怨道:“休屠耶還說他們是來支援咱們的,我聽着就來氣,想砍他幾刀。”
“福王被人射殺在南門前一步遠處。”趙楹續道。
“這場仗打的爽。”腫着半張臉的戚無羁也說話了,他道:“城中福王餘孽已盡數鏟除,陸公子真乃神人......哎,王爺,您去哪裏?”
景玥沒回應,轉身快步走下城牆,等到了城下,他似想起了甚麽,回頭撂下一句話,“張桓趙楹率兵士清理屍體,戚無羁撫慰城中百姓,遼東軍的慶功賞等回禀了聖上再議。”
說完這些,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疾步越過堆滿屍體的街巷,景玥連身上沾滿血污的盔甲衣袍都來不及換,徑直往驿館走,到門口時碰到沈舟,他劈頭蓋臉就問:“陸遜呢?”
沈舟臉色不是很好看,興許是剛大戰了一場的緣故,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指了指屋子,“在屋裏......”
景玥聞言,大踏步跨進驿館,走到屋門前,他擡起一腳,直接踹開了雕花竹門。
此時已是戊時,最後一抹夕陽餘晖落盡,明月皎然升起,屋裏沒掌燈,一汪月光印在窗臺,床尾和牆壁逼仄的夾縫中,一個模糊的身影動了動。
“遜兒!”景玥搶步上前,想要用手臂去攬那抹身影,“身子疼麽?讓我瞧瞧!”
陸遜不答,只氣息急促地将身子往牆邊縮了縮,微微張口,露出瑩白如細雪般的牙齒,不住吸氣。
驀地,他突然痙攣地撕扯自己的頭發,景玥吓了一跳,忙伸手攔下,轉眼便見他又發狠地咬住了手腕。
“遜兒!”景玥厲聲呵道,臉色已冷了下來,待鉗制住陸遜的下颌,将手腕揪出時,已然給他咬出了一彎滲着血珠的牙印。
陸遜難受至極,用身體一下一下地撞着牆壁,沉悶的聲響在暗夜聽來異常驚悚。
景玥整顆心都揪在了一起,他伸臂将人攬進懷中,死死摁住了,低聲問道:“甚麽時候毒發的?你抓甚麽?骨頭疼麽?”
“放......放開我......”陸遜不住吸氣,牙齒磕在一起,他半睜開眸子,神志有些不清,虛聲胡亂說道:“他将針送進了我的體內......景承珏我疼死了,你殺了我罷......骨頭疼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