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長夜未盡, 涼水般的月色照在階前,景玥仍穿着玄鐵盔甲,只是手上和腳上分別套着碗口粗的枷鎖。

一小隊侍衛舉着刀站在景玥身後, 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生怕這人突然暴起, 扯斷枷鎖逃跑。

然而,景玥只是微微擡起頭,看向了石門後逼仄的死囚牢獄。

裏頭黑沉沉的, 甚麽都看不清,就連月光也滲不進去,偶爾有幾點昏黃的燈光, 跳動不止, 像是黃泉路上的鬼火。

景玥靜靜地看着, 身子一動不動, 恍若一尊雕像, 如霜的月色鋪了滿肩。

就這麽不知站了多久, 後頭的侍衛終于忍不住,他咽了口唾沫, 甚是膽怯地用刀柄推了推景玥。

他小心翼翼說道:“王、王爺,快進去罷,莫要為難下官, 下官也是奉旨辦事......”

景玥回頭, 淡漠地看了眼侍衛, 侍衛登時吓得汗毛直立,瞳孔驟然縮小。

“啪啦——”鐐鎖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景玥擡步,拾階而上。

終于, 僵立在月色中的隊伍又開始緩緩前行。

穿過三道石門,裏頭是一間用艾青石砌成的牢獄。月光從最頂上的小孔照射進來,在地上落了一層淺薄的光,柴草是新換的,還沾着泥土的腥味,中間擺着一張石床,上頭潦草蓋了一草席,算作簡易的床榻。

景玥頓了頓,拖着沉重的步子跨了進去,跟在後頭的侍衛立刻鎖上牢門,他長長地舒了口氣,抹了把額頭的冷汗。

終于将這位瘟神送進去了。

侍衛晃着銅鑰,掀起眼皮朝景玥冷哼一聲,陰陽怪氣道:“您呆着罷,會有人來送飯的。”說罷,他快步離開,一秒鐘都不願意在這個地方多呆。

景玥沒搭理,他在石床上坐下,挪了挪身子,手腕、腳腕上的枷鎖登時“嘩啦”直響,在空曠的牢獄中有些刺耳。

他靜坐了一會兒,打算躺下,讓麻痛酸軟的腳歇息歇息,牢獄門前卻來了人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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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景峻,自己的皇侄。

他仍穿着在未央門前的那身冕服。

景玥只看了景峻一眼,便挪開了目光,繼續慢吞吞地擡腿往石床上挪。

“你為何要謀反?”景峻開口問,聲音甚是沙啞,帶着滿腔的恨意。

“不為甚麽,想反便反了。”景玥仰躺在石床上,他盯着小孔的那抹亮光,淡聲說道。

景峻被他從适才到現在的平靜弄得心底十分煩躁,他咬了咬牙,又問了一句“你為何要謀反”。

“不為什麽。”景玥仍是這句不鹹不淡的回答。

景峻有些惱怒,他很不滿意景玥的态度,默然片刻後,話鋒一轉道:“你謀反的事情是陸遜告訴朕的,你那麽喜歡他,他卻在最後背叛了你,你不恨麽?”

說道這,他頓了頓,放輕了聲音,“朕替你殺了他,好不好?”

“謀反的是我,與他何幹?”景玥冷漠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變化,他皺眉,轉頭看向景峻,說道:“七年來你不是日日夜夜都盼着這一天麽?如今本王遂了你的願,你又何必傷及無辜?再者,平江陸府少主捉拿安王叛賊,為國為民,你殺了他,便會被千夫所指。所以景峻,臨死前我再勸你一句,不想被其他人從皇位上拉下來,你便莫要——”

話還未說完,景峻便打斷了,“朕不管那些!”

他猛地拍向牢門,有些聲嘶力竭,開口時,又是一開始的那個問話。景峻反反複複地問:“你為什麽要謀反?啊?你為什麽要反?皇叔你好好地呆着安王府不好麽?”

來回都是這麽幾句,景玥聽得有些累,實在不想回答,于是他阖了眼,不去理會。

“皇叔你說話。”景峻将臉貼在牢門上,身子往前傾,他恨不得整個人都鑽進去,貼着景玥的臉龐,叫景玥看着自己。

他一字一句道:“皇叔你給朕一個理由,朕便放了你......真的,只要你說你是被人逼的,你不想造反,我便放了你。”

景玥嘆了口氣,他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用。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結果麽......景峻,我乏得很,你教我死前睡個安生覺罷。”

這話一出,景峻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安靜下來,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張了張口想說話,卻發現已然沒了聲音。

就那麽枯站了不知多久,景峻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一動,他道:“我知道了,朕現在便下诏抄了你的王府,找出謀逆證據,送你上路。”

說完,景峻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

鹹亨十七年八月十九日早朝,大殿內分外喧鬧。衆臣紛紛上書,陳列安王的罪行,其中之一便是勾結外邦,意圖謀逆。

景峻臉色十分不好,他坐在龍椅上不發一言。等快下朝時,這才下了诏令:檢抄安王府,搜出逆反證據,三日後将安王淩遲。

晨時起了薄薄的霧,天色還很暗,身着緋羅錦袍的侍衛将安王府團團圍住,朱門被踹開,為首的指揮使踏進來,他揮了揮手,惡狠狠道:“都給本官好好兒地搜!”

話音落下,侍衛魚貫而入,如入無人之境般踢開一扇又一扇的雕花竹門。

府上的仆役不知道發生了甚麽,都愣愣地僵立在原地,有幾名侍衛上前,往他們腿彎處一踢,爾後七手八腳地用繩子捆了起來。

寇謙走進府門,錦衣衛們正在亂砸東西,他登時沉了臉色,厲聲呵斥道:“聖上只是教爾等抄檢,何故砸了東西?”

為首的指揮使換了笑臉,他朝寇謙行禮道:“大人有所不知,安王詭谲,那些謀逆的證據不知被他藏在了何處,下官至今都沒有翻出來呢。”

“那也不能砸!”寇謙呵斥,他道:“将抄檢出的東西都登記在冊,爾後送到乾德殿,聖上适才傳了口谕下來,說要仔細查看王府上的每一件東西。”

指揮使連忙點頭,他道:“是是是,下官這便吩咐下去——”

說着,拱手作揖後便要離開,一擡眼,卻瞧見了寇謙身後站着的人,他臉色瞬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下官拜見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聞聲,寇謙也轉過了身,他振袖行大禮,“臣不知聖上親臨......”

“不必多禮。”景峻擺了擺手打斷,他扶着朱門,踏進安王府邸,轉頭朝四周看了一圈,說道:“你們先退下罷,朕在王府上轉一轉。”

指揮使忙勸道:“安王府逆賊衆多,聖上還是教屬下們陪着。”

寇謙也覺着留皇帝一人有些不妥,遂附和道:“是啊,聖上還是帶幾名貼身護衛好些。”

“不用,你們都出去。”景峻搖頭。

衆人跪着不動。

景峻惱怒,他擡腿踹了指揮使一腳,聲音便拔高了一些,“有沒有聽見朕說的話!都給朕滾出去!”

指揮使灰頭土臉地爬出來,這會他不敢抗旨,朝景峻磕了一頭,爾後揮了揮手,帶着錦衣衛離開。

寇謙還想再勸幾句,話到嘴邊,終是忍住,說了句“臣先退下”,也離開了安王府。

眨眼間,偌大的安王府只剩下景峻一人,他覺着有些孤寂,遂将身上的披裘攏緊了一些,爾後擡頭朝四周看。

花圃裏的菊花開得好看,一簇簇擁在竹籬旁,花瓣兒上還沾着露珠,将落未落,竹榻擺在一旁的小徑上,旁邊撂着一只圓肚兒酒壇。

一切都還是記憶中的樣子。

景峻驟然覺着有些恍惚。

安王府他再熟悉不過,兒時在宮中待的無趣,偷溜出來也沒多少去處,無非就是跑到安王府,求皇叔和他玩兒。

如今重新站在府裏,他總覺着皇叔抱着他折梅花就發生在昨日,可猛然回過神,卻早已物是人非。

景峻抿唇,覺得喉嚨像是哽了一團棉花,噎得他生疼。

無妨,只要抄了皇叔的家,找出他謀逆的證據,他便能将皇叔永遠圈禁在宮中,永遠陪着他——景峻如是安慰着自己,仿佛只要這樣想,胸中郁結的恨意會少一些。

抄檢的東西都被撂在屋前的臺階下,景峻擡步走過去,蹲下身,一一翻檢察看。

四五只大藤箱淩亂地撂在地上,蓋子都被挑開了。

靠近左手邊的第一只箱子裏,滿滿當當地疊放着衣裳。

景峻抓了幾件,抖開來,這些是皇叔常穿的,再往下翻,便是貼身亵衣、汗巾、皂襪一類。

第二只藤箱則碼着厚厚一摞書,景峻踢翻,書卷盡數傾灑出來,他随手翻看,不過是一些古文典籍。

再往後便是一些零碎的古玩,他記得這些,都是父皇或者他自己賞給安王府的。

這麽一通翻檢下來,他并沒有找到任何關于安王謀反的證據,他甚至細細翻了安王府的賬簿,也沒查出異常,上頭清清楚楚地寫着每一年銀子的收入和支出。

景峻跌坐在地上,心底突然湧起一股模糊的不安。

這座王府比他想象的都要幹淨,沒有贓銀,沒有謀反密信,更沒有私藏刀劍弓.弩......所有他以為王府會有的東西,都不存在。

那些被抄檢的東西,仿佛在無聲地指引着他,教他去想另外一個事實......但是那個事實,是他不願意面對的。

驀地,他忽然想起那夜皇叔對自己說的話——

“我為你守江山,退蠻人,殺逆臣,不讓你的手沾一點的血,你便是這樣報答我的?”

這句話仿佛變成了無數根觸手,企圖将他拉入不見天日的深淵,景峻大口大口地喘氣,他逼着自己忽略心中的那股不安。

然而,那模糊的不安卻如同藏匿在山洞中慢慢蘇醒的野獸,用兩只空洞的眼睛緊緊地看向他的內心深處,爾後,血淋淋地揪出了他不願意承認的事實。

手心後背都沁出冷汗來,捎帶着連四肢都有些麻痛了,景峻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顫。

忽然,一道熟悉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他替你守江山,退蠻人,殺逆臣,不讓你的手沾血,可是現在,你卻要親手殺了他......景峻,你便是這麽報答他的?”

景峻悚然回頭——

晨光中,陸遜玉帶束發,白衣勝雪,他站在通向後院的垂花拱門前,朝自己扯了抹冷淡的笑。

“你......”景峻皺眉,他覺着此時的陸少主和之前大不相同,但他一時半會兒又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對勁。

陸遜的目光從散落一地的藤箱上挪過,爾後,他擡腳徑直朝景峻走,待走至近前,他止了步子,垂眸細細打量着景峻。

半晌,他道:“你在害怕。”

景峻臉色一變,搖頭,矢口否認,“沒有!”

“沒有?”陸遜冷笑,他看着景峻,目光仿佛能穿透景峻的內心,“你就是在害怕,因為你不敢承認自己做錯了。”

他彎下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賬薄,翻開來粗略掃了幾眼,又丢給景峻,“賬薄上記錄了安王府的每一筆花銷,就連景承珏去秦風館玩弄小倌賒的賬也在上頭。所以景承珏哪裏有錢去培植私軍,去置辦刀劍兵器?”

“再者,朝中他殺掉的官員基本上都是孟拱一黨,就算不是,最後也被查出賣官鬻爵、貪贓枉法的罪證。剩下的那些人,例如寇謙,例如戚無羁,都是公認的兩袖清風、剛正不阿的清官,所以他如何乾綱獨斷、結黨營私?”

陸遜看着景峻,眼底盡是諷刺,他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做過的事總會留下痕跡,但是安王府很幹淨,根本沒有你想要的東西,就連與外邦往來通信的信鴿都沒有。”

“這些線索彙合在一處,只能說明一個事實,景王爺沒有貪污,不曾亂殺無辜,也沒有勾結外邦,更不會謀權篡位。他的王府之所以這麽幹淨,不是因為他把證據都銷毀了,而是你想要的那些本來就不存在。”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陸遜有些心累,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攤開手,聳了聳肩:“這個事實你不願意承認,也害怕承認。七年的時間,你将景玥當成一個野心勃勃、想要謀權篡位的仇人去恨,最後終于将他逼進了死囚牢獄。怎麽樣?你滿意了麽?他馬上就要被處死了,還是淩遲處死,一刀一刀地割他的肉......”

“不!不會的!”景峻大叫了一聲,他痛苦地捂住耳朵,不住搖頭,他喃喃道:“不是的!朕沒有逼他!朕不想讓他死,從來都不想!”

“可是他如今不在王府,而是在大理寺!他是被你送進去的!”

陸遜的情緒也有些激動,他猛地伸出手,攥住景峻的衣領,眼底有些赤紅,話說出口時便有些哽咽,“景峻,你把他的心傷透了你知不知道啊?他為你做了這麽多,你卻拿刀子一點一點地剜着他的血肉,你怎麽這麽壞啊?”

“不,沒有,我沒有!”景峻胡亂踢着腿,他茫然四顧,想要抓住景玥的一片衣角,然而這只是徒勞,只有秋日的寒冷從指縫間溜走。

景峻顫抖着捂住臉頰,他沙啞着嗓音哽咽,“我只是......只是恨他七年前要掐死我而已......我只是不能原諒他而已。”

後悔和自責終于如潰堤的洪水,将景峻淹沒,他将景玥的衣裳抱在懷中,嚎啕大哭。

陸遜別過臉,他穩了穩心神,松開揪着景峻衣領的手,深吸一口氣,說道:“把大理寺囚牢的鑰匙給我,我要去找他。”

·

牢獄裏的石床又冷又硬,景玥睡得骨頭縫兒都疼,他擰着眉,緩緩坐起身,捏起擱在手邊的兩只硬饅頭,蘸進清水裏,等泡軟了,這才放進口中嚼着吃。

外頭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之後便是幾聲悶哼,聲音甚是低沉,但景玥聽得出來,這是被人點中了穴道,才會發出的吐氣之聲。

他撕饅頭的動作一頓,眼皮微動,暗自思忖來人是何目的。

正沉默着,牢門外傳來一陣銅鑰開鎖的聲音,眼前白影微幌,一個人便站到了自己面前。

“景承珏,我回來了。”

聲音很輕,像是一片羽毛輕輕落在水面,漾起一層薄薄的漣漪。

景玥身形巨震,他猛地擡頭,正對上一雙清澈的眸子。

“你想不想我?”陸遜笑得眉眼彎彎,他撲進景玥的懷裏,雙膝跪在石床上,捧着景玥的臉,細細地瞧,“怎麽瘦了這麽多?這些日子沒好好吃飯麽?手怎麽傷着了?”

景玥恍然回神,臉頰旁溫熱的觸感,讓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的遜兒回來了。

眼前的一切都變成濃稠的黑暗,僅剩下那人彎眉淺笑的模樣,景玥的整顆心都痙攣着收緊,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摁着陸遜的後脖頸,狠狠地吻了上去。

鐐铐鐵鏈嘩啦直響,但他已顧不得那麽多,仿佛是久旱逢甘霖,景玥粗暴地吮吸着陸遜的唇舌,舔過那人口腔的每一寸地方。

一開始這只是一個瘋狂且貪婪的吻,就像困獸死前會互相舔舐傷口一般,急躁,絕望,粗魯,景玥将陸遜狠狠地掴在懷裏,用鎖鏈纏住陸遜的腰身,直到那人衣衫下的雪白肌膚被勒出了紅痕。

他已不記得與陸遜唇齒糾纏的滋味了,思念和愛意排山倒海般将景玥裹挾其中,終于,他放慢了動作,将這個吻拉得綿長且溫柔。

“寶兒,寶兒是你麽?”景玥扣着陸遜的肩膀,親吻他的額角、眼皮和臉頰,他用手胡亂去扯陸遜身上的衣裳,喃喃道:“遜兒,我的遜兒......”

陸遜放軟了身子,任由景玥的手在自己身上毫無章法地游走,他的眼眸有些迷離,過了半晌,似想起了什麽,這才掙紮着去摁住景玥的手。

“別、別亂撕,衣裳扯亂了待會怎麽出去?”

仰起脖頸,陸遜粗喘了幾口氣,他攀上景玥的肩膀,貼着他耳畔輕聲道:“沒時間做了,你忍一忍,先聽我說。”

景玥“嗯”了一聲,他擡手搭在陸遜腰間,輕輕按揉摩挲,聲音甚是沙啞,但很好聽,“适才沒控制好力道,勒疼了麽?”

“不疼。”陸遜反手攥住景玥的手腕,嗔怪道:“你別亂摸,現在不是跟你做.愛的時候......”話說到一半,聲兒便顫了,因為景玥根本不聽話,揉的他整個身子都酸軟了。

無奈之下,他只能趴在景玥肩膀上,吊着半口氣,斷斷續續道:“我跟景峻設了一個局,我來大理寺劫獄,爾後帶你逃走,他假裝氣急敗壞地派禦林軍來追殺咱們......嗯......咱們出去後,直接投奔休屠耶,這人再謹慎,也絕不會懷疑一個從死囚牢裏逃出來的叛王......嗚......”

話說了一半,便被景玥扳過臉吻住。

兩人不知親了多久,陸遜掙紮着稍微移開了一點,他擡手摁住景玥的唇,氣息不穩道:“先別親,等我把話說完......景峻已暗中送信到了遼東長白,命戚無羁率領二十萬大軍,秘密攻打匈奴王庭。咱們要做的,便是想辦法将休屠耶攔在楚朝境內,等戚無羁打了勝仗,你我再将休屠耶和努爾術一并殺死,或者咱們先殺了這兩個人,靜候戚無羁凱旋的消息。”

景玥聽完,眼底浮起了笑意,他額頭抵着陸遜的額頭,輕聲道:“這計劃是你想的罷。”

“嗯。”陸遜也笑了,他道:“你不是一直想除掉北面的戎狄麽?這次咱們便将他們一鍋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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