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月光從牢獄牆上的小孔照射進來, 薄薄地灑在石床上,蟋蟀躲在牆角的柴草堆裏低鳴,秋夜清涼。
陸遜從袖籠中摸出一串鑰匙, 為景玥打開手腳上的枷鎖, 爾後借着月色去看景玥手上的咬痕, 輕聲問:“疼麽?”
“一點小傷,無妨。”景玥重新将陸遜摟進懷裏,讓他坐在自己腿上, 偏頭輕吻陸遜的薄唇,“我以為你不回來了......想着死了便死了——”
“瞎說什麽呢?”陸遜擡手摁在景玥唇上,蹙眉嗔怪, 他擡眸, 用目光細細描摹愛人深刻清晰的眉眼輪廓, 總覺着怎麽也看不夠。
他這次能順利回來, 契機是景玥昨夜的那場“未央門兵變”。
休屠耶爽約, 景玥被抓了個正着, 人證物證皆在,謀反的罪名便坐實了, 一時間,景玥的處境危險到了極點,系統覺察後, 自然而然地将他重新送了回來。
饒是如此, 陸遜還是狠狠地捏了把汗, 因為這個契機的不确定性還是很強。
最核心的是景玥對原主的态度,囚禁或者打殘都可直接避免景玥“臨陣倒戈”的計劃被破壞;其次是景玥能否縱容原主去給皇帝報信,這直接決定了夤夜起勢的性質是兵變還是反水;最後是景玥在得知楚皇陳兵埋伏在未央門,是否會取消夤夜起勢的打算。
凡此種種, 景玥都有兩種甚至兩種以上的選擇,陸遜在賭,拿景玥對自己的愛來賭。
最終他賭贏了。
景玥對自己的感情,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很多。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是被景玥“追”回來的,就像那些在佛前苦苦祈求的信徒一樣,甘願用此生的一切來換回至死不渝的愛人。
“景承珏。”陸遜擡手捧住景玥的臉頰,眸中柔情萬千,他湊上前,輕輕吻了吻那人的薄唇,一字一句道:“以後我都不會走了,咱們永遠都在一起......我心悅你。”
酸楚和甜蜜攪合着在四肢百骸間漫延,景玥心潮澎湃,顫抖着将陸遜揉進懷中。
他曾想過愛人對自己表露心跡的模樣,應如戲文詩詞中的那般——
明月蒹葭,關關雎鸠,采葛落梅,桃之夭夭......将纏綿悱恻的缱绻思緒寫在紙卷,爾後低吟淺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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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真的等到了這一天,他突然發現,便是沒有那些詩句作陪襯,僅短短的一句“我心悅你”,便足以教他丢盔棄甲,與陸遜糾纏一生,不死不休。
“嗯,我明白。”景玥偏頭去尋陸遜的唇,狠狠吻住,貪婪攫取。
兩人在逼仄的囚牢好一番溫存,待月上中天時,陸遜才喘着氣去推景玥的肩膀,“好啦好啦,咱們該走了。”他坐起身,将淩亂的衣衫重新整理好,爾後去拉景玥的手。
三道石門次第打開,陸遜和景玥一前一後走出。
門口站着兩名侍衛,看見兩人出來,他們嘴唇一動,像沒瞧見似的,扭頭移開了目光,其中一個還特地擡手揉眼睛,頗為誇張地說了句“我甚麽都沒看見”。
陸遜彎眉輕輕一笑,突然想逗一逗這兩個少年侍衛,遂回頭對景玥道:“你如今是要被淩遲處死的叛王,決不能讓人瞧見你逃了出來,不如咱們殺了那兩個侍衛?”
這話一出,守在門口的兩位少年登時繃緊了身體,他們眨眨眼,不确定地朝陸遜那邊看。
景玥寵溺一笑,他點點頭,“你想怎樣便怎樣。”
于是,兩人心照不宣地互相對視了一眼,折身往回走,徑直奔向守門的侍衛。
夜空被霜華般的月色擦得潔淨通透,如墨玉一般,幾顆星嵌在上頭,閃着幽光。
驀地,一道十分短促的尖叫聲響起,驚起樹上的寒鴉,撲簌簌飛遠,景玥和陸遜站在石門臺階下,身後是被扒光了衣裳、瑟瑟發抖的兩名守衛。
陸遜整理着衣袖,蹙眉道:“這兩人多久沒沐洗了?一股汗臭味。”
景玥正将褪下的衣裳扔在守衛腳邊,營造出越獄逃走的跡象,聞言,他攬了陸遜的腰,埋首在他頸窩輕嗅,“你的身子好聞。”
“滾蛋。”陸遜笑着踹他,“大.淫.魔,嘴裏沒一句正經。”
兩人笑鬧着走出大理寺,卻和景峻打了個照面。
階前月色如積水空明,景峻不知站了多久,身上衣袍被夜風吹起,飒飒作響。
陸遜腳步一頓,轉頭看向景玥。
景玥面色很淡,眸子黑漆漆,薄唇抿着,半張臉隐沒在陰影中。
長時期的耳鬓厮磨讓陸遜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準确把握景玥的情緒波動,比如現在,他感受得到景玥的失望和寒心。
一時間,三人都沒有說話,在秋風中相顧無言。
景玥将目光收回,伸手與陸遜十指相扣,淡聲道:“走罷。”說完,他左足點地,一個縱身躍起,帶着陸遜輕飄飄地落在了屋檐上。
“皇......”景峻伸出手,想要去拉景玥的衣衫,然而這只是徒勞,一句話剛起了頭,那句“對不起”還未說出口,景玥便消失在了暗夜中。
·
鹹亨十八年九月二十日,叛王景玥被人從牢獄中救走,聖上龍顏大怒,登時下了重犯通緝令。
楚朝衆城知府如臨大敵,囑咐守城侍衛定要嚴加勘驗入城人的身份帖,萬不可放過任何一個身份可疑的人。
休屠耶北上返回戎狄部族,每日都要被兩支縱隊的楚朝士卒勘驗官文,致使他帶來的那一千騎兵扣留的扣留,關押的關押,等到了州沖陽道,已剩下不到二十名。
這夜,他們在燕山腳下歇息,努爾術帶着侍衛搭起竈火,煮熱了馬奶酒,又烤了一只肥羊腿。
熟悉的香味勾起衆人的思鄉之情,滿打滿算,他們已有兩個多月沒有回到草原的部族,這會兒都已是歸心似箭,坐在篝火旁,默默無語地撕咬着羊肉。
“父王,咱們帶來的那些騎兵怎麽辦?”努爾術仰頭灌了口酒問。
“安王叛逃,如今楚朝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哪裏還會顧得上咱們被扣留的騎兵?待翻過這座山回到了戎狄王庭,本王便立刻整頓軍隊,揮師南下,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休屠耶說道,他用刀割了塊羊肉,放在口中慢慢咀嚼,冷笑幾聲道:“那夜按兵不動真是撿了個大便宜......呵呵,楚朝也不過如此,外強中幹,不堪一擊!”
努爾術一聽要打仗,登時來了精神,他攥着拳頭“砰砰”地砸了砸胸膛,豪氣雲天地說道:“此次出征孩兒要打頭陣!上次在遼東沒有屠城,孩兒的狼刀都要生鏽了。”
見自己兒子如此威勇,休屠耶也甚是欣慰,他“哈哈”一笑,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好,我戎狄人的子孫就該如此!此次出征,本王便封你為平南大将軍!率五萬鐵騎,踏平遼東八州!”
“孩兒領命!”努爾術連忙跪倒,其餘跟随的侍衛也相繼行了叩拜大禮。
一行人正熱血沸騰地謀劃着滅楚大計,忽聽身側的密林中傳來一道聲音,“可汗這滅楚的計劃裏,若是少了本王,那就沒意思了。”
此話一出,休屠耶臉色瞬變,他猛地站起,将挂在腰間的彎刀抽出,厲聲呵道:“什、什麽人!”他斂聲屏氣,瞪大雙眼緊盯着傳出聲音的那片林子。
月色淺淡,密林中影影綽綽,仿佛藏着無數頭野獸,山谷的風刮過,樹葉飒飒作響,休屠耶額頭滲出密密的冷汗。
細微的腳步聲響起,兩個人緩緩從樹林中走了出來。
其中一人果然是景玥。
休屠耶倒吸了一口氣,他眨眨眼,往後退了一步,“王、王爺?”
景玥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休屠耶,故作不解地問道:“可汗怕什麽?本王是叛逃的死囚,又不是鬼魂,可汗何故如此慌張?”
“沒、沒有怕......”休屠耶咽了口唾沫,臉色慘白如紙。
說不怕是假的,雖然說他那夜按兵不動目的是為了試探安王,但最終卻導致安王被抓,依着景玥那嗜血暴虐的性子,出來後定要尋仇。
休屠耶汗如雨下,雙腿發軟,一個沒撐住,跌坐在了地上,他讪笑道:“哈哈哈......王爺和我都是舊交了,我有什麽怕的?恭喜王爺,賀喜王爺逃出來——”
話還沒說完,景玥一個幌身便欺至近前,揪住了休屠耶的衣領。
休屠耶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頸的鴨子,瞪大的眼睛中倒映着無盡恐懼,他張了張口,喉嚨裏溜出一絲氣音,這才意識到自己被吓得失了聲。
坐在一旁的戎狄侍衛不知道景玥的武功有多高,紛紛拔刀将他圍住,想要以少勝多。
正是劍拔弩張的要緊關頭,驀地,一道凄厲的破音響起,“都退下!”這聲音甚是刺耳,驚得一林歸鳥撲簌簌飛起。
陸遜正抱着手臂靠在樹幹上看熱鬧,冷不防被這聲音一吵,耳內頓時嗡鳴不斷,他偏了偏頭,甚是不悅。
“都退下,都給我退下。”努爾術趴在地上,抱着頭,身體抖得和篩糠一般。
他見過景玥殺人,知道這個人出手有多快,下手有多狠,所以在看到自己的手下不知死活地往上沖,一顆心都蹿上了嗓子眼兒。
努爾術爬到景玥腿邊,朝他不住磕頭,“王爺,王爺饒命,我給你磕頭,你別殺我,也別殺我父王......我們将功補過,我們輔佐王爺登基,我們給王爺當牛做馬......”他說的磕磕絆絆,哆嗦了半天才說完一句話。
站在一旁的陸遜被逗笑,他指了指努爾術,朝景玥朗聲道:“嗳,看你把小孩兒吓得,還快給放了人家的爹爹。”
這話一出,景玥眼底帶了笑,他緩緩松開揪着休屠耶衣領的手,拂了拂衣袖,點頭道:“好說,這不是放了麽。”
休屠耶死裏逃生,整個人還有些懵,他眨了眨眼,緩了好一會兒才堪堪回了神,他手腳并用地爬到陸遜腿邊,一連叩了幾個響頭,“謝公子不殺之恩。”
陸遜垂眸細細地看了他一會兒,他似是想到了什麽,唇邊扯了抹笑,親自将休屠耶扶起來,“可汗不必行此大禮,如今我與安王都是被楚朝追殺的逆賊,一路奔逃,累累如喪家犬,今日前來,是想讓您收留我們。”
這一番話說的甚是誠懇,眼底的笑也很濃。
休屠耶哪裏還敢拒絕,當下連忙點頭,平日裏的小心謹慎、疑神疑鬼早就被吓的丢到了一邊,他連連點頭,“應該的,應該的,我害的王爺入獄,此時再不收留王爺,就是不仁不義。”
說罷,他覺着沒有信服力,又補充道:“我本就打算回王庭後揮師南下,正愁沒有一個發兵攻楚的理由,如今收留了王爺,出征滅楚便是替王爺讨回公道。王爺登基天經地義,我等必将......”
“行了,說這麽多廢話,本王聽着心煩。”
景玥擺擺手打斷,他在篝火旁坐下,伸手問努爾術要了碗馬奶酒,爾後遞給陸遜,“喏,嘗嘗。”
陸遜搖頭,“太腥了,不喝,我喝點清水便好。”
聞言,休屠耶會意,他連忙命令手下去山中打來溪水,親自用手捧着遞給陸遜,又将烤的外焦裏嫩的羊肉割給他,“公子請慢用。”
“有勞費心。”陸遜略一颔首,算作答謝。
他在景玥身邊坐下,沒骨頭似的靠在他懷裏,一面撕着羊肉吃,一面偏頭看景玥喝馬奶酒。
景玥突起的喉結因為吞咽而上下滾動,馬奶酒灑出來一些,順着他淩厲的下颌線慢慢淌進衣領下。
陸遜心頭一動,這些日子因為忙着趕路而刻意壓制的情.欲,便如燎原的火一般,從肚腹燒起,直燒的骨頭都發癢。
他抿了抿唇,仍小口吃着羊肉,待不動聲色地咀嚼完最後一塊,驀地,他眼眸一凜,突然抽出了腰間的清風劍,徑直刺向坐在對面的休屠耶!
所有人都呆愣住,就連跳動的篝火也凝固了。
暗夜中,劍光一閃而過,攪碎了月色,下一瞬,鮮血如薄霧一般,噴散向空中,似乎要将挂在半空的一鈎殘月也染紅。
休屠耶的腦袋骨碌碌滾遠,他的手上還攥着半塊羊肉,接着,整副身體轟然倒地。
陸遜眼睛都不帶眨的,他縱身躍起,轉動手腕,沾血的清風劍便在手掌快速旋轉,劍影翩飛,陸遜身形如同鬼魅,在篝火旁幌動,所到之處皆是一陣慘叫。
終于,他止了步子,右手反掌一握,抓住旋轉的清風劍,往身後輕輕一送,劍刃便從努爾術的前額貫入、後腦刺出,劍尖有血珠緩緩滴落,在月色下如同一顆紅豆。
“......”努爾術驚恐的表情凝固在臉上,他瞪大的雙眼裏倒映着陸遜白色的身影。
陸遜抽劍歸鞘,在月色下長身玉立。
“哎呦,狼崽子怎地生這麽大的氣?”景玥仍八風不動地坐着,手上的碗端的很穩,一滴都沒灑。
“我幹甚要生氣?”陸遜彎眉淺笑,有些惋惜道:“本來是想等到明日翻過燕山再殺的……當他們看到故鄉歡呼雀躍時,一劍刺入......啧啧啧,那時候他們的表情将會很迷人。”
“積點德罷。”景玥失笑,有些無奈,他道:“氣的都想出那麽狠的招了,還說不氣?”
“誰教他放你的鴿子,害你在石床上睡了一宿。”陸遜冷哼一聲,他攤開手,聳了聳肩,說的甚是漫不經心。
景玥挑眉,他簡直愛慘了陸遜的這個表情,清純的外表下掩蓋着嗜血的冷漠,就像罂粟,危險卻誘人。
他朝陸遜招了招手,“狼崽子快到我懷裏來,教景王爺好好疼一疼。”
陸遜乖順地答應了一聲,他笑的眉眼彎彎,一邊朝景玥走,一邊擡手挑開了腰封——
沾血的外衫滑落在地,抽掉的束發玉帶随後也翩然飄落。
陸遜散着墨發,緩緩地跪坐到了景玥懷中,他擡手搭上景玥的寬厚的肩膀,歪頭輕聲道:“你知道我為何着急要殺了休屠耶他們麽?”
“為何?”景玥摟上陸遜的細腰,垂眸問。
“因為我不想讓他們看見咱們做.愛。”陸遜湊上去在景玥突起的喉結上輕輕落下一吻,他道:“景王爺今晚好誘人,比起等到明日才折磨休屠耶,我更等不及想将王爺吃、幹、抹、淨。”
“啧,”景玥悶笑,他猛地将陸遜壓倒在草叢裏,俯身舔了舔他微張的薄唇,沙啞着嗓子道:“這話是你說的,待會兒不許求饒喊停——”
話還未說完,後頸便被陸遜摟住,“少廢話。”陸遜瞪了景玥一眼,微微仰起上半身,急促地将薄唇貼了上去。
二人嘆息聲在微涼的夜色中蕩漾開,久別重逢後,心與心之間的緊密貼合,終于将他們空缺的那段時間,填得滿滿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