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曹孔業的公司開起來,沒資源沒人脈,只有本錢。

戴瀚漠自帶光環,聽說他從設計院裏出來了,不再受那些條條框框的束縛,不少人找上門來找幫忙。

謝半悔接工程的活兒,實在忙不過來,狠狠心,轉包出去。

少賺點就行。

愛的人在身邊,想守護的人平安,這是謝半悔現在最想要的。

對于戴瀚漠的出走,不少人表示惋惜,有他的同事,有和他共事過的人,最為痛心的是曹國華。在曹國華心中,戴瀚漠的設計不偏重商業化,沒有功利性、不被金錢所染,是純粹的藝術品。

可現在,這個“藝術大師”走下舞臺,開始在街頭賣藝。

曹國華在戴瀚漠辭職兩個月後,來過南濱市一次,去了曹孔業的公司。

這是曹孔業打電話告訴謝半悔的,“戴瀚漠的老師來找戴瀚漠了,臉色不太好。”

“戴瀚漠呢?”

“陪着出去吃飯了。”曹孔業說,“等他回來,我看情況怎麽樣,再給你說。”曹孔業胖胖嘆氣,“戴瀚漠可不能走啊,他走了,我這公司就垮了。”

過了兩個小時,曹孔業給謝半悔發信息:一切正常。

後面跟着一個微笑的表情,戴瀚漠應該是沒提辭職的事情。

晚上戴瀚漠回來,的确一切正常。

表情正常、行為正常,看起來一切正常。

紙包不住火。

戴瀚漠的父母從戴瀚漠辭職,來南濱市就業一直抱有懷疑的态度,在知道謝半悔的存在後,怒火被鼓風機,扇到了最大。

莫紅葉,一向視兒子為第二項光榮事業的女強人,紅着眼圈,扇了戴瀚漠一巴掌。

當晚,戴瀚漠仍舊一切正常。

可謝半悔知道,他不正常。

戴瀚漠在壓抑,他的情緒像塊海綿,不斷地吸取別人的評價、批評,直到有一天,他承受不住,爆裂開、徹底毀了他自己。

“別說話。”戴瀚漠從背後擁着謝半悔,不讓她轉身,他的臉貼在謝半悔後背上,“別說離開我。”

“戴瀚漠,我留長發吧。”謝半悔握住他的手,學他做過的那樣,十指緊扣。

“你什麽都不用做,你這樣就很好。”戴瀚漠說。

謝半悔固執地轉過身,面對面地抱着戴瀚漠的腰,“我本來就是女的啊,只是別人不知道。”

愛情,不是需要一方的付出,和另一方的安心享受。

謝半悔想為他們的愛情,努力一把,争取一點。

工作原因,謝半悔蓄發,沒有留太長。

從寸頭到波波頭,緩和了男性特征。

戴瀚漠到南濱市第二年,曹孔業的公司換了新地址。

那套原本屬于謝半悔的工程款房子,如期交房,這在房地産中,算是難得的。

謝半悔在工作之餘,捧着書,自學結構學。

她學的還不錯。

因為有個好老師。

可生活就是這樣,在你以為經過半生流浪颠簸,已經吃完了這一生的苦。

終于走上平順、喜樂的後半生後,猝不及防的,一不留神,再次掉下萬丈深淵。

你要把苦重新吃一遍,慢慢地爬上來,療傷、治愈、重新開始……

周而複始,直到你再也沒有力氣折騰。

心想:就這樣吧。

那麽命運,就贏了。

謝光榮找來了。

這是謝半悔在謝光榮已經糾纏姚夢蘭四五次後,才發現的事情。

謝半悔和戴瀚漠半同居,她上下班時間不穩定,下班早了就回姚夢蘭的住處,下班晚或者第二天要早起的話,擔心影響姚夢蘭的睡眠,就住在戴瀚漠家裏。

不管是住在哪裏,謝半悔都會給姚夢蘭打個電話。

可是姚夢蘭,從未說過謝光榮找到她這件事情。

謝半悔是在上班時間,回家拿證件,才看到本不該出現在她家裏的人。姚夢蘭在苦口婆心地求,讓謝光榮離開,謝光榮像個大爺一樣,翹腿坐在沙發上,吆五喝六地命令姚夢蘭。

“你怎麽找到我們的?”事隔十三年,謝半悔再見到謝光榮,仍舊會想起他猩紅着眼睛,掄起拳頭往姚夢蘭身上砸去時的兇狠模樣。

謝光榮聽到謝半悔的聲音,他從沙發上站起來,滿意地上下打量謝半悔,“長大了,翅膀硬了。”

姚夢蘭飛撲過去,擋在謝半悔身前,護着她,“你不是要錢嗎?錢在茶幾上,你拿了趕緊滾。”

“兩千塊錢就想打發我,門都沒有。”謝光榮彎腰,把桌上的錢收起來,疊放在口袋裏,經過謝半悔身邊時,他用粗糙肮髒的手,拍着謝半悔的臉頰,“帶着你媽繼續逃啊,逃到天邊去,看我能不能找到你們。”

咚一聲,門被關上。

“他什麽時候開始來家裏的?”謝半悔的手緊緊地捏成拳頭。

姚夢蘭雙手握住謝半悔的手,“快一個月了,來了就是要錢,一兩千的給他,他就走了。”

“一次一兩千,我們有多少一兩千可以填平他這個無底洞。”謝半悔說,“你不該瞞着我。”

“半輝,你聽媽媽說,咱們現在不差這兩千塊錢,給他就給他了,換太平日子,值得了。”姚夢蘭攔着要沖出門的謝半悔,“我怕你找他拼命,只要他不傷害你,讓我怎麽樣都行。”

“我不會和他拼命的,他不值得。”謝半悔攙扶着姚夢蘭坐在沙發上,她蹲在茶幾旁邊,“只是覺得,我們再無寧日了。”

十三年前的謝光榮,是暴力狂,把工作和生活失衡的憤懑,變成拳頭,發洩在姚夢蘭和謝半悔身上。

十三年後的謝光榮,變得更糟糕,黃、賭,沾了個兩全。

賭輸了,去找姚夢蘭要錢。

姚夢蘭如果不給錢,他就在走廊裏大吵大鬧,鬧得鄰居不得安生。

賭贏了,也來找姚夢蘭,讓姚夢蘭回去跟他過日子。

姚夢蘭不肯,謝光榮還是會大吵大鬧一次。

謝半悔和姚夢蘭在出租房裏住了五六年,最近物業是造訪最為頻繁的時候:有住戶投訴,請你們注意一下影響。

謝光榮去嫖,被抓,讓聯系家屬,這厮報謝半悔的電話號碼。

兩個月,謝半悔出入派出所三次,有謝光榮白/嫖不給錢的、有仙人跳的、有價格沒談攏的。

謝半悔好像又回到了十三年前,生活、時間、精力,被尖銳的刀切割成狹窄的小塊兒,一厘米、兩厘米、三厘米……

“我給你十萬塊錢,你不要再來打擾我們。”謝半悔妥協了,血液關系讓她束手就擒,“你生病住院,我來出錢。求你,放過我們,行不行?”

謝光榮是個老無賴。

要不是有個親戚在南濱市見到姚夢蘭,謝光榮還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找到這對母女。這十三年,謝光榮被買斷工齡的老本兒被吃的差不多,他年齡大了,又死懶饞,不願意受苦找工作,親戚得罪了個遍。

再次找到謝半悔和姚夢蘭,謝光榮怎麽會輕易放過她們。

謝光榮故意撞着謝半悔的肩膀,把她撞開,“我是你親老子,十萬就想把我打發了,沒這麽便宜的事兒。”

“你要多少?”

“一百萬。”謝光榮比劃着手指頭,“一次給我一百萬,我就當沒生你這個孩子。”

“我沒有一百萬。”

“那就這麽耗着。”謝光榮往沙發上一躺,賴着不動了,“反正我是沒什麽可以失去的。”

謝光榮是謝半悔的親爸,她被這個惡人磨,是她天生命不好,她可以受着。

可讓謝半悔料想不到的是,謝光榮會跟蹤謝半悔,會找到戴瀚漠的住處,會找去曹孔業的公司,會大聲喧嘩:戴瀚漠和他兒子在談戀愛。

毀了就毀了。

這輩子謝半悔的制高點就只有這麽高了。

可戴瀚漠可以飛得更高的。

謝光榮不該毀掉戴瀚漠。

知名建築設計師性別取向成謎,當初出走江城,是為情?

謝半悔就是撬起戴瀚漠的那塊借力石,公衆借着謝半悔這個角落,撕碎了戴瀚漠的平靜。天才設計師,辜負恩師、忘恩負義、出走江城、巨星的墜落、從舞臺到乞讨,這些年他經歷了什麽。

甚至,十年前,戴瀚漠年少輕狂時的形象、言行,乖張、陰郁被扒得底朝天。

每個行業,有自己的圈子,戴瀚漠是幸運的,他曾經站得有多高,有多榮耀,現在就有多麽像個笑話。

戴瀚漠給謝半悔打了十通電話,謝半悔不敢接。

她害怕了,害怕戴瀚漠是指責她的。

他那麽好的人生,竟然被她給毀了。

曹孔業給謝半悔打過電話,後來又發信息:你是女的?謝半悔你看到給我回個信息;公司一團糟,你給我個聲音……

謝半悔沒有聲音。

姚夢蘭看着失眠、痛苦、煎熬的謝半悔,她心疼不已。

“不怪你,怪我,是我沒找好老公,害了你。”姚夢蘭抱着謝半悔,給她溫暖,“害了戴瀚漠。”

謝半悔不想說話,她不知道該怪誰,又覺得現在的狀況,不該怪她自己,同樣不該怪姚夢蘭。

“媽,我想和戴瀚漠分手。”謝半悔揪着蓋着的薄毯,“我不想因為我,他被人指指點點的。”

“好。”姚夢蘭用手掌給謝半悔擦眼淚,“你做什麽決定,媽媽都支持你。”

謝半悔是姚夢蘭的命。

姚夢蘭這一生,最不幸的是,嫁給謝光榮,最幸運的是,她女兒是謝半悔。

姚夢蘭坐在床邊,順着謝半悔的頭發,她輕聲說話,“以後留長發吧,紮馬尾、燙頭發都好看,你穿裙子也好看,怎麽都好看。你小時候穿過裙子的,你應該不記得了吧,我趁着沒人的時候,給你穿一件黃色底白色波點的裙子……後來你大了,我就不敢給你穿了。”

謝半悔躺着,沒有回答姚夢蘭。

姚夢蘭說,“是我沒本事沒出息,以前要你姥姥姥爺護着,後來要你護着,如果我心狠點,和他離婚了,你就不用受這份罪。”姚夢蘭說,“對不起你,我的孩子。”

一個輕吻落在謝半悔額頭上。

謝半悔像是回到了四五歲的年齡,沒有性別的苦惱,嬌憨可愛的孩子,她蹦蹦跳跳地朝着姚夢蘭跑過去,“媽媽,我想吃棉花糖。”

“給你買。”姚夢蘭會輕輕地給她擦掉額頭上的汗珠,“瞧小臉髒得喲。”

“媽,你去哪兒?”謝半悔做了一場夢,夢裏姚夢蘭在和她揮手說再見。

“以後照顧好自己。”姚夢蘭溫柔地說,堅決地轉身走了。

謝半悔覺得自己被夢魇了,她清晰地知道夢境內容,可是她醒不過來。

放在枕邊的電話,孜孜不倦地響。

謝半悔突然睜開眼睛,滿頭冷汗。

她心跳極快,眼睛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謝半悔,你現在在哪兒?”電話是曹孔業打的。

謝半悔還沉浸在夢裏,她看着熟悉的床鋪,“我在家。”

“你快來醫院,你媽出事兒了……”

風聲,吹疼了耳朵。

謝半悔覺得自己只是沉沉的睡了一覺,可醒來,她的世界就塌了。

跌跌撞撞跑到醫院,上臺階時,左腳被右腳絆倒,從臺階上滾下來。

謝半悔想,是不是我躺平了,不掙紮着站起來了,就不會再跌倒了。

可姚夢蘭在等着她,她必須爬起來。

曹孔業等在走廊裏,正急的焦頭爛額,看到謝半悔來了,趕緊說,“你快進去看看。”

姚夢蘭躺在病床上,渾身是傷,臉上烏青。

有人在說話,說“真可憐,從二樓摔下來的,磕到頭了,以後可能是植物人了。”

有人說,“活着總比死了強,至少是留着一口氣,給親人留個希望。”

有人說,“病人情況不樂觀,家屬要盡早做好心裏準備。”

有人說,“可憐的孩子,以後就沒有媽媽了。”

有人說,“謝半悔,你別擔心,戴瀚漠去繳費了,你等着他。”

有人說,“謝半悔,我在這裏。”

可這些話,都不如姚夢蘭能開口說一句,“媽媽在。”

十三年了,謝半悔活了兩次,加上聲音謝半輝的一次,存活了三次,謝半悔還是保護不了姚夢蘭。

“媽?”謝半悔用鑰匙打開門,姚夢蘭再也不會聽到動靜,來幫她開門。

“我餓了。”謝半悔對着空氣說。

有人說,痛苦是有延緩性的,就是重要親人離開時,你不會突然情緒爆發的感到傷心,而是看到空着的房子、空着的冰箱、昨天的剩飯、桌上的半個蘋果、呼喊時不再有的回應時,痛苦才會席卷而來。

無能感、挫敗感、絕望、痛苦,幾種情緒時時刻刻地纏着謝半悔,撕扯着她清醒着的每一秒鐘,她覺得自己要被憤怒和黑暗吞沒了。

吞了,又能怎麽樣呢!

能讓姚夢蘭恢複如初嗎?

謝半悔現在感到最後悔的事情是,她為什麽要帶着姚夢蘭躲,以為躲得遠遠的,謝光榮就會放過她們嗎?犯錯的不是她們,逃避的不該是她們,承擔後果的更不該是她們。

可她當時為什麽就是要讓姚夢蘭躲着呢?

其實,謝半悔和外婆、舅舅、那些讨厭的鄰居一樣,一樣在讓姚夢蘭隐忍,卻從來沒有幫她解決問題。

陷入死扣的問題,該怎麽解呢?

為什麽一定要解呢,可能剪開,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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