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趙府的婢子手腳麻利,即便是趙雲歸臨時改了菜系,也甚快送到了席間。月賦雨嘗着席上的菜,只當是百丈寺的膳食上乘到無可挑剔,也未多言。
見月賦雨只是低頭用膳,趙雲歸凝眸想起‘食不言,寝不語’的典故,不禁彎彎眉。要知道這可是接風宴呢……
“賦雨妹妹可要小酌些清酒?”趙雲歸施施然提議。
“嗯?”從珍馐中晃出神志,月賦雨才想起她此時是在雲歸的禪院中。
“好……”低低的一應聲,也不客套。月賦雨擡頭認真地與趙雲歸謝了禮:“方才賦雨神游,要雲歸姐姐見笑了!”
“嗯……”輕笑一聲,趙雲歸将席中的酒壺提起,正要斟酒與月賦雨,卻聽到外院傳來了一陣吵鬧聲。
“涵鳶小姐,我家小姐正在為郡主接風,此刻不宜見客……”
“讓開……客從遠來,怎能不見?”
涵鳶似乎不是一人來的?趙雲歸舉目見月賦雨要起身,滞在半空的酒壺立刻朝下,往月賦雨的盅裏斟了少許。
“郡主淺嘗即可,莫要貪杯。前庭似有事,且容雲歸去去便來……”
話罷,趙雲歸沖月賦雨一見禮,又将酒壺分付給一側的婢子,轉身出了居室。
見趙雲歸出了居室,月賦雨便覺飲酒也無什麽意思,轉而低頭吃着席間的小菜。這席間的小菜實在是太合她口味,竟比郡主府中還要好上幾分……
望着案上的瓷盤若有所思,月賦雨無端地察覺出幾分蹊跷,低語命一婢子取來,但見那瓷盤并不似禪院之物。
閑趣的詩文圍着瓷盤轉了轉幾轉,月賦雨勉強辨出這是回文詩。
“這些碗碟是從何處尋的?”月賦雨低聲問。
“自是雲歸命手下的婢子做的。”沈涵鳶與趙雲歸并肩邁到了居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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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許是未曾見過這回文詩……涵鳶記得雲歸幼時初發奇想,便喜得趙夫子……”沈涵鳶見席間只有月賦雨一人,也少了幾分客套,只是微微錯步,讓出她身後的人影。
沈涵微?涵鳶何時與她庶妹關系這般好?
月賦雨不解地望向趙雲歸。
趙雲歸含笑解釋:“郡主見笑了,涵微妹妹因涵鳶在百丈寺久住,神弛神往,故而特意來百丈寺……”
“唔……”月賦雨蹙眉。怎麽這般湊巧所有人都會在今日來百丈寺?梅啓君與她同到,本就屬偶然,佐之詩天歌到了,勉強歸為因果,若是在加上沈涵微……
“今日是何日?”月賦雨望向趙雲歸。
“今日是五月……嗯……”趙雲歸話說了一半便止住了口,五月初六似乎是她前世耿耿于懷的一個日子。前世的今日,不就是梅啓君與沈涵微醉酒的日子麽?
酒?趙雲歸挑眉望了望月賦雨身前的空酒盅,心底生出幾分不安。但轉念思及她既是重新來過,必不該再重蹈覆轍,也瞬時舒心。
“不過是尋常日子啊!”沈涵鳶笑語。
“既是尋常日子,不知涵微姐姐為何而來?”月賦雨端坐在席間沒有起身。依着她郡主的名頭,還無需與這些人見禮。
“為梅郎而來。”沈涵微勾唇,眸中滿是志在必得,“謝郡主在高臺之下賜涵微姻緣,涵微竊也認為梅郎是涵微的良配!”
“良配?”見沈涵微眸光如常,沈涵鳶瞬時沉下面色,月賦雨心底也是明白了大概。沈涵微并非喜歡上梅郎,不過是為了挫涵鳶的銳氣。看來官宦人家的嫡女為姊不易。
“那何必來此處?”月賦雨端着席上的酒杯慢飲,讓立在門口的三人都覺詭異。淳歸郡主何時有了這般氣度?她不該唯唯諾諾,只是低頭讓她們三人入席麽?
“自是因為梅公子待雲歸不薄。我等兩姊妹,也想來此處……”
沈涵鳶熟撚地陳述讓月賦雨蹙蹙眉:“這便是沈府的禮數?”
“郡主恕罪。涵鳶與涵微只是求人心切……”趙雲歸笑着與月賦雨一見禮,起袖安置沈涵鳶與沈涵微入席,又轉語給月賦雨一個臺階,“雲歸想,郡主心寬,定是不介意多幾人入席。”
“唔……”見趙雲歸與沈涵鳶坐在一側,月賦雨晃了晃手中的薄酒,笑道,“不介意……”
‘不介意’三字一脫口,趙雲歸不禁擡目又看了看月賦雨幾眼。她暗覺眼前這個女子與十多日前在郡主府所見的女子,已有甚多不同。此時眼前的女子,較之前幾日所見的女子,更像她熟悉的那個前世在後院幽居了數年的人。
“郡主可是想起了什麽事?”思及自己命懸之後,竟是重回少時,趙雲歸雙目灼灼地望向月賦雨。若是月賦雨如她一般,也是攜記憶至此生,那她便也能相透此世為何獨淳歸郡主未戀上梅郎。
“想起……”月賦雨見趙雲歸的眼神那般迫切,心底也是一晃。想起……她能想起什麽……莫不是雲歸以為她方才與詩天歌所言的句子是從書中背來的?怎會是背來的呢?在她的意識裏一直潛藏着一種感覺,即那段文字明明是她胡謅來的。若說她背過……她來詩國後何曾背過什麽書?想起腦中空空,月賦雨無端地暗覺她在穿書前許是個涉獵頗廣的女子……
不……婦人。
月賦雨不知自認是老婦人的心緒從何而起,但她看到趙雲歸時,思緒便能橫亘歲月,縱橫在二八芳華裏。
“雲歸姐姐多慮了,賦雨未曾想起什麽……”違心地開口,月賦雨勉強扯出幾分笑意,“賦雨只是覺得,如此良宵,無詩無酒,委實太過虛度……”
話罷,月賦雨起身,自己提起酒壺把自己的酒盅斟滿,笑盈盈地沖着趙雲歸一揚,屈肘倒入口中。
酒一入喉,月賦雨便想起了一件被她遺忘的舊事。
此事與雲歸相關。
那許是在半月前?
抿唇嘗着唇上的酒香,月賦雨坐回到榻上獨享着她莫名其妙回歸的記憶。
記憶是在終試宴席散開之後。
月賦雨記不起終試之後那所謂的家宴吃得何等兄友弟恭,也記不起家宴席間,詩國國主喚詩天歌給她布了多少次菜,她只能模模糊糊地記得,那日散席後,她在郡主府門口又遇到了雲歸,而雲歸的眼裏仿佛藏了星星。
雲歸的眼睛一閃一閃的,燦若星河,恰好彌補上了那被浮雲藏匿的銀漢。
月賦雨記得,那時的她,似乎對雲歸說過些她埋在心底的話,但她自己卻是記不清了。
她的終試如一場鬧劇一般消失在了煙雨裏。正如‘桃葉’匆匆離去,像一道流星滑過天際。
一盅複一盅,月賦雨愈飲愈覺得頭重腳輕。她知曉自己一定是忘記了什麽重要的東西,但那東西是什麽,她卻甚難想清楚。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耳邊沈涵微地高語震得月賦雨頭腦渾渾。酒氣上腦,她想去出言拆穿眼前的女子,卻覺四肢乏力,難以動彈。
這莫不是傳說中的喝酒誤事?
月賦雨強撐在席上,聽得清沈涵微已贏得了滿堂彩,也聽得出沈涵鳶對沈涵微頗有微詞。但她卻無參與其間的意思,只是一盅接着一盅飲着,獨自感受那百轉的愁腸。難以言述,此刻她竟是記起了京都尋經時的歡愉,一種單純且明媚的歡愉,雖然其間夾雜的滿是難以圓滿的憾然,但當她坐在席間,看着不遠處舉酒聯詞的雲歸,她卻是得了圓滿。縱然,那冊毀了的冊卷還在自己的懷中。
為什麽要飲酒呢?
或是,飲酒便能入夢吧。
渾渾噩噩回想穿書以來的諸多夢,月賦雨心底有回聲——那都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事實。她确是殺過梅啓君一次又一次,她确實嫁過梅啓君一次又一次,她确是為妾一次又一次,确是喚了雲歸‘姐姐’一次又一次……
其實,依着郡主的身份,雲歸如何能當得起她一聲‘雲歸姐姐’?她又何須應雲歸一聲‘賦雨妹妹’?
當局者迷。守夜嬷嬷怕是從她與雲歸二人的稱呼中已瞧出端倪。枉她常與守夜嬷嬷言雲歸是守禮之人……守夜嬷嬷不知她與雲歸在雨中已見過一面,故而依着嬷嬷的心思,雲歸定然不是守禮之人。若雲歸守禮,如何會在第一次面見之時,便喚了自己‘妹妹’……
但若是雲歸不守禮,她又如何會在方才又喚自己‘郡主’?
捏着酒盅的手顫了顫,月賦雨想到‘妹妹’,‘郡主’,兩詞雖皆是向她而語,但兩詞間卻無形在她們二人之間劃出無限的距離。‘妹妹’明了遠近,‘郡主’決了尊卑。
思及趙雲歸時喚沈涵微‘沈小姐’,月賦雨不禁勾了勾唇,飲盡壺中最後一滴酒……
她在雲歸心中,或是有幾分不同……
不同?縱然不同,她與雲歸同為女子,怕也生出什麽大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