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螢火

一夜不見,戎州城比以往更蕭條了,出入城府的大門被全副武裝的兵士把守着,為了防止混進奸細,外面的人進不去,裏面的人也出不來。

劍寒川騎在馬上,沉默着看着城門,夏日的陽光直射下來,知了一聲接一聲在樹上鳴叫着,本該生機勃勃的夏日,整座城府卻顯得無比蕭條。

江繼突然叫了聲“劍莊主”,劍寒川回過頭來,江繼指着城牆邊一個老叟道,“上次從雲胡回來的時候,顧朗星看這個老人家進不了城菜也賣不出去,心裏難受了好久。”

劍寒川順着看過去,就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叟蹲在城牆邊的一點陰涼地裏,面前有個擔子,擔子上挑兩個筐子,裏面放着些瓜果蔬菜,日頭正曬,那些蔬菜蔫頭蔫腦,已經沒有了剛被摘下來時的新鮮。

劍寒川跳下馬來,掏出一錠銀子遞過去,“老人家,你的菜我都要了。”

老叟将銀子推還過去表示自己找不開,劍寒川将那錠銀子放在他掌心裏,挑過筐子放在馬背上。

顧朗星仍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暗衛一直守在屋子周圍,劍寒川揮手讓他們去休息。他從懷裏珍而重之地摸出那株鐵皮石斛交給殷連頌,又忍不住擔憂,“只有一株夠用麽?”

殷連頌點頭,“莊主放心,一株的藥效足矣。”

劍寒川靜靜陪了顧朗星半晌,就出門去了議事廳。

牆上挂着一幅西南地區的羊皮紙地圖,朱砂筆标注出的大片領土俱已落進南雒手中。沈栖梧盯着那些刺目的朱砂色,一語不發。

景瀾道,“莊主,紅名貼都發出去了。”

劍寒川點頭,問沈栖梧,“皇上的書信還未到麽?”

沈栖梧轉過身來,面容疲倦,“路途遙遠,最快也要後天。”

“沈統領作何打算?”

“不等皇上的書信了”,沈栖梧的手指滑過地圖上那些被侵占的土地,“我想明天就發起反攻,一定要将戎州全部奪回來。”

“戎州還有多少駐軍?”

Advertisement

“不到兩萬。”

“南雒軍幾何?”

“也是兩萬。”

劍寒川思慮片刻,擡頭道,“恐怕等不及明天了。”

“劍莊主此話何意?”

“南雒軍此次的先批部隊經過了專門訓練,最擅長黑夜裏作戰,我方才觀測天象得知今夜也有雨,南雒軍必定會一鼓作氣在今夜再次發動進攻。”

沈栖梧閉眼長嘆一氣,“難道今夜注定要亡城麽?”

劍寒川搖頭,“亡不亡城現在下定論還為時尚早,我有個主意大可一試。”

沈栖梧神情一震,“劍莊主請講。”

劍寒川看向景瀾,“你可還記得去夏中元節時,暮山拿來吓唬人的鬼火?”

景瀾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劍寒川的意思,“是螢火蟲!可是……”景瀾皺眉,“螢火蟲只有腹部一點光亮,我們要捉多少只螢火蟲才能用來照明啊。”

劍寒川搖頭,“取螢火蟲囊腹中物,烘幹研磨成粉後灑于人身之上,夜間便會發出熒光,我方将士即便看路不清,也可辨別敵人所在。”

沈栖梧略一思量,眸中便又燃起了光亮,“是個法子,倒是可以跟他們拼一拼。”

沈栖梧叫過副手來,“你帶上所有不執勤的人去山澗水溝捉螢火蟲,越多越好,太陽落山之前務必要将其烘幹研磨成粉。”

全明道,“南雒人都不認得我,我就替統領跑這一遭罷。”

傍晚時候,劍寒川和全明潛入南雒軍營,将粉末盡數灑在練武場中的地上,兩人伏在半山腰觀察。果然見南雒軍列隊開始練兵,摸爬滾打間那些熒光粉末盡數沾到了衣襟之上。兩人又看了會兒,便縱身回了府衙。

天色漸暗,今日是十五,卻不見月亮的影子,厚重的雲層遮蔽了星月,天氣悶熱難耐,眼看着要下一場雨。

劍寒川趴在床邊撫摸顧朗星的臉頰,他昏迷了三日膚色青白觸手冰涼,就像當初随師父練功時千年寒洞中的簟玉床,殷連頌還未将解藥配成,他雖吩咐了他只管安心配藥,心裏卻依舊空空的不甚安穩。當初得知顧朗星中毒的時候,他心裏布滿了密密的自責和內疚,他明明知道阿七是淩鶴峰派進來人,卻只想着順藤摸瓜找到淩鶴峰的蹤跡,自己自信能護得他周全,卻一次次讓他受到傷害。那個面具後來他細細端詳過,他愛穿藍衣,那個面具也是湖藍色的,他的名字中有個川字,那個面具的名字就是予川,市集上有那麽多面具顧朗星只看中了那一個,想來也是因為自己罷。他一直認為自己更愛顧朗星些,因為顧朗星總是淡淡的,但其實他已經很在意自己了麽。劍寒川自己都沒發覺的深情被阿七窺了去,便有了這麽個量身定制的“毒面具”,顧朗星對自己的在意成了被人利用的工具。劍寒川握着他冰涼的手,心中的自責一層又一層泛上來,他突然覺得心中憋悶的難受,便起身去開了窗。外面一絲風也沒有,悶熱的天氣預示着一場雨,他心裏更悶,關了窗戶回到床邊,在顧朗星額上落下一串深情的吻。

劍寒川關好門,叫過暗衛來,“今晚不論外面發生了什麽,你們只管守着這間屋子。”

月亮被厚厚的雲層遮住,預料之中的雨下起來,這雨下的剛剛好,不小卻也不會将那些粉末沖刷掉。

戎州城守軍面容肅立來回巡邏,周身全是黑暗,能見度極低,他們的步伐也放得很慢,一步步沉重齊整的鐵履踏地聲,讓每個人心裏都多了些對黑暗的忌憚。劍寒川立在城府的鐘樓上,靜靜地等着獵物的到來。沈栖梧在他身旁,看着下方一片渾濁的黑暗,心中起伏不定。

“來了。”全明低聲道。

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一團模糊的光影,那光影是移動着的,以低伏的姿态靠近城牆。他身後又冒出許多光影來,那些光影來到城下,豎起雲梯一個個攀登上來。

南雒軍對今晚的勝利勢在必得,他們甚至已經打聽好了城府中誰家的小娘子容貌俊俏誰家的少年郎貌若潘安,只是他們一個個從牆頭跳入城中的時候,卻驚愕的發現守軍竟能看見他們。南雒軍的先批部隊并不骁勇,只是一個個身量瘦小行動迅疾,很适合偷襲,所以他們面對突然“複明”的戎州守軍瞬間亂了陣腳。戟槍一挑就是兩三個南雒兵,刀劍聲中這一千來人的先批部隊很快全軍覆滅。

戎州守軍趁勝追擊,大開城門,十人為一組,當先的人手中提着一盞燈籠,以浸泡得極薄的豬皮罩在竹架外,內中置一盞燭火,即便是濕冷的雨淋在上面也不會滅。

沈栖梧縱身躍下城樓,馳馬沖在隊伍的最前方。

全明道,“你的法子還真管用。”

劍寒川笑笑,也縱身躍下,“還不走麽?”

南雒軍主力還在後方等着信號就聽到了一陣陣迅疾的腳步聲,前方的路上出現了一盞盞燈火,為首的幾個幾乎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就紛紛被砍掉頭顱血濺當場。

疾快的劍影劈開濃重的暗夜,劍寒川眸光冰冷一言不發,一人一騎只身沖進騎兵營中,淵虹劍寒光驟起帶着決狠的力道刺破盔甲,血液噴濺在臉上還帶着溫熱的觸覺,他渾然不覺只顧将滿心的自責和怒意都發洩出來……沈栖梧一劍砍斷南雒軍旗,夜色中看不清楚,只能看到遠處騎兵包圍圈中閃過的一道道寒光,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他從心底感到一股懼意,他未料想到劍寒川的武功之高到讓他望塵莫及,沈栖梧開始無比慶幸劍寒川不是他們的敵人。

天蒙蒙亮的時候,兩萬南雒軍幾乎全軍覆滅,三五百人丢盔棄甲狼狽逃竄回茶馬鎮的營地。戎州淪陷的八個鎮子一夜間盡數收回,戎州駐軍因為指揮得當搶占先機只有一小部分傷亡。

劍寒川一路縱馬回了府衙,殷連頌也已配好解藥,正親自在夥房裏熬藥引。半個時辰後,他端出一碗粘稠的黑色藥汁,将一粒藥丸交給劍寒川。

顧朗星依舊沉默地昏迷着,劍寒川扶起他的身子讓他靠在自己懷裏,捏開他的嘴将藥丸塞進去。他端起藥碗,喝了一口藥汁,苦澀的味道沖上鼻腔,他不禁皺了皺眉,忍住喉頭苦澀發麻的不适感,将口裏的藥汁慢慢渡到顧朗星口中去。顧朗星在昏迷中口腔變得更加柔軟,劍寒川渡過最後一口藥去便含住了他的舌尖輕輕厮磨,有殘留的藥汁順着他的嘴角流下來,流到白皙的頸子上,劍寒川一路舔吻下去将那些藥汁吸得幹幹淨淨。

顧朗星唇色殷紅,絲毫不覺已被人強吻過一回,軟軟地靠在劍寒川懷裏,神情淡漠而單純,劍寒川眼前浮現出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赤足伸入冰雪消融的潭水中與游魚戲耍時一派歡喜的神情,像一個未經人事被保護地極好的少年,那樣幹淨那樣美好。他的笑意未及展開便咻然凍住了,眼前變換了時空,顧朗星單薄的身子趴在刑臺上挨打時含悲忍泣的神情、沉重的梨木棍落在他身上時他無助的顫抖、将他救回來時他腿間被侵略過的痕跡……

外面的雨早已停了,院後的荷塘裏響起一片片蛙聲,烏雲似乎也散了,月亮從雲層後探出一個角來,掩不住的月華傾瀉而下,落在院中像一匹上好的冷煙色綢緞。差點都忘了,今日是十五,是個團圓的日子啊。

不知過了多久,劍寒川兀的睜開眼,懷中的人長睫輕顫,眉頭也皺了起來,劍寒川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連呼吸都放緩了。

“……嗯……”顧朗星低哼一聲,緩緩睜開眼。

劍寒川又驚又喜,低低喚道,“星兒。”

顧朗星動了動手指,劍寒川忙握住他的手,“你要喝些水麽?”

顧朗星微不可見地點頭,劍寒川在他身後墊了厚厚的墊子,小心翼翼地扶他靠在床頭。

茶盞送到唇邊,顧朗星就着他的手小口喝完,劍寒川擦淨他嘴角的水珠,溫和地問,“還要麽?”

顧朗星搖頭,又閉上了眼,劍寒川扶過他的身子靠在自己懷裏,顧朗星艱澀地張口,“我……怎麽了?”

劍寒川手指蘸了茶水塗抹在他幹裂的唇上,“是我不好,沒能照顧好你,讓你中了毒,現在已經沒事了。”

顧朗星食指輕動勾住他的手指,“有些困……”

劍寒川便扶着他躺好,自己也除了衣衫上床摟住他,顧朗星很快閉目睡了過去,呼吸平穩綿長。劍寒川看着他熟睡的眉眼,手指一遍遍從他臉頰上撫摸,他的額頭、他的眉骨、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下巴,劍寒川拿劍的手極盡溫柔的,一遍一遍的撫過,此時此刻,他懸空吊了許久的心終于落回胸腔。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