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節
的幾次擦身而過,小純明顯感覺到他很不喜歡她。還有輕視。不把她放在眼裏才會“厭”形于色。
小純拉開茶室的門。她不是日本人,沒有時刻鞠躬的習慣,向他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山南先生。”
山南戴了副眼鏡,細長的眼睛藏在潔淨的玻璃鏡片後,文質彬彬的。他坐在小方幾前,斯文地喝着茶。
“山南先生找我有事吧?”小純單刀直入。
山南沒有說話,他狀似随意地翻開桌上的繪冊,說:“這是京都城啊!”
他看到的那一張畫得是鱗次栉比的灰色屋頂,棋盤似的街道被屋檐遮蓋得又小又窄,幾乎簡畫成地圖線。這張京都一角是那天沖田帶她爬到某一座較高的屋頂上的“俯瞰畫”。沖田坐在她身後的屋脊上,摟着她的腰,防止她掉下去。屋頂坡斜,灰黑色的瓦片像魚鱗一樣的滑膩。
“這不是什麽秘密地圖。我用墨重點标注的黑點都是甜食店。”小純說。
山南頭也不擡,兀自翻下一張,說:“這是沖田在大津時嗎?真像是照片。”
畫紙上深灰色的沖田側身坐在石頭上,動也不動,乖巧又安靜。雖然只能看見他的側臉,但是他放松的微駝的背,撐住膝蓋的手,都在傳達他的情緒,被逼迫不許動一下的無辜可愛。“真不像是沖田了呢!”山南又說。
“拔刀齋家好玩嗎?”山南終于擡起頭,笑眯眯地看着小純。
“你跟蹤我們啊?不,确切地說是跟蹤我。”小純也笑了,表示禮尚往來。
“這是我們的工作內容。”山南笑道,“另外,還有暗殺。”
“你威脅我啊?”小純挑挑眉。
“剛才說過了,這是我們的工作內容。”
“這件事和沖田無關,不是他放過拔刀齋的。”
山南收起笑容:“你覺得別人會信嗎?不論是和誰有關,事實是新選組的沖田總司放過了劊子手拔刀齋。”
他拈起那張“京都一角”的畫作:“只要別人願意,這張圖都可以是叛組的證據。”
“‘局中法度’的制定是雙刃劍,割傷別人的同時也割傷我們自己。這次你讓他放拔刀齋,下一次又要放誰走?再下一次呢?”
“拔刀齋和新選組沒有深的交集,雖然你們是對立的,所以……”
“小純小姐,”山南打斷她,口氣依然是溫和平淡,“事情自有它的發展,你能幹涉一件,能幹涉一百件嗎?即便沖田在和拔刀齋的戰鬥中戰死,那也是他的命運。你是神嗎?你覺得你能改變沖田最終的命運嗎?”
“進入新選組,只有兩條路,不是生就是死。我只是不希望沖田被你推向那個我不樂意看見的結局。”山南說,“沖田他需要的只是一個‘武士的妻子’,而不是‘武士’。事實很明顯,你不是那個‘妻子’。”
小純短促地笑了一聲:“我覺得山南先生說得很對。我沒有諷刺的意思,因為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從地底下突然冒出來似的。”
“那就打哪來就回哪去!”山南用拇指摩挲着筒形小茶杯上的漆花,“小純小姐想回清國嗎?”
小純走進一家文房四寶店,老板很熱情,問她:“小姐,是要買墨嗎?”
“正是,”小純道,“老板,我要你家最上乘的老墨。”
“有有有的,小姐。”老板一疊聲應着,從櫃子裏取出一只小木匣子,開始了奇貨可居地售賣。
一層層打開,小純看了一眼,一排老墨條整整齊齊地并排躺着。她聞也沒聞,從數量上看就歸不到“老”上面,更歸不到“古”裏面。她說:“我不要時墨。我要老板你家祖傳的古墨。我打聽過了,老板家祖上是制墨的,‘四寶’裏最通的就是墨寶。”
老板整天和人打交道,什麽人沒見過,自有一套應對的法子:“小姐既然說是祖傳的古墨,必定也是知道這是不能賣的。”
“多少錢?”小純問。
老板一語雙關:“小姐,不能賣的東西自然是無價的。”
小純在店裏踱着步子,兜着圈把店裏的東西慢慢看完了,說:“老板,您是京都本地人吧?您喜歡新時代還是舊時代?”她意有所指,但老板聽懂了。
“我猜您一定喜歡新時代。”小純說。天子腳下的人自然希望天子贏。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這些有産業的老百姓不想被洗牌,就得抱緊天子大腿。
“如果我告訴您我知道是新時代贏還是舊時代勝,您信不信?”這簡直是在開空頭支票。
“您已經告訴我了,小姐。”老板笑道。他今天也是閑得長毛,跟一個二傻子周旋到現在。
“您暗中悄悄地先去找一個叫‘桂小五郎’的人,找到後不要去認識他,您和他聊不來的。明年,也就是1864年,新歷7月8日的晚上,你一定要請他吃個飯,吃得越晚越好。到那時候,您信與不信我自然就有答案了。”
“其實您信不信我我無所謂,畢竟我又不是靠‘跳大神’吃飯。墨我一定是要的,銀貨兩訖。說這些只是想讓老板知道,賣我這祖傳的老墨總歸是不虧的。老板,您聰明了一輩子,這次就當‘難得糊塗’吧!”
小純捧着只小匣子出了店,一路向前走,經過兩邊的糖果店、米店、布店,旅店……還有小荻屋。這些歷史中的店鋪,街道此時鮮活地從她身邊掠過。歷史是一座長長的城,它建在時間看不見盡頭的地基上,從古到今連綿不絕,像龍的脊骨。
等小純醒過神來,發現快要走上一座木橋。走在她前面的是幾名浪人,她和他們隔着一段距離。突然她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像從草叢中跳出來的,埋伏了很久。與此同時,她前面的浪人先是向前跑了兩步,又頓住腳,仿佛知道跑不脫,或是前方也有埋伏,只好“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前後一夾擊,小純卻是“肉夾馍”中夾錯的那塊肉,她眼疾腳快,從一側的山坡直溜下去。橋下有一條小河,岸邊生着齊腰高的水草,她抱着匣子躲在水草裏。那幾名浪士仿佛被逼得節節後退,退到了橋面中心,木橋被淩亂的腳步踏得震天響。殺聲,喊聲,刀劍碰撞聲響成一片。
有個人“砰”地一聲斜搭在橋欄上,上半身躍過橋欄向下墜,像是死了,半阖着眼,渾身仿佛都是洞口,汩汩流着血。血彙聚到一處,不間斷地滴到河裏。他像一只被宰的雞,不一會,也像只被宰的雞被拖走了。血還在滴。小純閉上眼睛,把頭扭向一邊。
橋上的聲響沒有了,殺人的人好像走光了,被殺的人也被拖走了,橋好像也恢複了原來的重量。只是它原來像彎彎一撇明月而産生的詩情畫意沒有了,它被移到了忘川河上,做了地獄裏的奈何橋。
一只藍袖子撥開水草,向小純伸出手。小純一動,睜開眼,對上沖田微笑的臉。
小純說:“你剛剛在上面?”
“嗯,殺幾個脫隊的叛黨。”沖田說,“我在你後面,看到你跑下來了。”見她不搭自己的手,要去抱她出來。
小純擺擺手,血的味道太濃,她被熏得想反胃。
“害怕嗎?”沖田捂住小純的眼睛,另一手解下額帶,捂在眼睛上的手緩緩向下移,用額帶換遮住她的眼,在腦後結個松松的結,“害怕那就別看。”突然就有了一種缱绻的浪漫。
沖田的臉貼近小純的脖間,她的衣領下有淡淡的向上蒸騰的溫香。天色已經暗了。這裏是遠郊的橋下,又是一段路的中途,這裏候四周已經沒有人了。萬物俱靜,所以水草被壓倒一片的窸窣聲格外清晰。橋面的滴血快要斷了,只有偶爾落入河面的“撲嗵”一聲,幾不可聞的。
小純的膝蓋酸軟極了,她像被強行塞進一個窄小的櫃子裏,極力地一陣陣收縮身體。火燙的熱蔓延到了額頭,她把手背搭到額頭上,另一只手的指尖深深掐進土裏,土裏嵌着米粒大的碎蚌殼和小石子,刮着指尖帶起一點刺痛。
她從來沒意識到自己是這麽瘦,腿和手臂仿佛可以被人一只手就握住。她像被折斷翅膀的鳥,斷翅搭在她能夠得着的人的肩頭,雖然是在地面上,但還是牢牢攀住,怕像在半空中那樣掉下去。
齊腰高的水草像一直被一團火焰包圍着,快要燃燒起來,長葉子急速地顫動,害怕極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燒起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月亮快升上中天了。仿佛是下了一陣露水,水草濕淋淋的,墊着它的衣服也是濕淋淋的,衣服上的頭發也是濕淋淋的。
小純把濕頭發撇到耳後,沖田從後面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