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大半夜不睡, 跑來這裏做什麽?”澹臺無離提着燈籠,緩步走上前來。
楚蔚心道幸好先把那本書藏了起來,這會他笑笑, 拿起手中的琉璃燈也迎了上去:“有些睡不着,師尊怎麽也醒了?”
澹臺無離聽到楚蔚這話,心頭竟是微微跳了一跳, 過了好一會,才淡淡道:“我也睡不着。”
其實是因為楚蔚走後,澹臺無離睡夢中莫名覺得身邊冷了,又失去了那熟悉溫暖的味道,他不一會也就迷迷糊糊醒了過來。
澹臺無離知道這是他天陰之體沒有受到安撫的緣故,也自然不會告訴楚蔚。
楚蔚聽說澹臺無離睡不着, 又愣了一下,忽然微笑道:“師尊睡不着,可想吃些東西麽?”
澹臺無離:?
随即他眼睫擡了擡:“大半夜的, 就不勞動禦膳房了。”
楚蔚輕笑:“蔚兒親手給師尊做,不勞動禦膳房。”
澹臺無離神色微有詫異, 想了想, 他看了一眼藏書閣外高懸着的一輪明月,漫漫長夜,既然睡不着, 那也确實是該找點事情做。
這麽一想, 澹臺無離便緩聲道:“好,那我嘗一次。”
于是兩人就深夜潛入了禦膳房。
·
楚蔚其實沒學過什麽吃食,此刻不過純粹是想讨澹臺無離歡喜罷了。
但他性格聰穎,只是略略把一些糕點的方子在腦中過了一遍,就八九不離十了。
潔白晶瑩的糯米攆成細膩如雪的細粉, 在木制模具中一點點鋪滿,中間添上香甜的糖桂花和切碎的果仁及大粒的葡萄幹,再重新把糯米粉蓋滿,上鍋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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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無離靜靜在一旁看着,忽然道:“你小時候就很喜歡吃桂花做的糕點。”
楚蔚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擡眼粲然一笑:“師尊還記得。”
澹臺無離淡淡應道:“嗯。”
楚蔚知道澹臺無離話少,也不以為意,這會擦了臉上的汗,便含笑對澹臺無離道:“禦膳房裏熱,師尊我們去外面坐着吧。”
澹臺無離答應了。
桂花糯米糕上鍋蒸着,兩人便坐在禦膳房的門檻上,等桂花糕出鍋。
坐了一會,楚蔚忽然皺着眉頭,有些忍痛地捂了一下胸口。
澹臺無離道:“傷口疼?”
楚蔚故作無意地笑了笑,搖搖頭松開手道:“無事。”
澹臺無離沉默了片刻,低聲道:“讓我看看。”
楚蔚怔了一下:“師尊還是別看了吧,看了也好不了。”
澹臺無離也不說話,眸光就靜靜落在了楚蔚略顯單薄的內裳上,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楚蔚看着澹臺無離這個神情,終于慢慢無奈了,到最後,他只得松開手,輕聲道:“那還是等吃完糯米糕再看吧?否則我怕師尊吃不下。”
澹臺無離沉默了片刻,同意了。
大約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香甜潔白的糯米糕出鍋了。
楚蔚美滋滋地将那蒸籠整個端了出來,又偷偷取了半瓶酒,找到兩個小杯,給自己和澹臺無離一人斟了一杯。
“這是禦廚偷藏的陳年花雕,師尊我們這次可撿到寶了。”
澹臺無離淡淡道:“也就你喜歡這種偷雞摸狗來的東西,平日裏什麽好的沒喝過?”
楚蔚自得一笑:“偷來的比較香啊,再說我日後好好賞他便是。”
澹臺無離:……
過了半晌,澹臺無離別過眼道:“我是說你這種習慣上不得臺面。”
楚蔚眸光動了動,忽然仰頭看向天邊的星辰,漫不經心地一笑:“都當皇帝了,這有什麽上不得臺面的?”
聽到楚蔚這句話,澹臺無離眉心微微一跳,不由得就回頭看了楚蔚一眼。
恰好楚蔚卻在這時低頭去拾起了一旁的酒杯,笑吟吟地遞到了澹臺無離面前:“師尊,幹杯。”
澹臺無離看着楚蔚那明亮幹淨的笑意和那純澈烏黑的星眸,沉默了片刻,沒有再問什麽,便慢慢接過了楚蔚手中的酒杯。
他總覺得,楚蔚無論想法變到什麽程度,只要那顆心還是幹淨的,他便不會太幹涉。
當了帝王,人總該是有些改變的。
他能理解。
楚蔚見到澹臺無離接過酒杯,自己勾了勾唇角,正想一飲而盡,結果澹臺無離卻阻止他道:“你還受着傷,別喝太多了。”
楚蔚怔了一下,澹臺無離卻自己轉了轉掌中的酒杯,放到唇邊,一點點,慢慢地,将那一整杯都喝了下去。
花雕沒有溫過,這會的天氣已經涼了,冰涼醇厚的酒液一線入喉,刺激得澹臺無離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霜睫輕顫,原本清冷明澈的眸子也在這一刻變得霧氣朦胧。
天陰之體不勝酒力,這一點澹臺無離心裏清楚。
可不知為何,他此刻就是想自己喝一點。
興許是他已經壓抑太多年了,好不容易一切都塵埃落定,仰頭看着天邊那一輪偌大的明月,澹臺無離就想:這麽安靜的良夜,似乎也值得他喝上一杯。
而且在楚蔚身邊,他總覺得自己不必那麽用力克制自己……
喝完一杯,澹臺無離第一次覺察出酒帶來的那種微妙的沉淪感是這麽奇妙,于是,又來一杯……
楚蔚一開始還想勸,但最後,他看着澹臺無離那冷白色的細膩肌膚上淺淺湧上了一層誘人的粉色後,目光沉了沉,便沒有再勸。
甚至,還主動替澹臺無離斟酒。
酒勁緩慢上湧,到最後,澹臺無離修長素白的手指顫抖着微微捏緊了那白瓷杯的邊緣,可他的肌膚卻比那酒杯更為瑩白。
一旁的楚蔚見狀,眸色不由得微微一沉,然後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澹臺無離那略微敞開的前襟上——
下面是漂亮精致的鎖骨,澹臺無離的霜發絲絲縷縷落在上面,遮住了一半,卻還有一半若隐若現……
楚蔚心頭一顫,不受控制地便湊近了上去——
“蔚兒……”
就在楚蔚已經嗅到了那熟悉無比的清冷瓊花香氣時,澹臺無離卻忽然輕輕開了口。
他染了一點酒液的薄唇此刻顯出一點嫣紅的色澤,微微張合着,也不知道是醉話還是清醒。
楚蔚驟然抿緊了薄唇,眸中顯出幾絲攝人卻又竭力克制的光,最終,他緩慢地側過眼,讓自己不去看澹臺無離,過了半晌才低聲道:“師尊叫我做什麽?”
澹臺無離半阖着眸子,烏潤的眸中浸着霧氣般的水意,過了好一會,就在楚蔚以為澹臺無離真的醉了的時候,澹臺無離半夢半醒地輕聲道:“蔚兒長大了,師尊很高興。”
楚蔚心頭一顫,胸中的情緒如浪濤翻湧,他這時定定望着澹臺無離那雙含水的清眸,好一會,才低低啞聲道:“可師尊,若是蔚兒變了怎麽辦?”
“變了?”澹臺無離微微一怔,眸中顯出幾分茫然之色。
楚蔚眸光沉邃地靜靜凝視着澹臺無離那帶着薄紅的清麗面龐,低聲道:“變了,現在的蔚兒已經是大楚皇帝了,不會再像從前那樣——”
“可你本性未變……在師尊看來,還是一樣的。”
這一次,輪到楚蔚怔住了。
他一直以為,師尊沒有看出什麽,可現在看來,師尊或許已經看穿了許多事。
而澹臺無離這時微微仰頭,換了個舒服一點的姿勢,側頭倚在門框上,輕聲道:“你從小,就聰明——”
楚蔚靜靜聽着。
“算計人這回事,也不是一天兩天。”
楚蔚微有赧然。
“只是旁人不算計你,你也不會算計旁人……師尊說的對麽?”
楚蔚徹底怔住了。
他現在完全猜不透師尊是不是知道他的心思了……
沉默片刻,楚蔚忽然大膽了一把,他控制着緩慢釋放出了身上的龍氣和天陽之體的特有氣息,然後一點點靠近了澹臺無離。
澹臺無離雖然醉酒後多少有些遲鈍,這偏偏這兩種氣息都是他最敏感了。
澹臺無離霜睫一顫,眸中水色更深,有些不受控制地便慢慢往後仰頭退了幾分……
他想靠近,卻又莫名知道,這氣息有些危險。
楚蔚卻不讓他退,就這麽欺身上前,一點點,将他逼到了那門檻的邊緣一角。
溫熱幹燥的龍涎香氣緩緩落在澹臺無離已經微微發熱的冷白色肌膚上,他忍不住顫了顫,別過頭便伸手去推楚蔚:“離我遠點……”
誰料楚蔚這會真的大了膽,澹臺無離推他,他便一把攥住了那白皙纖細的手腕,袍袖一展,猛地靠近了上來——
“師尊……”
楚蔚目不轉睛地凝視着近在咫尺的那張絕美面容,眸中光芒滾燙灼熱。
“若是蔚兒,想做的事大逆不道呢?師尊……還會信蔚兒麽?”
澹臺無離修長好看的眉頭微微一蹙:“什麽?”
楚蔚呼吸有些深重,他眸光深邃地逡巡在澹臺無離那薄紅的唇上,正忍不住想把心中想法盡數吐露出來,澹臺無離卻忽然有些疑惑地道:“你……都知道了?”
楚蔚聽到澹臺無離這句話,驟然一怔,接着他就皺了眉,沉聲道:“知道什麽?”
澹臺無離沒有說話,只是好看的眉頭一直蹙着,沒有答話。
楚蔚看着澹臺無離的表情,愈發确信師尊是有事情在瞞着他,而且是大事。
一時間,楚蔚也顧不得其他,默默攥緊了握住澹臺無離的手,便再次追問道:“師尊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澹臺無離抿着唇,朦胧沉默了好一會,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那是你父皇,你即便恨他,也不能這麽做。對天下沒法交代……”
楚蔚五雷轟頂。
其實楚蔚恢複智商以來,總有做一個奇怪的夢,但他總覺得那只是夢。
可那夢中傳遞的窒息感又過于清晰。
以至于讓他忍不住懷疑那件事是真實發生過的,可他從前的記憶又從未有過這件事。
可現在澹臺無離這句話一出口,楚蔚就驟然明白了過來。
原來那不是夢,是真的……
他曾經,被自己最崇拜敬重的父皇,親手按在水裏,差點溺死……
那種無所不至的窒息感,也就是從這來的。
只是一想,楚蔚便覺得渾身發冷,他感到一陣陣冰寒直從腳底蔓延上來,讓他根本無暇再去想別的事。
難怪他即便傻,父皇後面也對他的寵愛超乎常人。
可現在想想,那寵愛也不是真的,恐怕也只是愧疚,因為父皇看他的眼神卻總有些閃躲,也并不太願意親近他,只是拼命地賞賜。
各種各樣的賞賜。
楚蔚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他一直都把澹臺無離的話當真了——你父皇疼你,師尊也疼你,師兄弟還姑姑都對你好。即便傻,又怎麽樣呢?
可現在事實已經撕下了一個角,再聯想到他自己這些日子查出來的那些亂臣朋黨,許多也都是曾經對他笑眯眯的叔叔伯伯,包括昌平長公主的死……
楚蔚原本滾燙的一顆心漸漸冷沉了下來。
可當楚蔚再看向靜靜倚靠在門框上,雙頰酡紅,有些昏昏欲睡的澹臺無離的時候,眸中神情卻愈發複雜難言,更多了一份炙熱。
這麽多年,他一直活在一種虛假的太平之中,師尊在他身邊,到底是一個人咽了多少苦,才能讓他一直産生這樣的錯覺。
從前楚蔚還總怪師尊對他太嚴厲,即便登基前一日也滿腦子想的是情情愛愛。
可這一刻他終于意識到,若是沒有師尊苦心孤詣為他謀劃這麽多年,他此刻恐怕早就是一捧黃土了。
而他方才……還為了一己私欲,偷偷在酒中放了真言散。
為的就是想聽到自己想知道的那個答案。
他這麽做,跟逼師尊又有什麽區別?
閉了閉眼,楚蔚深吸一口氣,慢慢俯身,将已經陷入昏睡的澹臺無離輕輕抱在了懷中。
雪白輕薄的衣衫下,那身子很輕,腰肢很細,就如同剛從雪地裏捧出來的一捧新雪一般,呵一口氣,便化了……
所以楚蔚的動作分外小心翼翼。
“師尊。”楚蔚抱起澹臺無離後,輕輕便将自己的額頭抵在澹臺無離的額頭上。
“以後,蔚兒會保護你,就像你以前保護蔚兒一樣。”
“你不想做的事,蔚兒再不會逼你了。”
鴉羽一般烏黑的睫毛輕輕顫動,下面似有水光浮現。
但那水光很快便隐沒在了那深邃沉潤的眸子中,消失不見。
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黑。
糯米糕沒吃成,人便離開了。
頭頂一輪潔白皓月,靜靜照在那兩個錯落在一處的影子上,清寒的微風拂過,玄色和素色的衣袂翩飛交織在一處,莫名多了幾分纏綿……
回到永華宮,楚蔚先是召人取來了熱水,用潔白的毛巾浸過,便細細給澹臺無離擦了那暈紅的面頰和素白纖細的手指。
濕潤溫熱的雪白毛巾落在澹臺無離那微微泛着粉色的玲珑鎖骨上時,楚蔚喉頭靜靜蠕動了一下,有些尴尬地別開了眼。
最終,楚蔚還是什麽都沒做。
一切收拾好之後,楚蔚又出了一頭細汗,只是看着被窩中安靜躺着的澹臺無離他一點都不覺得累,反而內心深處有一種細微而隐蔽的喜悅。
放下帳幔,給澹臺無離寬了外裳,楚蔚便從後面一點點擁住了澹臺無離清瘦的腰肢,緩慢釋放出了身上的龍氣……
幹燥醇厚的香氣在帳中緩緩蔓延,澹臺無離臉上那因為酒力引起的不正常的燥紅慢慢褪去,他帶着一絲絲依賴,自然地靠在楚蔚懷中,再次睡了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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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窗外的一縷曦光靜靜透過帳幔灑進來,如同一條金線,恰好落在澹臺無離霜白的長睫上,光暈生輝。
澹臺無離眼睫緩緩顫了顫,掙紮了好一會才慢慢擡起沉重的眼皮,支撐着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此刻太陽穴還隐約有些脹痛,這會他皺眉想了想,便想起昨夜他同楚蔚一起喝酒的事。
只是奇怪……
他的酒力難道真的這麽差麽?
然而仔細一想,澹臺無離又覺得思緒仿佛被什麽東西黏滞住了一般,膠在那,動彈不得。
最終,澹臺無離緩緩搖了搖頭,不再去想。
橫豎不過是喝了幾杯酒,能出什麽大事?
多不過在楚蔚面前出點醜罷了。
再一看身側,澹臺無離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楚蔚不知道何時已經不在了。
不過算算時間,想必是在早朝。
想着,澹臺無離微微吐出一口氣,便試圖下床。
可偏生在這時,門外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澹臺無離眉頭一皺:“誰?”
話音剛落,前幾日澹臺無離見過一面的那個太監又走了進來,只是這次他沒有帶什麽膳食,也沒有帶其他的宮女和太監,就這麽孤身一人走了進來。
那太監這次禮都沒行,眉頭微挑,看着澹臺無離的表情還有些傲慢。
澹臺無離早就覺得這太監不對勁,此刻他目光動了動,便略略收回了下床的姿勢,重新懶懶靠在了床頭。
太監看到澹臺無離這幅模樣,頓時冷哼一聲,尖聲道:“你就得意吧,看你還能得意到什麽時候!”
澹臺無離:?
修長的眉頭微微一挑,澹臺無離淡淡道:“你在我同我說話?”
太監看着澹臺無離的模樣,眯了眯眼,又十分不客氣地道:“今日早朝,國公爺和丞相大人便要一同讓陛下另立新後,新後的人選都家世豐厚,背景煊赫。你一個出身低賤的散修,還是早日放乖些,把位置讓出來,興許新後還能讓你得個體面,當個妃子之類的,否則,哼!”
澹臺無離聽到太監這些話,反而淡淡笑了。
太監頓時跳了腳:“你還敢笑!”
“你說的話很好笑,我為什麽不能笑?”
說完,澹臺無離施施然擡起頭,目光平靜地對上了那太監帶着傲慢和挑釁的眸子。
太監驟然對上一雙極為明亮的清冷眸子,那眸光平靜得宛如一張鏡子一般,将他的心事統統都照了出來……
心頭一跳,太監竟是不自覺生出幾分退意來。
可想着自己的任務,太監還是咬咬牙道:“我告訴你,若是你主動勸陛下另立新後,丞相大人和國公爺都得賞你,你若是不識好歹——”
“新後人選是哪幾位?”澹臺無離忽然問。
太監怔了一下,眉頭皺了皺,索性便豁出去了,傲慢道:“丞相大人的千金和國公爺的侄女都在此列,此外還有孟将軍的義妹,哪一個不是比你尊貴?”
澹臺無離聽完,霜睫很緩慢地動了一下,方才淡淡道:“尊貴是尊貴——可你說的這三個,陛下一個都不喜歡,他為什麽要立她們?”
太監徹底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