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雖然知道澹臺無離跟楚蔚的關系, 但親眼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百裏風檐微紅着臉,閉了閉眼,最終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還是裝作什麽都沒看見的樣子,起身将兩人從樹上帶了下去。

這期間澹臺無離取下了楚蔚手中那顆蟒蛇的內丹,果不其然, 原本樹上的毒蟲在他們離開大樹之後,都蠕動了起來,窸窸窣窣只往下掉。

若不是百裏風檐在,那些毒蟲恐怕就盡數落在了澹臺無離和楚蔚身上。

将澹臺無離和楚蔚從樹上帶下來,百裏風檐仰頭看了一眼漆黑的天幕,眉頭不由得微微皺了皺——這山底太深, 現下他分不清方向,也不能确定上面是否有埋伏,也不知究竟該不該離開。

最重要的是, 從今夜的暗算來看,只怕随行的隊伍裏還有內奸, 這個時候回去, 還真未必是一件好事。

可現在夜色深了,山底也漸漸開始蔓延出一股淡淡的毒氣,也不知道後面這毒氣會不會加重。百裏風檐這一趟出來的匆忙, 儲物戒指裏也沒裝什麽防禦類靈器, 實在是大意了。

百裏風檐正在猶豫,澹臺無離扶着楚蔚靠在他的肩膀上,看了看百裏風檐的臉色,便低聲道:“百裏大人,陛下的儲物戒指裏有防禦靈器, 今夜不如就在下面将就一晚,等明日太陽出來再上去吧。否則再遇到暗算,連救兵都找不到。”

百裏風檐聽到澹臺無離這話,目光一動,就回過頭來看了我澹臺無離一眼。

最終百裏風檐還是贊同了澹臺無離的決定,遲疑着點了點頭道:“罷了,就這樣吧。”

反正三人都已辟谷,多留一夜也餓不死,至少也要等楚蔚醒來,看看楚蔚的情況再說。

于是百裏風檐就從自己的儲物戒指中先取出了一塊照明的螢石,照亮了前方的路,然後他就順便從澹臺無離手中把楚蔚接了過來,背在背上。

剛把人背好,百裏風檐便聽到一陣窸窣之聲,他皺眉擡頭一看,居然就發覺這四處山壁上不知道何時多了一堆閃爍着碧色幽光的眸子,像是蜘蛛和蛇這類毒蟲。

雖然百裏風檐不太怕這些東西,可陡然看到這麽多,卻還是覺得一陣背後發涼,忍不住微微吸了一口冷氣。

倒是澹臺無離,眸中一道清光閃過,接着他便走到百裏風檐身前,默默舉起了手中那枚巨蟒的內丹。

巨蟒的內丹此時在夜色中閃爍着一種詭異的磷光色,還隐約帶有一股苦澀的香氣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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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毒蟲們嗅到那內丹氣息,立刻便唰的一下散開了。

澹臺無離目光動了動,回頭看了百裏風檐一眼:“走吧。”

百裏風檐見到澹臺無離鎮定的神情,不由得微有赧然,畢竟他先前一直都覺得澹臺無離就是個抱大腿的小白臉而已。

結果遇到這麽大的事,澹臺無離卻反而顯得比他還鎮定,實在是讓他有些汗顏。

不過百裏風檐也不是不分輕重緩急的人,這會抿了抿唇,也沒多話,便背着楚蔚朝前走去。

澹臺無離則是一直走在前面,靜靜舉着掌中的巨蟒內丹,時不時就有窸窸窣窣毒蟲逃竄時爬過那些岩石的聲響。

百裏風檐聽得頭皮有些發麻,可再看澹臺無離在那碧色幽光映照下始終平靜的清麗面容,只能硬着頭發往前走。

山底這條甬道極為狹長,兩人走了好一會,也沒見到可藏身的洞穴。

百裏風檐看着前方那修長清瘦的一襲白衣,目光動了動,終于還是沒忍住道:“你怎麽知道那些毒蟲都怕你手裏的內丹?”

澹臺無離沉默了一下,淡淡道:“如果那位南疆蠱王的傳人确實是把這裏當做毒蠱的培養皿,那必定會有一個令所有毒蟲都臣服的蠱中之王。方才陛下手中拿着那內丹,其他的毒蟲便不敢靠近,想必這內丹的主人生前便是蠱中之王了。”

百裏風檐微微一怔,随即便覺得澹臺無離懂得很多——他先前只以為是巨蟒內丹存有威壓那些毒蟲才不敢靠近,也不過是管的一時,并不長久。并沒有仔細往蠱中之王這方面想。

“你怎麽知道這麽多?”百裏風檐又問。

澹臺無離腳步微微一頓,淡淡嘆了口氣:“說來話長——我現在有些累了,還是盡快找到栖身之處再說吧。”

百裏風檐怔了一怔,再看澹臺無離的臉色,就發覺澹臺無離的臉色其實比方才更蒼白了些,還隐約有瑩潤的汗珠沁在他雪白的皮膚上,只不過照明的光是帶着一點冷白幽暗的,所以他一眼看過去,并沒注意到。

心頭微微生出幾分慚愧之意,百裏風檐默默加快了步伐。

·

大約又走了半個時辰,百裏風檐終于看到了一個狹窄的山洞入口,不過入口才半人來高,裏面黑黝黝的,什麽都看不見。

百裏風檐眉頭一皺,彈指丢入一團火星,火星進去,驟然亮起,噼裏啪啦一陣,立刻便炸出了許多毒蟲。

如此這般來了三四次,等确定裏面沒有東西了,百裏風檐才先背着楚蔚走了進去。

澹臺無離就靜靜立在洞外,給百裏風檐把風。

百裏風檐把楚蔚從身上放下之後,先從儲物戒指裏取了一塊毯子出來,給楚蔚墊上,便扭頭從山洞裏走了出來。

“進來吧,裏面沒事了。”百裏風檐對澹臺無離道。

澹臺無離點點頭,邁步走了進來。

誰料他剛一邁步,就感覺到眼前發黑,一陣眩暈,整個人不受控制地便朝前方倒了下去。

百裏風檐也吓了一跳,連忙伸手便抓住了的澹臺無離的手,一把将人扶住了。

這會握住澹臺無離的手,百裏風檐才發覺澹臺無離的手已經被冷汗浸透了,冰涼濕潤。

而這柔軟細膩的觸感,竟是讓百裏風檐心頭不由得一蕩……

但很快,百裏風檐便狠狠咬了一下牙,回過神來,不動聲色地把澹臺無離慢慢扶到一旁的山壁邊靠着坐下,然後緩緩握着澹臺無離的手掌,給他輸送真氣。

澹臺無離這會霜睫微顫,慢慢醒過來神來,他看着百裏風檐焦灼的模樣,微微嘆了口氣,啞聲道:“失血過多而已,百裏大人不必太擔心。”

百裏風檐:……

可雖然聽着澹臺無離這麽說,百裏風檐仍是沒有松開他的手,只冷冷道:“你要是死了,我沒辦法跟陛下交代。”

澹臺無離:……

溫熱的靈氣灌注到體內,一直強撐着的澹臺無離這會也再無力氣辯解,稍微一放松下來,澹臺無離便不受控制地微微垂下了眼,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昏迷中。

百裏風檐見着澹臺無離在一片幽光中顯得愈發蒼白脆弱的清麗面容時,眸光顫了顫,眼中露出一絲不明意義的情緒。

但很快,他便抿了唇,又恢複了平日裏那副冷淡自持的模樣。

澹臺無離确實是因為先前動過情,又失血過多,才導致短暫的昏迷。

倒不是什麽根源上的大病,百裏風檐給他喂了兩顆補血丹,又蓋上了被子,便去查看楚蔚的狀況了。

而楚蔚的狀況,明顯比澹臺無離要差。

雖然他體內的龍氣幫他把毒氣都阻隔在了體外,但從山崖上墜下,又先後同裴斂和巨蟒纏鬥,精力消耗之大,近乎透支。

再加上楚蔚恢複神智也不過三個月時間,修為雖高,但煉體和境界卻完全沒上去。陡然這麽瘋狂消耗,一時間竟是過度透支,陷入了一種假死的狀态。

更別提……楚蔚胸前被假柳若卿刺過的傷口這會似乎還沒有愈合。

一個病人一個傷員。

百裏風檐着實是頭痛了。

但頭痛之餘,他也緩緩生出一分愧疚來。

其實當時楚蔚是同他一起遇到裴斂的,他認出了裴斂,不敢下死手,只是猶豫了那麽一瞬間,裴斂忽然發難。

楚蔚替他擋了一掌,便從懸崖上跌了下去。

那時楚蔚在他耳畔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師兄,幫我保護好若卿。

百裏風檐那時又急又怒,想要殺了裴斂,可又确實顧忌着那些人會拿‘柳若卿’做要挾,又恨又急,卻毫無辦法,只能回去找人。

找到澹臺無離的時候,百裏風檐也是出于試探,才沒有說出根本的緣由,也是想看看澹臺無離對楚蔚忠心與否。

後面發生的事,也着實讓百裏風檐心生慚愧,眼眶也微微紅了一點。

就在百裏風檐一邊給楚蔚輸送真氣一邊心情複雜的時候,澹臺無離醒了過來。

他靜靜看了一眼百裏風檐這邊,便慢慢坐起身,低聲問:“陛下……還好麽?”

百裏風檐驟然回過神來,連忙掩飾地閉了閉眼,淡淡道:“還好,沒什麽致命傷,就是靈力過度透支,陷入假死狀态,等過兩日身體慢慢恢複起來,就會醒了。”

澹臺無離聽完這話,怔了一下,反而淡淡松了口氣——若只是靈力透支,便還好。

百裏風檐看着澹臺無離松了口氣的表情,眉頭不由得皺了皺,神情有些古怪的道:“遇到這種事,陛下的陽壽必然有損,你都不覺得擔心麽?”

澹臺無離目光一動,靜靜看了昏迷的楚蔚一眼,淡淡道:“陛下天賦極高,遲早也能飛升,陽壽與他而言,并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

百裏風檐:……

這話怎麽就聽着那麽不對勁呢?

可随即,百裏風檐又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他眉頭一皺,神情便有些古怪地問道:“你不會是想借他的龍氣,日後同他一起飛升吧?”

若非如此,他真找不太到澹臺無離都這樣了,還要跟着楚蔚的理由。

結果澹臺無離微微一怔,卻緩緩搖了搖頭,然後他就神情平靜地道:“最多三年,我便要離開了。我留下來也是因為陛下要我留下來,我對他的龍氣,并不感興趣。”

百裏風檐驟然噎住。

他忍不住想問澹臺無離到底圖什麽?

可又覺得兩人關系還沒熟到那個份上,再說就真的冒昧了,也只能強忍着好奇搖了搖頭,道:“你若是只圖同陛下在一起,又何必坐那個位……樹大招風。”

百裏風檐從前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此刻的立場卻同以前完全不同了。

以前他是覺得澹臺無離貪圖富貴榮華,可現在看來,澹臺無離似乎真的不圖什麽,那跟着楚蔚……便着實不太劃算了。

澹臺無離覺察到百裏風檐情緒的變化,心頭微微一軟,不由得就淡淡笑道:“百裏大人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有些事,我心中自有判斷,多謝大人提醒。”

百裏風檐:……

不過這也是接觸了這麽久以來,百裏風檐第一次見到澹臺無離對他微笑。

澹臺無離本就生得極為動人,此刻他淡淡一笑,清麗的眉目在幽光的映照下便如同籠上了一層冷煙月華一般,讓人不由得為之心折。

百裏風檐雖然見過的美人也數不勝數,但不得不承認,澹臺無離就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那個。

本來,他還有點發脾氣的意思,可澹臺無離這麽一笑,他便一點脾氣都沒有了。

沉默了片刻,百裏風檐有點賭氣地垂了眼,淡淡道:“既是這樣,那你自己要承擔自己決定的後果。”

澹臺無離淡笑:“嗯。”

百裏風檐:……

說完這句話,澹臺無離卻慢慢站了起來,轉身朝外走。

百裏風檐見狀,連忙道:“你去哪?”

澹臺無離系上了披風的系帶:“透透氣。”

百裏風檐眉頭一皺:“都這個時候了,你怎麽還——”

“很快就回來。”

百裏風檐:……

終究還是沒拗過澹臺無離,百裏風檐沒辦法,只能讓他出去了。

只是他的神識一直靜靜觀察着四周的動靜,準備等澹臺無離一走遠便把人帶回來。

事實上澹臺無離也沒有走遠,而是立在了山洞側面避風的一角,悄悄用防禦靈器遮擋住了自身散發出的氣息,再掏出了慕始青給他的那截龍骨,輕輕一捏。

龍骨破碎,一股金光飛出,直直沒入了天際。

都到了這種境地,澹臺無離也不得不向慕始青求助了。

做完這些,澹臺無離不想被百裏風檐發現,便轉身默默走了進去。

至多半日,慕始青應該就能趕來了。

可他剛踏入山洞,就隐隐聽到裏面傳來楚蔚的低低喘息聲。

澹臺無離心頭一緊,立刻快步走了進去。

楚蔚這會雙眸緊閉,渾身微微顫抖,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臉色慘白,冷汗涔涔。百裏風檐在一旁竭力按着他的雙臂,一邊給他輸送真氣,一邊不讓他亂動。

可謂是焦頭爛額。

澹臺無離見狀,立刻扔掉了身上的披風,便湊到了楚蔚身旁,神情焦灼地道:“他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不是說只是透支麽?”

百裏風檐面色一窘,随即他就辯解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陛下現在的模樣,像是被什麽刺激到了大腦,想起了很多事情一般……”

百裏風檐話音未落,楚蔚便啞着嗓音,顫抖着睫毛,有些難受地帶着孩童一般的哭腔道:“師尊……父皇要殺我……”

“師尊救我……”

這句話一出口,百裏風檐跟澹臺無離臉色俱是一變。

緊接着,百裏風檐就露出幾分難以置信的神色道:“糟了,陛下可能是瘋了……”

澹臺無離薄唇抿緊,一言不發地伸手靜靜握住了楚蔚的手,低聲對百裏風檐道:“陛下偶爾會有癔症發作,但并不嚴重,我陪陪他就好了。”

百裏風檐:???

随即百裏風檐便争辯道:“我跟了陛下這麽多年,怎麽從未知道陛下竟然患了癔症?”

澹臺無離沉默了片刻,靜靜垂了霜睫道:“是恢複神智的後遺症,用雙修之法……可以緩解一些。”

百裏風檐:…………………………

眼看着百裏風檐一臉震驚,仍是不信,澹臺無離忽然伸手,當着百裏風檐的面慢慢擁住了楚蔚,一雙狹長清眸神情淡淡地看向百裏風檐,語氣平緩:“百裏大人若是不介意,我也不介意做給大人——”

說話間,澹臺無離的手已經探到了楚蔚的衣領。

不過他‘看’字還未說出口,百裏風檐便如同碰到了什麽燙手山芋一般,猛地丢開了楚蔚的手,紅着臉,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澹臺無離見着百裏風檐離開的模樣,不由得靜靜閉了閉眼,清麗的面容上多了一絲疲憊。

他自然知道,楚蔚不是癔症。

想必是龍氣在替楚蔚修複身體的時候,将那記憶的最後一絲封印都打破了,所以楚蔚才會驟然陷入夢魇之中。

當年楚帝為了一己之私,親手溺死楚蔚,是他跟慕始青做了交易,才把楚蔚從鬼門關救了出來,并且封了楚蔚的靈脈和記憶,楚蔚才得以憑借呆傻的狀态活下去。

前些日子,雖然楚蔚靈脈解封,但那段被親生父親親手溺死的恐怖的記憶始終沒有完全解封。

現在記憶驟然解封,若是沒有強大的靈力做支撐,龍氣和夢魇的交錯侵襲,楚蔚很有可能真的會瘋掉。

可偏偏百裏風檐的靈力還沒強大到那個程度,只能用雙修之法來試試緩解了……

即便澹臺無離現在還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楚蔚跟他的感情,可是看到楚蔚此刻蒼白脆弱的樣子,他除了救人,別無他想……

想到這,澹臺無離輕輕吸了一口氣,伸手緩緩撫上了楚蔚緊皺的眉心,再漸漸往下,捂住了楚蔚的眼睛。

微涼的唇略帶顫抖地貼上了灼熱的唇。

天陰之氣和天陽之氣緩緩交錯。

澹臺無離伸出素白手臂,靜靜扯過一旁地面上的石青色披風,蓋在了兩人身上。

他一點點吻去了楚蔚眉心的冷汗,吻掉了楚蔚睫毛邊的淚。

都是微微帶着一點鹹和苦。

澹臺無離忍不住想——原來當初楚蔚被溺死的時候,心裏是這麽苦……

思緒剛落,清瘦的腰肢便被一雙滾燙熟悉的手緊緊摟住。

楚蔚略帶哭腔和恐懼嗓音在他耳畔響起:“師尊……好多水……我怕……你抱着我好不好?”

澹臺無離霜睫輕顫,緩緩閉上了眼,伸手輕輕攀上了楚蔚的脊背。

“別怕,師尊抱着你。”

澹臺無離閉上眼的那一瞬間,并沒有發覺那一雙抱着他的手臂微微痙攣着遲疑了一下。

但最終,兩人還是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洞中螢石散發着淡淡的幽光,這裏的一切似乎在重演曾經在昆侖山頂的畫面,可有些東西,又不那麽一樣了……

百裏風檐靜靜立在洞外,耳後的熱還未褪去。

不遠處的芭蕉樹上,有霧氣凝成的露珠一點點墜下去,啪嗒一下便打在了下面那蜷曲着的狐尾百合的花蕊裏。

狐尾百合的花瓣在月光中瑩潤白皙,可那花蕊卻是十分嬌豔欲滴的粉色,露珠綴在上面,顫抖着,搖搖晃晃,又順着嫩綠色的莖葉一點點滑落下去,直到花朵處……

在這一刻,百裏風檐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麽楚蔚會執意封澹臺無離為後了。

紅顏禍水,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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