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大約又過了一個時辰, 山洞內便寂靜無聲了。

一直閉眸靜立在山洞前的百裏風檐終于緩緩睜開眼,神情有些不自在地朝山洞中掃了一眼。

可他沒想到,澹臺無離披着衣服出來了。

澹臺無離此刻仍是披着那件石青色的披風, 一頭霜發靜靜流瀉在肩膀上,襯得身形十分削薄,除了薄唇比先前略微紅潤了一點, 神情和面色依舊是淡淡的蒼白,看不出太多的情緒。

百裏風檐怔了一下,抿了抿唇,低聲道:“陛下沒事了?”

澹臺無離搖搖頭。

百裏風檐不知道澹臺無離這個意思究竟是沒事還是有事,皺了皺眉,正想再問, 澹臺無離擡眼看了一會天際的星辰,淡淡道:“明日應該便沒事了。”

明日?

百裏風檐聽着這話總覺得有點奇怪——雙修這事的效果還要明日才看得出來?

但他終究臉皮薄,還是沒有多問。

其實澹臺無離是指等明日慕始青也該來了, 就算是天大的問題,也能解決, 所以要等明日再說。

至于楚蔚的情況, 澹臺無離發覺他其實好了不少,但不知為何就是不肯醒來。

想着楚蔚今日靈氣消耗過多,澹臺無離便索性讓他一個人再睡一會——若是再說出什麽胡話來, 他也沒精力再替楚蔚遮掩什麽了。

這會百裏風檐跟澹臺無離相對沉默了一會, 又道:“你出來做什麽?山洞裏面不暖和麽?”

澹臺無離看了百裏風檐一眼:“外面風大,來叫你進去。”

百裏風檐微微一怔,心中不自覺地湧出一股異樣的情緒,不知為何,澹臺無離在說這話時的語氣和眼神都讓他覺得十分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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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種熟悉感的來源也……

雖然百裏風檐現在在心中覺得澹臺無離是好人, 但同他心中的師尊還是差了一大截。

很快,百裏風檐就閉了閉眼,不讓自己多想,淡淡道:“不必了,我體魄好,不怕冷。再說本就需要一個人守夜,你照顧陛下辛苦了,還是你進去吧。”

澹臺無離聞言,微微有些意外地看了百裏風檐一眼,接着他竟是難得淡淡笑了笑:“既是如此,多謝百裏大人。”

百裏風檐:……

“我是幫陛下,又不是幫你。”

澹臺無離語氣平靜地道:“大人幫陛下,也算是幫我了。”

百裏風檐微微一怔,可澹臺無離說完這話卻已經站起身來,靜靜走入了山洞中。

百裏風檐看過去的時候只看到了一襲修長清瘦的身影。

他遲疑了片刻,轉過頭來,不知為何,心口總覺得有點澀澀的。

倒不純粹是因為澹臺無離那句話,更多是因為他想起了一些從前的事。

想起……他在師尊門下的時候,師尊培養他固然也是真心對他,可也從未把他放在第一位過。

方才澹臺無離說那句話的時候,帶來的那種無奈和失落感雖然淡,可跟師尊讓他輔佐楚蔚登基時帶來的感覺一模一樣。

有時候百裏風檐真的很羨慕楚蔚——好像是真的,傻人有傻福啊……

·

山洞中,澹臺無離靜靜把照亮的螢石都收了起來,一下子,山洞內的光便暗了下去。

收拾完螢石之後,澹臺無離便拖着有些疲憊酸軟的身軀,走到了一旁的山壁前,裹着披風坐了下來。

他并沒有去到楚蔚身邊,只是單純想一個人歇息一會。

可他并沒有注意到,黑暗中,一雙異常熟悉的眸子在此時靜靜亮了起來,中間藏着幾分異常攝人心魄的光。

這目光靜靜落在山洞一角正在熟睡的澹臺無離身上,卻又漸漸化為一陣憐惜和心痛,到最後,則是瘋狂的占有欲……

楚蔚一直都以為,他猜到的那些事實已經十分殘酷了,可沒想到真相遠比他猜到的更要殘酷。

記憶的枷鎖被龍氣瘋狂撞擊着,一些從未想起過,注意過的畫面就這麽蜂擁而至,擠占滿了楚蔚的腦海。

他終于記起,楚帝當初是怎麽命人親手将他溺死在溫泉之中的,也終于明白澹臺無離事後為何會那麽愧疚……

那個時候的楚蔚并不傻,在澹臺無離離宮之前便覺察到了楚帝對他的畏懼和敵意,忍不住便央求當時要去尋找機緣的澹臺無離留下來。

可澹臺無離并沒有。

接着便是楚蔚被楚帝召入宮中,命宮人在他沐浴的時候,生生将他溺死。

水液從四面八方奔湧而來,楚蔚就這麽一點點在拼命的哀求中和楚帝殘忍的目光中失去了意識……

等他再隐約醒過來的時候,他好像聽到了澹臺無離和一個人的對話。

“可以不讓蔚兒當你宿體麽?”

“可以。”

“……多謝。”

“不過我有個條件。”

“你說。”

“只要我還沒飛升,你就要一直保護我到死。”

“好。”

對話結束,溫暖的龍氣注入到了楚蔚身體裏,迷迷糊糊的楚蔚再次想起了楚帝溺死他時的瘋狂眼神,再次痛哭起來。

後來……似乎是澹臺無離靜靜抱着他,伸手按上了他的印堂,有溫暖的光緩緩沒入到楚蔚的識海中,一點點将一些東西給慢慢抹去。

自那之後,楚蔚就傻了。

變傻之後的楚蔚不再像之前那麽聰明伶俐,做事也是渾渾噩噩的,許多事情看到了,也不懂。

可現在,那許多被變傻時候的自己曾經遺忘的細節,全都灌入到了楚蔚的腦海中。

他才明白,一切都是師尊在抗,旁人的疼愛,都是假的。

澹臺無離帶他去昌平長公主府上時,每次都會準備一個黑匣子,那匣子是黑檀木做的,價值連城。

他跟百裏風檐搶草編的螞蚱,百裏風檐打他,澹臺無離便讓百裏風檐罰站。

裴斂曾經好一段日子都不同他講話,後來莫名就對他好了起來。

現在想想裴斂的本性,呵,必然也是收了澹臺無離的好處。

至于楚帝……

楚蔚緩緩閉上了眼,不提也罷。

但最讓楚蔚後悔且痛心的,是即将駕崩的楚帝在被魔物偷襲的那一次。

眼看着那魔物的指爪已經快插入到了楚帝的胸膛內,他不受控制地就叫了一聲。

也就是在那時,澹臺無離遲疑了一下,一劍蕩開了那魔物,卻也被魔物狠狠抓傷了手臂。

可楚蔚卻在那時不管不顧地撲到了楚帝的身上,嚎啕大哭起來。

現在想想,楚蔚都不敢去回憶當時站在他身側的澹臺無離神情該有多麽的失落……

可從始至終,他的師尊什麽都沒有告訴他,只是一個人硬生生把一切都扛了下來。

再後來,幫他解毒,輔佐他登基……

一直強大無比的澹臺宗師,無法飛升,此刻只能草草睡在這漆黑偏僻的山洞中。

都是因為他……

楚蔚顫抖着嘴唇,勉強吸了一口氣,眸中的光一點點變得通紅。

再想起澹臺無離腹中那個龍蛋,他更是神色痛苦。

那條龍,既然從開始便同澹臺無離是交易,那這個龍蛋……說不好也是交易……

否則為什麽他會清醒得那麽快?師尊又為何突然功力暴跌?

楚蔚猛地咬了牙,心口都疼得一陣陣收縮。

他太後悔了。

後悔當初為什麽沒有在一開始知道事實的時候就不顧一切留住師尊……

後悔自己只顧着留住師尊,卻沒對師尊再好一點……

後悔的太多了。

不過……現在補償應該還不晚。

一襲高大修長的黑影靜靜站了起來,他走到蜷縮在山洞一角的消瘦身軀旁,輕輕彎腰,抱住了那熟悉無比的清瘦腰肢。

睡夢中澹臺無離的眉頭仍是微微蹙着的,似乎睡得并不安寧。

楚蔚眸光微微一顫,慢慢伸手,撫上了那清麗的面容,一道淡淡的金光散開,澹臺無離的眉目逐漸舒緩下來,也愈發陷入了更深的沉睡。

見到這一幕,楚蔚靜靜松了口氣,緊接着他便扣住了澹臺無離那修長微涼的手指,一點點将龍氣灌注了進去……

後半夜,靜谧無邊。

·

澹臺無離沒有等到慕始青來,卻等到了楚蔚清醒。

楚蔚耗費了這麽多的靈力,這次醒過來也臉色蒼白,下巴都尖削了一截,反而襯得他俊美的五官愈發深邃,那雙烏眸中的光也格外沉了幾分,讓人有些猜不透了……

澹臺無離知道雙修之法能夠補充楚蔚的靈力,但也不能肯定可以這麽快救醒人,這時他見到楚蔚清醒過來,不由得便松了口氣。

四目相對,沉默片刻,澹臺無離先走到楚蔚身邊,細細查看了一下楚蔚的情狀,便低聲問:“你覺得怎麽樣?”

楚蔚蒼白俊美的面容上慢慢勾起一絲淡笑:“師尊我很好。”

澹臺無離目光動了動,便伸出手要去給楚蔚把脈,但他這時忘了,自己昨夜被引魂香戳破的手掌還未痊愈,這時陡然伸出去,立刻便被楚蔚看見了。

楚蔚昨夜只是握住了澹臺無離的左手,并未仔細看他的右手,這時見到澹臺無離素白的右手被紗布包裹住,不由得心尖微微一抽,沉聲道:“師尊怎麽受傷了?”

澹臺無離正想回答,外面便傳來了百裏風檐急促的腳步聲。

澹臺無離眉頭微微一皺,不動聲色地拉開了同楚蔚的距離。

楚蔚見狀,眸中冷光一閃,但很快便又恢複了平靜。

百裏風檐快步走入山洞便冷聲道:“那些毒物又在聚集了,我們若不能找到方法盡快離開——陛下你醒了?!”

看着百裏風檐驚訝的表情,楚蔚閉了閉眼,淡淡道:“醒了。”

百裏風檐頓時松了口氣:“太好了,既是這樣,我便不擔心那些毒蟲的事了。”

反倒是楚蔚,聽完百裏風檐的話,目光動了動,冷冷朝山洞外看了一眼:“你覺得毒物還在聚集是為什麽?”

百裏風檐:……

百裏風檐神色也不由得沉冷了幾分,接着他便寒聲道:“裴斂多次欲置陛下于死地,這樣的人,留不得。”

楚蔚微有意外地看了百裏風檐一眼,卻并未評價,只點了點頭。

可緊接着,他忽然看了一眼一旁的澹臺無離,輕聲問:“若卿,你覺得呢?”

百裏風檐:?

澹臺無離:……

過了半晌,澹臺無離平靜道:“陛下自己的事,自己做決定就好。”

楚蔚聽到澹臺無離這話,劍眉微微一揚,然後他就淡然回過眼,面無表情地道:“既是如此,裴斂此人,殺無赦。”

百裏風檐雖說也覺得裴斂不能留,但此刻見到楚蔚眸中陡然綻放而出的寒冷殺光,仍是覺得背後一涼——他總覺得,現在的楚蔚似乎同之前恢複神智的楚蔚又不一樣了。

可到底不一樣在哪,百裏風檐也說不出來。

但他只是臣子,既然楚蔚下達了命令,百裏風檐也沒有質疑,點點頭便道:“那就盡快離開此地。”

楚蔚淡淡嗯了一聲,卻主動走到澹臺無離身前,一把将澹臺無離抱了起來。

澹臺無離:!

可就在這時,楚蔚低啞的嗓音緩緩在他耳畔響起:“師尊為蔚兒受苦了,蔚兒不想你再辛苦了。”

澹臺無離沉默片刻,終于還是默默攥緊了修長的手指。

一旁的百裏風檐似乎是聽到了一點奇怪的詞,可又覺得應該是他聽錯了。

随後,他就搖搖頭,不再去想,主動走在前方,為二人開路了。

·

這崖底極深,想要禦劍上去也很難,還被裴斂從外面下了一層禁制,只能借力攀援而上。

否則一旦驚動裴斂,裴斂在上,他們在下,行動就更難了。

而楚蔚即便是臉色微微發白,還未完全恢複,也一直緊緊将澹臺無離護在懷中,連風都沒怎麽讓澹臺無離吹到。

一旁的百裏風檐見到二人的情狀,總覺得心裏有點發酸,可他也沒法說點什麽,只能沉默地斷後。

好不容易爬到一半,楚蔚的手掌都已經磨蹭地微微出了血,澹臺無離見狀,遲疑了片刻,還是忍不住低聲道:“不如先歇一歇。不用那麽着急。”

楚蔚聽到澹臺無離這話,勾唇淡笑,竟是絲毫都未克制地就當着百裏風檐的面,湊過去緩緩親了一下澹臺無離淡色的薄唇。

甚至還不是淺嘗辄止,而是嘗到了那幽甜的瓊花淡香之後才移開。

澹臺無離:……

“若卿好甜,好喜歡若卿關心我。”楚蔚面不改色地微笑道。

百裏風檐:!

随後澹臺無離還沒怎麽發怒,百裏風檐便已經默不作聲地移到另外一邊看不到兩人的另外一塊岩石上去了。

澹臺無離心中羞惱,又不明白為什麽楚蔚醒過來之後就突然變得這麽大膽——難道是又傻了?

只能暗暗威脅道:“你再胡來我就——”

楚蔚又恬不知恥地靜靜湊過來,在那雪白瑩潤的脖頸上親了一下:“就怎麽樣?”

澹臺無離:………………

他簡直想給楚蔚一掌,可楚蔚這時一只手抓着岩壁,另外一只手還要抱着他,若是他這會動手,楚蔚只怕就要跌下去……

楚蔚看到澹臺無離糾結為難的神色,頓時心下愈發篤定師尊對他也并非完全清冷無情。

笑了笑,楚蔚沒有再做出什麽逾矩的行為,只是緩緩摟緊了懷中的澹臺無離,輕聲道:“好了,我不親了,若卿你也別生氣了。咱們快點上去。”

澹臺無離聽到楚蔚這話,眉眼總算微微舒展了幾分,但他也着實覺得楚蔚方才的行為有些耍流氓。

半晌,澹臺無離沒辦法做出更硬氣的抗争,只能靜靜別過眼,不去看楚蔚。

可即便澹臺無離神情再清冷淡漠,那白皙皮膚上冒出的微粉色桃花痕跡也仍是出賣了他波動不已的內心。

見到這樣的師尊,楚蔚心裏是又憐又愛,恨不得将人捧在掌心,細細地親一親,寵一寵。

只是想到裴斂還在上面,楚蔚眸色便不受控制地冷淡了幾分,略略加快了攀援的速度。

現在,還不到完全放松的時候。

等他殺了裴斂,再把那些對師尊不利的人一個個揪出來,他便可以同師尊好好在一起了。

·

可誰都沒有料到,裴斂竟然就這麽光明正大地等在了那山頂的一塊巨石上。

見到三人上來,裴斂不閃也不躲,反而微微一笑,縱身從巨石上躍了下來,低聲道:“師尊和兩位師兄弟,我們許久沒這麽齊的聚過了吧?”

百裏風檐:???

楚蔚面色微微一寒,靜靜抱緊了懷中的澹臺無離,足下一點,一言不發地便一掌狠戾地拍向裴斂的面門!

可誰料裴斂面對楚蔚這麽一掌,居然不閃不躲,竟然還淡淡笑了一下。

楚蔚見到裴斂這表情,遲疑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沒有收回他那一掌。

眼看着,那掌風已經撩起了裴斂耳畔的長發,面具下的流蘇都被震得叮當作響。

可就在最後一瞬!一道金色的龍氣忽然出現,就這麽悍然撞上了楚蔚的掌風!

楚蔚的掌風同那龍氣對撞,當即悶哼一聲。

接着他便猛地抱緊了懷中的澹臺無離,翻身一個後躍,腳步有些漂浮地立在了另外一塊巨石上。

就在這時,那道金光徐徐落下,神色有些難看地立在了一直靜靜微笑的裴斂身前。

赫然便是慕始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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