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雙眼酸酸澀澀,方素再不能故作淡然,蒙着霧氣看了看眼前之人,不敢張口說話,只怕一出聲便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不論唐橋淵是否真的喜歡他,起碼他自己已如實深陷。方素不是矯情之人,只要還有可能,他當然願意且希望能繼續擁有這人,繼續留在這人身邊……
昨夜之所以離開,是因為他心有畏懼,害怕一覺醒來以後會看到唐橋淵完全陌生的眼神,或者更為傷人的,會是更加冷若冰霜的态度、與嫌惡的臉色。
——可是方素的的确确不想走。
說什麽要湊齊盤纏,借宿私塾,明明汪先生乃心善之人,他大可以開口借些銀兩傍身,早日去他鄉謀求營生,往後再慢慢償還。
但方素沒有。
他寧願尋一個借口抱歉打擾,能多在麟州城裏留得一日算一日,只希望能離唐橋淵更近一點,留着一絲遙遙看他的機會,打聽他的喜怒安危,而自己活在暗處,也足以感到慰藉,不會覺得身在迷途……
然而,事實會如何向來不由人猜,唐橋淵連一天時間都沒有給他,醒來之後便忽然前來尋人,接他回府。
方素昨夜未合眼,孤寂躺在床上,傷傷心心地幻想了諸多可能發生的結局,卻唯獨沒想到眼前這種情景,一如他當初忽然與唐橋淵成親,一切都突如其來,萬分出人意料,令他措手不及。
眼下唐橋淵說完心中想法,簡簡單單憑一則故事便予他安慰與坦然,随後垂眸溫柔看他,等他答應。
這人手指還在臉頰上緩緩游移,等了一會兒,拇指指腹往他朦朦含霧的眼角輕按一下,那雙眼忍不住一眨,努力包了許久的眼淚淌下兩行。
方素窘迫低頭,昨日一直忍耐,未掉一滴眼淚,此刻情緒一經裂縫唯恐不斷放大,不想給這人看見自己的委屈。但躲卻是躲不了的,唐橋淵指腹被染濕,胸膛裏的東西瞬間針紮似的疼,憐惜之意比腦中思緒先行一步,下意識想要哄他。
唐橋淵沒有擡起方素的臉,而是自己俯身偏頭,輕吻方素臉頰,帶着撫慰意思。鹹澀淚水入口卻顯清甜,片刻之後,這人眼露笑意,忽而又吻住雙唇。
這一吻如舊溫柔,方素閉上眼睛,手掌貼上這人胸口,感受着自內傳來的穩穩心跳,漸漸地終于感到思緒寧和。
唐橋淵含着方素雙唇輕吮,心下其實并未料到自己會突然作此舉動。可方才一瞬,他看到那雙眼裏滿是複雜情愫,深情裏裹着濃濃的委屈與慶幸,令他心軟無比。
分不清是已留下習慣還是如何,唐橋淵恍惚想了想,他最初本以為自己是出于良心接方素回府,但事實上平心而論,他确乎是做不到不溫柔對待自己的這位夫人。哪怕僅僅是出于理性而言,方素何其無辜,雖非出于本意,但怎麽說都是在那時緩他情毒的有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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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然成親,那麽他希望不讓方素受此事牽連,依舊給他最好的所有,疼他憐他,以回應他堅定地遞來一杯解藥時所深藏的愛意。
唐橋淵越想越是欣然,他以前情緣寡淡,以秦眉莞那可笑說法來形容,可說是冷漠無情。但事實怎麽會當真如此,唐橋淵內裏其實稱得上細膩溫柔,絕不會輕易負心負義——只不過心不算大,不會見誰給誰。
以前沒想過要找誰陪伴一生,如今看來,正該是方素。
唐橋淵想得太久,一邊柔柔吻着方素的嘴唇,半晌未放開,直到方素扶在胸前的手掌軟軟地下滑,顯出幾分無力困乏。他睜眼離開幾寸,看了看方素尚帶淚痕的模樣,雙眼之下有一片不太明顯的陰影,問道:“昨夜睡了嗎?”
方素确是困了,緩慢睜開眼來對他點了點頭,回望到他的眼神之後,又誠實擺首。這人低笑,俯身抱他到床上去,替他脫去鞋襪,蓋上薄被。
方素接觸到溫暖床鋪後放松下繃了挺久的沉重心緒,入睡前睜了睜眼,見唐橋淵坐在床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稍作猶豫,從被裏伸出手來搭上他的手指。
唐橋淵彎唇反握住,為讓他安心,一直不曾松手,陪在床邊久久坐着。
屋外淺淺蟬鳴,愈顯寧靜……
這一樁情毒之事暫了,府裏衆人除了白萍之外概不知情,唯有看府門童在清晨時摸了摸腦袋,沒想明白怎麽一大早的莊主獨自出去,回來時竟帶了個夫人,而至于方素是何時出去的,他全然沒有印象。
門童只怕莊主怪罪他夜裏打盹兒,但見唐橋淵毫不追究,才誇張地松一口氣,開開心心地換人守門,睡大覺去。
一切如常,卻僅有一個地方與府中氣氛迥然相異。
花園另一側的翡院被數十名仆從圍得水洩不通,秦眉莞踏不出庭院半步,摔了房內幾乎所有能摔的東西。
院中侍女膽戰心驚,實在忍不下去了,只能跑來主院尋找白萍。
已是下午時分,夕陽未落,白萍正值清閑時候,坐在主院石桌邊往手中簪花上纏着彩繩,聽來人講了半句便停下手來,欣然擡頭,回道:“你急什麽?讓她鬧好了。”
侍女面露為難之色:“白萍姑娘……表小姐兇起來便亂砸東西,不論什麽拿着便往我們身上打……”
“那就別進她屋裏去,送食取物,手腳快些就是了,再關她幾天。”白萍笑道,偏頭看向寝房窗內,能看見正陪着方素念書之人,愉快又說,“為她打擾莊主多不值得。”
侍女無言反駁,見她話裏沒有半分松動的意思,只好應一聲“是”,施禮離開。
白萍含着輕快笑容繼續纏繞簪花,片刻後将線收尾,拾起銅鏡別在發髻之上,罷了對鏡自賞,覺得悅目至極,想着這府裏空氣似都清爽幾重。
桌上還剩了些五彩線繩,白萍拿起來,手指靈巧地編弄一只彩蝶。
時間悠然靜逝。
而先前方素心事放下,終于睡得香甜安穩。那會兒醒來時,唐橋淵依舊坐在身旁,身體倚靠着床欄閉目養神,他手指動了動,這人便睜開眼來,垂首對他低低一笑。
罷了哄他起身,陪他寫字作畫,體貼如故。
方素失而複得,原以為此生不會再與這人有任何瓜葛,因而備感喜悅。
但與此同時,他亦茫茫然感到失落,大抵是人心不足,總覺得如此溫柔的唐橋淵與從前并不完全一樣,不是那個時刻把情意挂在嘴邊、纏着他耳鬓厮磨的人。
今日唐橋淵親自前去接他回府,要他留下,聽到那句話時方素幾乎欣喜若狂,但也心下一緊,聽着那聲“方素”委屈想到,唐橋淵曾在初見他時便只會親昵稱呼的……
方素暗感矛盾,唯有努力壓下心裏的貪念。
日暮漸至,侍女呈來道道佳肴,托盤一角放着一只線編彩蝶,随着侍女腳步微微顫動。
方素眼眸微微一亮,一直偏着頭好奇地望着,直到彩蝶随佳肴送至桌上。想要探手去拿,尚在猶豫時已被人捷走,唐橋淵一手拈起來,另一手順勢便從身後攬住他腰身,笑道:“一看便知是白萍做的。”
話落将蝴蝶往方素面前湊近幾寸。
方素伸手接過,愛不釋手道:“白萍姑娘真是手巧……”
“白萍這是在對你說話。”這人笑着又拿過蝴蝶,竟順手給方素別到發上去,方素自己瞧不見,他卻笑得眸光溫軟,玩笑道,“這麽看還挺合适?”
方素呆呆看他,沒想着最後半句話,僅是不解問道:“說什麽……”
這人揚眉回道:“忠你護你,就是這意思。白萍素來只對自己當真喜愛的人好。”
方素半知半解,迷糊模樣換來眉角的一記輕吻。
“不必多想,從前之事都已過去,因果不那麽重要,你只要記得自己是唐府主人,”身邊這人就如同看出了他的淺淺失落,有意把話說得明白,道,“往後一生,唐府不會有第三個主人。”
這一句話,方素終于聽得分明,禁不住心中微微一顫。盡管極慢,可他眼神中的落寞卻真真切切地漸消漸散了,緩緩對這人露出笑容。
彼時豁然開朗,驀然便讓他無比相信,所謂日久生情,必然不會離他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