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府裏太平,夏日裏微熱的天氣使人慵懶,除卻鳥啼蟬鳴,四處都顯得幽靜安然。
一日更比一日閑暇,白萍百無聊賴之下,忽然記起了翡院裏關着的那人。
那位表小姐向來養尊處優,如今氣候如此悶熱,她卻依舊被獨自關在沉悶房裏,不知是否已經快要瘋了?
白萍心情舒暢地搖着小扇送涼,想起了便往翡院的方向走去,想她好不容易記起此事,還是去看一看為好。畢竟唐橋淵恐怕忘得比她還要幹淨,若真把秦眉莞給欺負過了頭,到時候柳城那邊的秦老爺讨要說法,唐橋淵必定十分為難……
此時的唐橋淵正陪着方素在院裏樹下乘涼,白萍獨身一人緩步穿過花園,待遠遠瞧見院牆外的守院仆從時,愉快地順下眉目。
白萍把秦眉莞的憔悴模樣想象了幾遍,愈想愈深,甚至記起了數年來這女人趾高氣揚欺負唐府侍女的每一件小事,感慨着真是因果不爽。這回秦眉莞做下了唐橋淵絕不可能再容忍的事情,恐怕就是在這府裏“做客”的最後一回了,此後一生都不用再看見她,白萍光是想想就覺得喜慶。
而趕她離開之前還能把她這麽關上幾天,實在是大出了一口惡氣……
白萍無聲淺笑,已行至翡院門口。
正欲踏足進去時,驟然被從裏跑出的侍女撞個滿懷,白萍往後颠了兩步,迎面而來的侍女慌張地福身敬她,開口不是抱歉,而是急切講道:“白萍姑娘!表小姐方才在房中自缢,當真不能再關着了!”
白萍稍稍一愣,眉梢微動,尚還顯得平靜,問道:“人死了嗎?”
“表小姐暫且無恙,姑娘們抱着腿,還沒讓她踢翻凳子……”
“那就死不了,”白萍了然,心知秦眉莞不過是做戲而已,倒也不着急了,吩咐道,“我去告訴莊主,你們再拖她一會兒,拖不住就讓她吊吧。”
“啊?這……”侍女心有餘悸,緊張看着她。
白萍瞥她一眼:“她要真舍得尋死,我就把頭摘下來,擱這院裏放着陪她。”
侍女怔怔點頭。
院裏寝房傳出隐隐吵鬧,白萍轉身,施施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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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主院中正是另一番景象。
唐橋淵倚樹而坐,借着樹蔭乘涼,手臂半攬着方素,興致頗好地念謎題給他聽:“十日十月。”
方素想了想,試着答道:“‘朝’?朝朝暮暮。”
唐橋淵輕笑颔首,又問一題:“日出映西湖。”
這一回方素輕易想不起來,攤開左手在手心上寫寫畫畫,思索良久依然難尋頭緒,只好對這人搖搖頭道:“好難……”
唐橋淵溫和順眉,捉過他的手一筆一劃仔細寫罷,說道:“是一個‘泱’字。”
“為什麽?”方素手心微癢,淺笑問他。
這人正要回答,餘光便瞟到入院而來的姑娘,于是親一親方素手指,笑道:“等下給你講。”
方素抿唇颔首。
不遠處白萍漸漸走近,施一施禮,有些欲言又止,不知此事不讓方素知道是否更好。正猶豫着,唐橋淵卻看着她的神色主動問道:“發生了何事?”
“是表小姐的事。”白萍回道,話落見唐橋淵沒有要瞞方素的意思,只是露出恍然記起那人的表情,便不再思慮,又說,“在房裏鬧着上吊自缢呢。”
唐橋淵揚眉,竟問出了與她相似之話:“死了沒?”
白萍柔柔勾起唇角,搖頭道:“還沒有。”
“那我去瞧瞧。”唐橋淵說着,手臂放開方素站起身來。
方素聽得面上驚訝,見狀與他一道起身,本想要跟去看看,卻被這人止住。
“留下來等我便好。”唐橋淵摸摸他耳垂子,不是很想讓他跟着同去——方才自己雖說的輕松,但其實格外清楚地記得,秦眉莞是個多麽麻煩的女人。
所幸方素一貫乖順,聽他此話并不追問為何,點點頭答應。
唐橋淵瞧得欣然,近幾日相處,越發忍不住想要與他親近,從前的記憶始終是留在腦裏的,重重疊疊,分不清哪一份意更真……
“‘湖’字西邊是水,以水換日,所以是‘泱’字。”這人低笑,突然解釋起那會兒的謎題。
方素擡眼,唐橋淵收回輕捏在他耳垂上的手道:“等我回來。”
語氣溫柔,方素心中融融發暖,彎眸點頭。
唐橋淵又看他片刻,罷了轉身離開,與白萍一同去往翡院。
院中寝房內已不再傳出吵鬧聲,白萍在門外止步不前,守禮候着,唐橋淵獨自推門進去,霎時便蹙起了眉頭。
內裏一片狼藉,分毫看不出是一位小姐的寝房,滿地皆是碎帛碎瓷,連書架也翻倒在地,誇張得如同歷經了一場浩劫。
秦眉莞疲憊坐在床邊,幾名侍女膽戰心驚的站在一旁,見唐橋淵終于趕來,忙向他施禮問安。
唐橋淵擺手讓她們出去,行到桌旁拾起橫倒的圓凳,悠然坐下,随後往桌上一看,滿目空蕩蕩的,連一個完整的茶杯茶壺也尋不到,開口向床邊人問道:“把瓷杯都摔了,你怎麽喝水?”
秦眉莞盯着他看了許久,這幾日沒有好好進食,憔悴又消瘦,好半晌才哼笑道:“表哥還顧我死活嗎?”
“這麽說,你便顧我安危了?”唐橋淵淡然反諷,語意直指“獨鐘”情毒,毫不避諱道,“你下毒的時候,可有想過我可能會死?”
秦眉莞聽得直笑,罷了點頭回道:“想過。”她迎着這人了無情緒的眼神,又說,“我當然想過……我想,你若依然不能喜歡我,倒不如死了好……可事到如今,你不還沒死嗎?我若真能狠心要你性命,如何能輕易給你解藥?”
唐橋淵聽她強詞多理,但管低笑。
“都說姑娘家矜持內斂,臉皮也薄,你怎麽就如此不同,我從最初便冷待于你,可你為何就是不肯死心?”
“因為你不該冷待我的,”秦眉莞面上從容挂不住,忽而委屈說道,“小時候你那樣疼我,憑什麽就不會喜歡我呢?”
“你若要聽實話,我也不是不願意講,”唐橋淵聽她提起幼年時的事情,坦誠回道,“幼年體貼對你,是因為身為兄長責無旁貸,除卻兄妹情別無其他。除此之外,更因我時刻念着表舅恩情,所以予以回報,但從懵懂年紀開始,你那蠻橫嬌縱的性子,我就實在沒喜歡過。”
秦眉莞面色蒼白,聽到後面愈發露出自嘲笑容。
其實這些原因她不是沒有猜到過,但自己知道與聽這人親口說出來的确太過不同,如今入耳不會覺得可笑,只會覺得殘忍。
“就因如此,你便看都不來看看我嗎?這一回來到麟州,你不許我去主院便罷了,更教我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跟你說上話……倘若我不尋死,你是否還不會來?”
“或許吧,”唐橋淵點頭,時至此刻已對她不留分毫兄妹情義,冷漠回道,“畢竟你若不尋死,我都忘了你在這裏。”
“唐橋淵!”秦眉莞徹底崩潰,說起話來再無理性,“你憑什麽這樣對我!別人都說我才貌雙絕,整個麟州城裏,有什麽人比我更好?!”
“方素就比你好。”唐橋淵只怕惹不急她一般,似笑非笑地否定她的話。
然而話一道出,秦眉莞反而安靜下來了。她看了這人半晌,笑道:“我就知道,哪怕解了情毒,你還是喜歡他……他真是白白撿了一個好機會。”
“也不盡然,”唐橋淵想了想又道,“倘若沒有情毒一事,就看我能否遇見他了,如果遇着了,該喜歡的,我還是會喜歡。”
“為什麽?”秦眉莞極不甘心,“我努力十餘年都不能讓你動心,難不成換作別的人,你卻看一眼就能喜歡?”
“沒有為什麽,何必什麽事都要問個究竟。兩個人在一起講的是兩情相悅,本來就不該強求。你若從一開始就明白這個道理,也就不會彼此煩擾這麽多年了。”
“是嗎……”秦眉莞輕笑看着他,“可我偏就不講道理,你越是不願我就越要纏着你。”
“不可理喻。”
“表哥現在才知道我不可理喻嗎?”秦眉莞不再試圖與他說些動情的話,只餘下滿腹泰然,笑了兩聲,忽然換了表情,幽幽講道,“表哥,你可還記得小的時候,你曾養過一只兔兒,白白嫩嫩的,被你天天抱在懷裏……”
唐橋淵神色微微一變。
“你那時可喜歡了……于是我便割了它的耳朵,戳瞎它的雙眼,砍下四肢丢進花園湖裏……從那以後,你再也沒有養過任何小東西。”
唐橋淵胸膛狂跳,強烈不安湧入腦中,倏然站起身來,急于趕回主院。方走了兩步,又聽身後那陰森森的聲音笑道:“來不及了……我給過他活命的機會,但只要你接他回府,只要你離開他半步,你就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你瘋了嗎?!”唐橋淵怒不可遏,轉身幾步走向她,狠狠一掌掐住她的喉嚨,“不許動方素!”
“晚了……”秦眉莞死死按着他的手掌,艱難說道,“我得不到……沒有誰……能得到……”
唐橋淵恨得咬牙切齒,怒目瞪她,少頃,用力将她摔在床上,再沒有精力置喙,快步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