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鄭峰,你又亂喊。”

應頌像是被抓到什麽小辮子一樣,掩飾性地瞄了一眼任岘,指了指車門,示意讓他開下門,自己出去接電話。

但見男人極輕極緩地搖頭,只是懷裏的玫瑰豎在兩個座位之間,傾身過去,幫他把車窗打開了一條縫隙,仿若就好像在說;“随意,請便。”

停車場是露天的,有風吹過時還帶着旁邊林間的清新氣息,吹散了車內說不上來的怪異氣息。應頌攀着他的手臂,幾乎是懇求地悄聲做了個口型,“老師……”

沒有應答,應頌看不出男人有什麽表情,黝黑的瞳膜楔刻着自己頗為熟悉的一張臉,而他覺得,好像已經有什麽東西把自己的靈魂從軀殼裏抽了出來,在任岘面前狠狠鞭打。

這種東西,名為羞恥。

“嘿嘿,老婆在學校過得如何?老師們都怎麽樣?說的話有口音嗎?你們的外教是哪國人?”

應頌硬着頭皮,十分老實地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回答:“過得很好,老師也挺不錯,說的英語……”他咬着嘴唇,看了一眼任岘,他已經坐回到了座位上,自己的手也落了空。車已經熄了火,此刻車裏只剩下了自己的聲音和後座的阿誦嘴裏發出的呼嚕嚕的聲音。

“很好聽,沒有口音。我們這麽差,誰給我們配外教啊?”

應頌回複着電話裏的人,那股莫名的焦躁令他嘴裏渴煙,他剛從口袋裏摸出一包自己新買的,和一支打火機,牙齒配合着撕開外面的塑料膜,剛含上一根準備用火點燃時,嘴裏的那根煙連同中控臺上的煙盒及打火機都被人搶了去。

任岘自然而然地點上從自己嘴裏奪走的煙,在他那邊開了大半的窗戶,點上,那簇钴藍色的火苗讓他的眼裏也帶着微微幽光,熟悉的香煙氣息襲來,勾着應頌心裏的瘾蟲,撓得心裏又癢又難受。

他側身,一手持着電話,另一只手拉過任岘沒有拿煙的右手掌,裏面的紋路是自己熟悉的,曾經幾度都握着自己的手,替他測手溫。

而電話裏男聲的家常還在聊着:“害,沒事,以後不是還能專升本嗎?實在不行念完專科,去國外直接讀個研也行,國外讀研時間又短,還能提升下你自己口語水平。”

應頌垂下眸子,嘴上應着鄭峰的話,手上緩緩地寫了個煙字,繼而擡頭觀察抽煙的男人,那令他思念的淡灰色薄霧,随着涼風四散在空中,焦慮得瘾發作了的他,此刻心心念念,都是能否給他一根煙。

“對了,差點把正事給忘了,今天你拍的那張紙上的字兒,我托人問了,太罕見了吧,我還以為是藏文,結果一學姐告訴我,這是波斯語。”

聽到這句話後,狹小的車廂裏,兩個人的身子都不約而同地繃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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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頌不知道任岘他能聽到多少,但看樣子,似乎是瞞不過他了。

任岘斜睨,嘴裏做了個口型:“不可能。”

應頌一邊對電話裏道:“你繼續說。”一邊認認真真地在任岘掌心裏寫下一個求字。

相處了這麽幾天,若非摸不透他這點花花腸子,這高三可能得再來一年。

果然,他察覺到男人的嘴角不太明顯地勾起一個弧度,抽回了手轉過頭從自己嘴裏把燃了一半的煙取了出來,捏着濾嘴和煙絲的交接處,遞給他,本來他想着是任岘重新取一根給自己,沒想到他這麽……不把自己當外人。

他本想自己把煙拿着,但見任岘以肉眼可辨析的程度避開了他的手,徑直放在了他的嘴邊。

煙瘾面前,他把自己應持着的原則,暫且放在了地上,讓手歇了歇。

他的手指握住任岘的手腕,那只熟悉的腕表也在自己的覆掌之下,微微地硌着手,舌尖輕輕一勾便進了自己的嘴裏,深吸一大口的同時,煙頭上附着的火星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燃燒着,逐漸逼近任岘撚着的二指。

這煙雖不如中華好,但勁頭也十足,在他的口鼻噴出煙霧時,整個人就像卸下了快要把自己肩膀壓到變形的巨大而沉重的包袱,焦慮在逐步緩解,他繃直的身子慢慢放松,最終靠在了椅背上。

待意識回籠,他第一個品出的就是任岘留在煙上的微末濕意,按理說他不該注意到這些的,但他還是下意識用舌尖抵了抵煙嘴上任岘留有痕跡的地方。

有些魔怔。

“然後學姐聯系到一個在伊朗支教的學姐,那位比我們經驗都豐富的學姐說,這是波斯詩人薩迪的一句情詩,國內暫時沒有相應的譯本,不過好心的她還是幫我們做了翻譯,也就是兩句話,給你念念啊:這種不能言說的熱切之愛要持續到何時?……”

“燃燒殆盡,燃燒殆盡!我愛你的秘密要隐藏到何時?”任岘誦讀着那來自悠遠歷史長河裏一枚璀璨的情詩之星的瑰麗話語,眼波流轉,最後像是不經意地,将情思飽滿而熱烈滾燙的情話落在了他的身上,與電話裏的男聲慢慢合為一種聲音。

說完以後,任岘自顧自地笑了,他從應頌的嘴裏拿走只剩下約莫有一厘米長的煙,放在自己的嘴裏,在應頌看不見的地方,用整個肺部來回味他留下的,缱绻的氣息。

最後一口也燃到了盡頭,火星明滅不定,他用牙齒細細磨着煙嘴,像個瘾頭十足的老煙鬼似的,直到不得已,才從暗匣裏拿出一方煙灰缸,放在了中控臺上,把煙蒂撚滅。

那煙嘴上有牙印的一側正對着小孩,那一幕被應頌刻進了眼裏,他慌忙道了謝,挂了電話。

把頭埋得低低的,沒過不久就從縮着的脖子那頭聽到了一絲歉疚的話音:“很抱歉,我就是想着,從來沒見過這句話,想查查是什麽意思。”

任岘淡淡地用鼻音哼了聲:“嗯?”

情急之下應頌從牙縫裏擠出那句他在心裏磨了很久的話,“你不是說我該坦誠待你嗎?”

我可以,可以不記前嫌,忘記你的惡劣行徑,也請你忘記我的錯誤,我們可以把時針撥回原點,再重新開始,你說想比師生更近,我也想我們可以遠離了那道門,成為朋友,

我想……

我可以……

“任老師,我……”

黑暗的潮水從嶙峋的礁石處稍稍退卻幾分,不知何時岸邊豎起的一聳燈塔,開始照耀着無垠的邊界;他背着自己的殼,在崖壁上向後退了一步,擡頭看見了本該主宰深淵的腥紅血月,最後亮出了一些明黃。

“真的知道錯了。”他聽到自己最後幾近耳語的喃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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