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路上已經有周圍大學晚上過來散步的學生了,人影綽綽,盡管應頌給任岘留住了面子,聲音一壓再壓,但有的來往之人還是注意到了他倆,在大腦不清醒的狀态下,他怕極了。
怕任岘的行為被認識的人看到,怕忠誠地愛着他的妻子從幽深的水底鑽上來将自己拖進水裏縛住自己的手腳一直被迫下沉,那瘋狂陰毒的女人,眼睛裏是不加掩飾的怨怼,直到落入地獄,不見天日。
沉默的男人比往日多了幾分狼狽與不堪,他就像一座雕像一樣,有月光時他宛如天神墜凡,失去了月光,他只是如他的本質——一塊陰冷且擁有瑕疵的石頭,本性沒了遮掩,只能靜默地伫立在自己眼前。
大狗站在二人跟前,沖着任岘瘋狂吼叫。
好像是過了幾億年,雕像動了,他說的第一句話并不是擁有生命真好,而是:“頌頌,我有沒有說過讓你別哭?你一掉眼淚,我心都碎了。”
他緩緩地擡起一只手,平攤在應頌面前,像是壓抑了許久,才吐出這麽一句話:“你看,我手上沾着你眼淚的地方,都是火燒火燎的痛,乖寶,你可以給我吹吹麽?”
海嘯将燈塔卷進了深不見底的汪洋,他的世界一片漆黑。
“你不是幼稚的人,任老師。”
彼此又陷入到了長久而又熟悉至極的沉默當中,應頌眼看着這一幕化作巨獸的血盆大口,而自己毫無掙紮欲望地被吞噬了進去。
那兩個字眼就像觸發了應頌情緒裏某個絕不能開啓的機關,頸椎引起的病痛把他的悲觀消極放至最大,他輕輕拍掉了面前的手,兩人肌膚觸碰的那一剎,他發現任岘分明是想抓着自己的,只不過被他更快一步地躲掉了。
他惡毒地把任岘期許的火種掐滅,并享受指尖被炙烤的灼燒感。
爽極,也痛極。
嘴裏男人的味道還沒有散盡,舌尖依然食髓知味地懷戀被纏繞,被掠奪,被品嘗着的感覺,沒想到第一次可以這麽美妙。
出乎意料的,被一個男人賦予的。
是該有人有動作了,為一個殘缺的夜晚畫上句號,但應頌更想畫一個省略號。
他仰着頭,想要洞穿男人的心底,脫力的手臂漸漸找回了感覺,他伸手摸進任岘的西褲口袋,想要自己拿回那些,沾了自己氣味的東西,不能這麽礙眼,父母教過的,不能當讨人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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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摸到了那盒熟悉的形狀,旁邊還有着一個小盒子,他越過小盒拿到了自己的東西,正準備收回來時,一只手如鐵鉗一般狠狠攥住了他的手腕,掙又掙不脫,情急之下,他小聲說道:“快放開,會有人的。”
“不許換班!”
應頌沒有回複他的問題,像是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一般,咧開嘴沖着他笑了一下,趁男人怔忪間掰開他的手指,收回了手,低頭把煙盒在手指上磕了磕,就會有煙滑出半邊身,他往男人的嘴裏塞了一根煙,也給自己了一根,最後替他與自己都點上,火苗出現時他看到任岘,就好像最開始時見到的樣子,自信,有風度,且優雅的人。
他默然,心裏沒有什麽時候比這時還要更想見到讓他感到舒适千倍萬倍的杜衍,他真的有些呆不下去了,但依舊面色如常地說道:“任老師,你也說過,進了門,你我是舉止合乎情而止于禮的師生,出了門,我管不到你,你也管不着我。”
任岘把自己嘴裏的煙用手攥住,煙頭那段的火星一起被撚進了掌心裏,應頌聽到了一聲輕微呲的一聲,他仿佛渾然未察覺,直到煙頭熄滅,他才視如珍寶似的,把它慢慢地放進西褲口袋裏,期間小孩像瘋了一樣掰扯他的手,甚至沖着自己的腹部狠狠地砸了一拳,都沒能阻止自己的行為,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那樣說道:“沒有。”
應頌一愣:“什麽?”
“沒有師娘,頌頌,我不知道你是從誰口中聽到的我已有妻子這樣的話,我一直都是一個人,直到我看見你身影的時候,恍然間卻又有些茫然,不知道為什麽,只是想着把你帶回家,想照顧你,我想到徹夜難眠,閉上眼,都是你的影子,我在想你這個孩子怎麽這麽壞啊,為什麽已經偷走了我的心,還要這麽折磨我啊。”任岘哽咽着說道。
是我的愛使我張開我的眼睛, 是我的真情把我的睡眠打垮,為你的緣故一夜守候到天明。
應頌驀地笑出聲,不知道是笑他荒唐還是嘲弄自我。放開了他握着的手腕,走到涼亭那裏取了任岘沒有拿的西裝外套,一陣一陣的冷意如毒蛇一般從腳底蜿蜒着爬了上來,将他耳廓的熱意盡數熄滅,他踉跄着走了過來,把衣服遞給任岘:“我頸椎病犯了,沒時間再跟你耗下去了,穿着吧,我走了。”
男人無視了所有的眼光,把他抱在懷裏,力道之大是之前從未有過的,他手指放進應頌柔軟的發絲裏,“頌頌,我開車帶你去,別沒收我做朋友的權利好嗎?我知錯了。”
應頌冷冷地看着他,上帝的寵兒再次摁住了轉動的指針,他動作利索地綁了罵自己是個傻逼的掌管時間的家夥,報應卻讓他難受得無以複加。
“你總是在欺負我。”應頌被他一路打橫抱了過來,再把車門打開,放進了副座,低頭為他系好安全帶之後才去安頓大狗。
腦子裏裝不下什麽事情了,疼痛一次比一次劇烈,他幾乎是想到什麽便說什麽。
“你比我還壞。”最後他揪着任岘的領帶這樣說道。
“是,祖宗,我最壞了,我讓你難堪,讓你難過,是我的錯。”随後的手就被任岘放進了蓋着的外套下,額頭也被他親了親。
應頌半眯着眼,調整了好幾個姿勢,最後才找到一個稍微能舒服點的角度,放松了身體,靠了上去。今天經歷的不比昨天少,情緒的波動讓他難過又無力,困倦如山傾一般襲來,很快就把跪在地上行走的人吞沒。
混沌中幾次磕上玻璃窗總有一只手過來把自己的頭歸位放好,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他耳邊輕輕喊他名字,他睜開眼看了看,腿側的玫瑰,座椅後的大狗,以及已經停好了車,打開他這一側車門,站在他身邊的任岘。
他沒說話,睡醒後記憶一片混亂,就像每次早晨醒來時,都要先放空自己,最後再慢慢整理大腦的思緒,他需要一個清醒的過程。
任岘見他眼睛提溜了幾下,最後盯着自己一眨不眨的,小尖下巴微微揚着,在車內暗黃的燈光下,形容多少有些憔悴,他放柔了聲音道:“沒有睡醒嗎?”
應頌張了張嘴,但是,說什麽好呢,太累了,請等一等。
過了許久,才見他點了點頭。
頸椎病也不是休息一會就能好的,此刻又累又疼,他一點力氣都沒有,也不想動,就這麽看着任岘也挺不錯的,看着自己的時候,眼神永遠不加掩飾,盡管襯衣上已經有了幾道明顯的褶子,但絲毫不影響整體美觀。
任岘即便狼狽時發絲淩亂的樣子也好看。
可他最後和自己說過什麽呢?
沒想起來。
在外套的包裹下,他的手已經開始回溫,手指像任岘今天在公園裏坐着時一樣的動作交扣着貼在腹部。他扯開嗓子想說點什麽的時候,發現聲音已經有些沙啞了:“老師,你冷不冷?”
任岘搖頭。
“唔,我們這是到哪了?”
還未說完話,他就被抱了出來,剛被拿掉的外套又裹住了他,任岘單手摟抱着他,把阿誦放了出來,鎖了車。
看周圍的場景,應該是地下停車場,應頌心裏咯噔一聲,低聲道:“你帶我回你家了?”
盡管大狗不願意跟着這個欺負人的主人,但畢竟屬于同類,它賣任岘個面子,自覺地跟了上去,只聽這個男人竟然還能悠悠地說道:“太快了吧頌頌,就這麽想讓我把你帶回家?”
步伐甚至還有些輕快。
大狗從來沒有看走眼過,果然是同類,任岘就沒有一天當過人。
那一剎那,意識全部回籠,應頌閉口不答這個問題,回歸到原來的話題上,問道:“到底在哪?”
“醫院。”
應頌登時就急了,他本以為任岘會把自己帶到按摩店,沒想到會直奔醫院,他死命掙紮,急促道:“你放我下來,我要回去,我不去醫院。”
“你乖一點,應頌。”
“任岘!”應頌幾乎嘶吼出聲,最後洩氣似的窩在了他的懷裏,很久之後才傳來一聲:“我真的不想去。”
小孩幾乎快要在自己懷裏化成一灘水,明明都是比自己肩高的男孩了,居然軟成這樣,剛才那尖酸刻薄且剌人心窩的樣子好像只是孩子對待陌生人時的一面。
而另一面,任岘自私地只想自己看到。
他誘哄着孩子:“乖,拍個片子了解情況,開點止痛的藥,再讓專業的理療師給你做推拿行嗎?我陪着你,嗯?”
應頌每一次進按摩店都是煎熬,若非頸椎病犯,他其實是沒有勇氣踏進店門的,說出來可能會被笑話,但大多數人都不了解這種病,不犯時是活生生的人,一旦犯病,難受得恨不得以頭搶地。雖不致死,但會陪着自己直到入土。
男人無微不至的關懷讓他的頸窩又紅又燙,想制止但想到剛剛那一幕,任岘瘋魔一般,不管不顧地把點着的煙整根都放進手心裏撚滅,因為是他給的,最後又塞進口袋裏放好。
看,他真的像個大男孩。
喜歡騙人,又情感單純的大男孩。
應頌嗯了一聲,聲音到最後越來越小,不仔細聽真的難以辨別:“手疼不疼?”
“沒有心疼,你說的話,比千刀萬剮還要疼。”
何止,他碰又不敢碰,生怕孩子會出現更加過激的反應,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割在自己心上最嫩的那塊地方上,就像他接下來要說的:“你知不知道,我就是在試探你?”
任岘說他知道。
他知道小孩可能發現了自己的心思,他也知道應頌的手背吻,就是為了讓自己露出馬腳。
應頌是叢林裏最傻的獵人,出門打獵卻從不做掩護,陷阱直挺挺地橫在路中央,然後躲在一旁等着獵物上鈎,去填滿他饑餓了許久的肚子。而他是叢林裏最健壯最具有智慧的野獸,他輕巧地躲開了獵槍陷阱,鄙夷地咬死這些號稱食物鏈頂端的人類。
卻唯獨看到一旁,坐着一個瘦小人類,身上幾乎沒什麽草木遮蓋,傻乎乎的,充滿期待地望着他那大喇喇的陷阱。
他嘲弄地笑了,誰他媽會這麽傻逼啊?
說着,他縱身一躍,摔進了陷阱,還別說,小孩其他的不行,坑挖得倒是挺深。
小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拽了上來,看到他時的眼裏,放出的精光與那群惡心的人類別無二致。
他快要咬死這個妄自尊大的人類了。
但小孩只是摸了摸他的頭,說道:“你真的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獵物,我想把你帶回家……”
和那些人類的話如出一轍。
小孩續道:“就是家裏條件不好,你不要嫌棄,我不會傷害你的。”
然後,小孩撩開自己上衣的一角讓他看,裏面是軟軟的,毛絨絨的小肚子,“你看,我真的不會傷害你。”
說着,他沖任岘的嘴角吻了吻,而那裏,人類的血跡還未涼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