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凡霖秋記得那天她出門前,爸爸在她手裏塞了一個洗幹淨的紅色小蘋果,這蘋果仿佛是為她量身定制的一般,剛好夠她那只小手握住。

臨出門前爸爸千叮咛萬囑咐,讓她一定小心街上來往車輛,她乖巧的點點頭,轉身出門。

挂鐘上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十分。

那是他們的最後一次對話。

街上的車排成一長排,整齊行駛,像食品工廠裏秩序滑動方形流水線罐頭。

霖秋走過兩條街,在菜市場對面的紅綠燈前停下,穿過對面那個菜市場,就是她的小學。

遠遠看去,她小小的個子,幹幹淨淨的白色長襪,黑色小皮鞋配着剛買的小裙子,讓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小公主。

她站得筆直,背上的粉色書包印着她最愛的飛天小女警圖案。頭上紮着兩個小辮子,乖嘟嘟的臉頰,水汪汪的眼睛再添上雪白膚色,煞是可愛。

爸爸出門前遞給她那個小蘋果,一路上被她攥在手裏,被捂得溫熱。

她盯着倒數的紅燈,時間顯示還剩五秒,她嘴裏跟着變動的數字輕聲的念道:“5、4、3、2、1...”

紅燈跳成綠燈那瞬間,霖秋剛踏出第一步,一聲劃破長空的刺耳剎車聲沖進她的耳朵,緊接着下一秒整條街發出幾聲“砰”的連環巨響,過街的人立刻停下腳步。

是一輛車踩了急剎,後面的車連環追尾。

人群中先是發出鬧哄哄的聲音,緊接着所有人圍過去看熱鬧,将那街道圍得滿滿當當,這密密麻麻的人群如同老天将下暴雨,蟻洞洞口聚滿了那簇擁的團團螞蟻。

急剎車後面那輛車的主人氣洶洶沖出車門,那人絡腮胡,皮膚黝黑,身材高大。他滿臉憤怒朝前面的車主吼道:“你他媽在開什麽車?”,緊接着又啪的一聲拍在自己鐵皮車蓋上,朝身後那輛車吼道:“你他媽又在開什麽車?”

周圍的人被他這聲暴躁的脾氣吓得脖子往後一縮,彷佛這位主再吼下去整條街都要被他的聲音震裂一般。

霖秋站在原地,她先是盯着那個發怒的男人,覺得他長得兇神惡煞,說話聲音大得讓人心驚,于是目光便移到馬路對面菜市場,她看到了一個水果攤,上面堆了不少紅燦燦的蘋果。攤主正在細心将每個蘋果擦得更亮更有賣相,并将它們擺放整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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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只是幾秒鐘的時間,那些整齊的蘋果突然陸陸續續抖動起來,通通不給面子的都滑落下來,滾了滿地,全都沾得髒兮兮。

攤主面容失色,瞬間臉頰煞白,她驚吓得瞳孔放大,以為真的是那男人的暴戾大吼震掉了自己的蘋果。

所有人都沒想到,這只是開始,下一秒迎來的才是大地真正的怒吼。

這片平日溫和的土地,此刻瞬間像是變成了饑餓的豺狼野獸,企圖将所有的建築都吃進嘴裏,它才剛咧開嘴角,路面便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口子。

圍觀的人群開始瘋狂尖叫,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腳下的土地開始震動,所有人出于本能的用力推開擠壓過來的肩膀,他們都希望找到一個出口,尋找自己的庇護所。

人群中年輕的母親只好驚慌失措的抱緊自己懷裏大聲哭泣的孩子。連剛剛那發怒大罵的漢子也收回那兇狠欲裂的目光,吓得往自己車裏縮。

平日充滿秩序的街道此刻混亂不堪,人群中除了尖叫,還有推搡,街道強烈的震感讓所有人的平衡感失控,他們在道路上東晃西晃,無法前行,只能扶住路燈杆。

一群人好不容易站起身,拼了命的朝前面跑去,可只是一瞬間,空中塊巨大的告牌轟的一聲掉了下來,那些活生生的生命瞬間被砸得血肉模糊,在場目睹的人突然停下腳步,被這一幕吓得失去了知覺,如果不是那一陣更加瘋狂的厲聲尖叫,吓呆了的人不會從驚吓中醒來,發狂般的朝空曠區域奔跑。

混亂中一群人朝霖秋湧來,直接将她撞倒,年輕人的皮鞋毫不猶豫的踩在她的小臉蛋上,這幹淨的小姑娘不僅被踩得生疼,臉上還多了一個腳印。

所幸上天保佑,一位善良的中年人看不過去這白嫩的小女孩受到傷害,如果不伸出援助之手,她将被活活踩死,于是混亂中他一把将她抓起來,抱着她逃跑。

那中年男人抱着霖秋奔跑,從未經歷過地震的凡霖秋只覺得大地在嘶吼,平日高聳的建築都被它震得粉牆碎裂,轟隆幾聲倒在了地上,空氣中到處都是飛揚的塵土。由于中年人的快速奔跑以及八級地震雙重颠簸,簡直讓人頭暈目眩,凡霖秋胃部一抽,到喉嚨的酸汁被她強忍住吞下去。

"叔叔,叔叔,你朝那邊跑。"她一邊因着剛吞咽下去的酸汁感到喉嚨難受,一邊指着中心路,那是她家的方向,中年男人看了眼那路,的确是空曠些,便朝那地方奔跑。

他跑着跑着,到中心廣場才放緩腳步,與此同時震感似乎漸漸減弱,幾秒過後大地好像停止顫動,那中年男人停下腳步,氣喘籲籲,将懷裏的小女孩放下,當他得來空閑,再次環視周圍街頭時,發現所有建築都倒塌,早已成一片廢墟,連眼前這個被自己救下的女孩,身上都撲滿了灰塵,滿臉髒污。

只是那中年男人沒有想到,不過十秒,比剛才更加強烈的震感再次來襲,他下意識再次将凡霖秋抱起,用一只手将她的眼睛蒙住,這個高大的男人有些手足無措的看着周圍,他不知道該往哪裏跑,建築轟塌的轟塌,電杆歪斜的歪斜,行人被壓死的壓死,連平整的空曠地面都開始裂口,這個活了四十幾歲的男人心裏頭開始湧上前所未有的恐懼。

他覺得,這是世界末日來了。

世界末日,是沒有人可以存活的。于是他抱着霖秋,站在那塊空地上,不再奔逃。

而最終,那場地震中,他們成為了不幸災難中的幸存者。可是與此同時,他們雖然獲得了生命,但仍然失去了很多。

當凡霖秋睜開眼睛時,廣場前那條長長的馬路已經面目全非,她的目光所及之處,通通都坍塌成了一片殘垣廢墟,街道強烈的反差和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的神情有些麻木,當看到自己家那棟房子已經成了一堆厚牆,她那張小小的臉頰上瞬間填滿了悲傷,稚嫩的哭聲壓倒了她身旁的這位中年男人,他也墜入了無盡的悲傷。

她家住在一棟樓房,一共七層,雖然只住二樓,但前年爸爸因為工傷成了殘疾人,這一年來家裏全靠母親一人外出工作支撐着。

地震時,她爸爸一個人在家,坐在輪椅上的他,該往哪裏逃呢?處于那樣的境地,該是多麽絕望。

那一年,凡霖秋八歲。

她沒有想到,二十分鐘前和他那簡短的對話便已成了永別。

那時,災區都不知道那是驚動全國的一場地震,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從出生到死亡,從未經歷過這樣的災難,甚至有的人,連地震是什麽都不知道。

而凡霖秋的人生軌跡,因着這場天災,徹底改變。

她仍然記得那天,她在中心廣場上哭着,旁邊的那位叔叔也哭了,似乎那叔叔家也全都喪生,在那短短的一分鐘,許多人失去了這一生中都無法承受的東西,帶給他們的是無法抹去的夢靥以及痛苦。

而另一條街,地震時,薛會第一反應就是沖回家,想把自己的丈夫推出來,可不論跑再快,晚了都是必然,短短一分鐘,要及時回家,實在太難。

人到時,只看見一堆高高的鋼筋水泥板,她那瞬間渾身無力跪在地上,她知道,恐怕很難有人能夠從這下面活着出來。

女兒生死未蔔,丈夫兇多吉少,薛會心一橫,心想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愣是用手挖,雙手挖出血都不停,中途好幾次餘震,差點給她震到石頭空縫裏去,可她不願走,如果丈夫和女兒都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待到救援隊來時,救援官兵挖了整整一天。

最後終于挖出了她老公的肢體,沒有全屍,連頭都沒能挖出來。只有一只腳,如果不是那雙鞋和褲子,薛會都不敢确信,這是她的丈夫。

人沒了,就一瞬間。

早上出門前,老公還在輪椅上朝自己揮手道別,女兒還蹦蹦跳跳,背着書包要去上學。

才七八個小時,什麽都沒了。

索幸後來,薛會在災區避難營找到了自己女兒,她擁着凡霖秋大哭起來。見到母親那瞬間,兩人均是泣不成聲,如果母親沒有出現,那麽她是不是就沒有親人了。

後來,連續很長一段時間,電視裏,收音機裏都反複播報着這場地震,全國各地的人民紛紛前往前線做志願。

霖秋住在臨時帳篷裏,見過最多的,就是救援士兵和醫生。

聞過最多的是消毒水味。

聽過最多的是從不同人口中的哭泣聲,有的是夜裏帳篷裏小聲的啜泣,有的是廢墟前歇斯底裏的號啕大哭。

她盯着那些來回穿梭,匆匆忙忙,不知疲憊來回趕往的醫生,心中的一棵小樹苗開始種下,她希望長大以後,自己也能當一名醫生,與死神争奪,挽回他人的生命。

那年是2008年,全國人民因着汶川地震而喊出口號衆志成城,萬衆一心,同時,全國人民也在為着首都北京的奧運會努力籌備着。

2008年,北京和四川,1500公裏的直線距離。

1500公裏,是那時她與她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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