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色已深, 王寨裏,幾盞昏暗的燈挂在木樁上,守衛靠在氈帳邊, 昏昏欲睡。
林大文潛伏在暗處, 警惕四下打探之後, 不由得心一喜。
耳邊,響起趙寰先前的分析:“此處是金國,又是兵營, 守衛巡邏最嚴密之處, 當在完顏宗弼的院子。”
“我先前是沒得選,你們這次不要再用桐油。桐油氣味太重,兵營裏人多擁擠, 很快就會被發現。”
“用引火的松明子,林子裏很好找,到處都是, 燒起來不輸桐油。”
林大文心中對趙寰的佩服更甚, 暗自告誡自己,一定要小心謹慎,定不能出亂子。
再次仔細觀察之後, 林大文無聲朝身邊的同伴示意,率先弓着腰, 輕手輕腳往前沖去。
氈帳裏, 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 金兵睡得正沉。林大文與同伴分開,飛快沿着氈帳周圍撒上松明子。
五袋細碎的松明子, 被他們撒了個遍。火折子微弱的光芒,接連二三閃起。
旋即, 一點即燃的松明子,在地上轟然燃燒。火苗卷着氈帳,頃刻間,兵營變成了巨大的火場。
噼裏啪啦的燃燒聲,慘叫疾呼聲,接連二三響徹夜空。守衛被驚醒,他們連滾帶爬起身一瞧,三魂被吓破了兩魂。
幾個金兵在往外奔跑,他們邊跑邊喊:“着火了,着火了!”
待他們跑得不見了,守衛方回過神,手忙腳亂招呼人救火,扯着嗓子喊:“去給元帥報信,去報信!”
空氣凜冽,夾雜着松油味,焦味,彌漫在夜空裏。
林大文竄出兵營,身後是混亂的嘶吼。他回轉頭,借着火的餘光看向同伴。
清點人數之後,見他們還在不斷頻頻回望,急急低聲道:“快走,記住二十一娘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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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伴們心神一凜,趕緊趁亂出了王寨。外面接應的人等到他們出來,長長舒了一口氣,轉身往住處趕。
今夜,注定難以平靜。完顏宗賢等幾處兵營裏,接連二三起了火。
幾隊人馬回到了住處,在氈帳裏焦急等候的嚴郎中,擡起手清點着人數,“一,二......十四,十四!還有人呢缺誰?高順呢?高順......”
奔波勞碌了一晚,滴水未進。加上寒風一吹,漢子們幹燥的臉頰皲裂,嘴上溢出絲絲血跡。他們無心管這些,一起齊看向了祝榮。
祝榮與高順一伍,他眼眶血紅,滿臉的傷痛會晦澀。嘴張了張,說出來的每句話,都艱難無比。
“高順走在最後,我們放完火,按照原先的計劃準備撤退。兵營裏的金狗恰好跑了來,與高順遇上,他被抓住,金狗問他怎麽回事......”
祝榮閉了閉眼,眼前一片火紅。
高順回頭,朝他們這邊看了眼。祝榮這輩子,都忘不了他的眼神。
決絕,堅定,欣慰。
高順唇形動了動,臉上是解脫的笑容,與他們無聲道別。
很快,高順回轉身,用盡全身的力氣,拖着金兵,義無反顧撲進了熊熊烈火中。
許山平時與高順最熟,他神色慘痛,抹了把臉,低低道:“高順的女真語說得結巴,一說話就會露餡。他怕暴露,肯定是抱着了必死的決心。高順與我說過一次,他妻女都被金狗糟蹋了,找回來的當晚沒能撐過去。阿爹年邁,當時就一口氣沒能上來。他來不及給家人收斂下葬,就被金狗抓到了金國。”
他們來到金國的這些人,誰不是家破人亡。大家有個不成習俗的約定,彼此不說過往。
除了偶爾哀悼,莫名痛哭。實在苦得受不住,在崩潰的時候,會吐露一二。
祝榮說不出來什麽表情,他望着被擋住的燈盞,豆大的火光搖曳,眼前浮現出汴京城破時的過往。
他與高順一樣,和和美美的家,一下分崩離析。那段回憶太過苦痛,祝榮極少去想,一想,他就沒了活下去的力氣。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嚴郎中讀書多,他有時候得了一盞酒,吃了兩口後,就一遍遍念這兩句詩。
祝榮書讀得少,但他聽懂了這句詩,自認為比誰感觸都深。
金兵兵臨城下時,城裏不管權貴平民,皆大門緊閉。如同驚弓之鳥,不知災難什麽時候落到頭上。
但他們的門,依然沒能擋住開封府尹帶來兇神惡煞的幫兇。以及殺人如麻,如同惡鬼般的金兵。
所有人都沉默,哀傷蔓延。
不知過了多久,嚴郎中吶吶地道:“二十一娘呢,她可順利?”
屋內光影綽綽,趙寰朝着完顏希尹展顏一笑,笑容明媚燦爛。
完顏希尹覺着眼前一亮,又像是見鬼般,難以置信盯着趙寰,一下愣住了。他到底狡猾,很快就回過神,手撐着炕翻身躍起。
趙寰就等着這瞬間的機會,揉身撲上去。完顏希尹醜陋的肥胖身軀,此時不着寸縷,滑不留手。
完顏希尹身手靈活,就勢一翻滾,随手抓起被褥投擲過來,張嘴就要喚人。
趙寰手如藤蔓,纏上了完顏希尹的脖子。“來......”短促急迫的聲音之後,他的脖子被死命鉗住,臉漲得通紅,下意識拼命掙紮。
完顏希尹力大如牛,鐵般的拳頭亂擊打向趙寰,她聽到了自己骨骼喀嚓的聲音,痛入骨髓。
趙寰渾然不顧,使出格鬥擒拿術,手臂依然死死圈住完顏希尹的脖子,絲毫沒有放松。
縮在角落簌簌發抖的小娘子是族姬趙青鸾,今晚剛被完顏希尹要走。
在炕上,趙青鸾被折騰了整晚,她連哭都哭不出來,全身傷痕累累。
直到完顏希尹累了,趙青鸾像是塊破布,被随意丢棄在一旁。
趙寰一進屋,趙青鸾就懵了。變故陡生,她來不及反應,瞪大雙眼看着他們的打鬥。
“殺了他!殺了他!”趙寰從牙關裏擠出了絲聲音,飛快下令,“刀在我手上,想要活命就快!”
趙青鸾怕得渾身顫抖,她試探着往前伸出手去,又遲疑不決。
“快!”趙寰的手已經漸漸脫力,完顏希尹喉嚨裏發出呼嚕嚕的聲音,拳頭的力氣越來越大,眼見就要被他掙脫開。
先前的傷害,令趙青鸾痛不欲生。
完顏希尹是禽獸不如的畜生,比地獄的厲鬼還要可怖!
趙青鸾再也不管了,扔掉身上的被褥,撲上前接住了趙寰手上的刀,哆嗦着往完顏希尹身上亂刺。
劇痛更刺激了完顏希尹,他如同瀕死的魚,在砧板上死命掙紮。
趙寰腰上又挨了一拳,痛得她胃裏直翻江倒海,緊咬牙關死忍,急促下令:“割脖子,脖子!”
趙青鸾聽到提醒,将刀往上,死命紮進了完顏希尹青筋突起的脖頸。
鮮血狂飙,完顏希尹很快像是洩了氣的皮球,頭歪倒向了一旁。
趙寰等到完顏希尹完全斷氣才放手,她的手控制不住抖個不停,幾乎連擡起都困難。
趙青鸾卻沒停手,赤紅着眼,瘋狂地一刀又一刀,将完顏希尹下面剁成了血窟窿。
“穿上。”趙寰側耳聽着外面的動靜,拼命給自己打氣,眼下絕不能功虧一篑。她抓了炕尾的衣袍扔給趙青鸾,旋即跳下炕。
趙寰拿起宮燈,揭開燈罩。拉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身血的趙青鸾,将油淋在了完顏希尹身上,被褥上。
将屋內宮燈裏的油全部都倒完,趙寰挪了炕桌,放在屋後窗棂底下,低聲交待:“等我一點火,你就喊救命,哭,然後慘叫!”
趙青鸾一臉呆愣,趙寰已經沒有太多功夫解釋,再次命令:“要活下來,就照着我的吩咐做。等下你得跑,拿出你殺完顏希尹的勇氣跑。你要緊跟着我,跑出去,你就自由了,還能活下來。否則,你得死!”
“我能!”趙青鸾慘白着臉,輕點着頭應諾。按照趙寰的吩咐,等她點燃蓋在完顏希尹身上的被褥,立刻喊了起來:“起火啦、救命呀,救命呀!啊!”
細碎的痛呼聲,在夜空中響起。炕上,完顏希尹被燒成了個火球。
趙寰聽到屋外已經有了腳步聲,她疾奔到窗棂邊,猛推了把趙青鸾,“走!”
趙青鸾借助炕桌爬上窗棂,不管不顧跳了下去。趙寰将炕桌推近火邊,手一撐躍上窗棂爬出去,急聲低吼:“跟上!”
“救火,救火!丞相,丞相可好?”
身後守衛嘶聲力竭的喊聲響起,接着,重重的腳步聲朝屋後窗棂處跑了來。
凜冽的寒風迎面,趙青鸾卻沒感到冷。她聽到自己的心砰砰跳,如南歸的雁,緊緊跟着趙寰,被她帶着奔向溫暖的地方。
趙寰說,那裏有自由自在,還能活。
不用朝夕不保,不用再在完顏氏男人身底下輾轉流浪。
真是痛快啊!
趙青鸾幾乎沒能笑出來,她不知自己哪來的力量,順利跟着趙寰翻出土牆,往暗夜中跑去。
給趙寰領路的漢子等在牆外,見到她們兩人出來,愣了下,忙關心迎了上前。
趙寰飛快道:“快走!路上坑窪不平,她不行了,你攙扶着些。”
趙青鸾雙眼比啓明星還要閃亮,裹緊了衣袍,興奮地道:“我行!”
趙寰沒力氣多說,只淡淡看了眼漢子。依着星辰辨認了下方向,疾步往前走去。
漢子二話不說,只道了聲得罪,裹挾着趙青鸾,随着趙寰一起逃離。
奔了一段路,晨曦初現。趙寰手撐着道旁的樹,努力穩住自己,低低道:“勞煩你帶她回去,交給林大文,将她藏好。”
林大文他們,照着計劃應當已經回去了。如果他們沒能回,她将趙青鸾護到此地,已經盡力了。
趙青鸾望着臉色比紙還白的趙寰,後知後覺回想起,她挨了完顏希尹無數拳。
完顏希尹人高馬大,趙寰身體消瘦,哪能受得住?
趙青鸾神色頓時一變,上前紮着手,卻不敢去扶她,顫聲問道:“你可是受了傷?”
漢子跟着緊張不已,急着道:“二十一娘,我送你回去吧。既然你已經受了傷,又沒了軟梯,如何能翻過宮牆?”
趙寰壓抑住全身碎裂般的痛,努力直起腰,解釋說道:“有軟梯也不行,天亮了,軟梯不好藏,我也難躲過巡邏的守衛。趕緊帶她走,不然得被人發現了。”
趙青鸾一直忍着沒哭,此時眼淚無聲流了下來。
如果不是自己叫出聲,完顏希尹不會被驚動。
殺了完顏希尹,趙寰可以悄無聲息離去。但她放了把火,是讓自己有了消失不見的理由。
讓她呼救,喊痛,把她摘了出去。于此同時,趙寰還保護了完顏希尹府裏,其他被他要來的大宋小娘子,免得她們遭受牽連。
漢子着急問道:“那你如何回浣衣院?”
趙寰望着前方,沉吟片刻,平靜地道:“眼下,只能碰碰運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