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剛蒙蒙亮, 皇宮東南門前,已經排起了長隊。

衣衫褴褛的大宋百姓,推着獨輪板車, 拉着柴火, 米面吃食等送進皇宮, 以供新登基的完顏亶享用。

金兵守在宮牆門邊,舉着鞭子大聲吆喝,不時耀武揚威揮舞一鞭子, 抽在百姓身上, 罵道:“賤奴,再管不好豬拉糞便,你得給我舔幹淨!”

被強行奴役的百姓們, 神色麻木朝前面挪去。隊伍裏不時傳來幾聲求饒聲,痛呼聲。

趙寰走了一段路,全身又痛又累, 實在是快撐不住了。她隐匿在宮牆的轉角, 一邊深深喘息歇氣,一邊集中精力觀察着前面隊伍的狀況。

這時,金兵的鞭子抽到了一頭豬身上。豬嗷嗚嚎叫一聲, 撒開蹄子橫沖直撞。其他豬羊嗷嗷亂叫,跟着亂跑亂竄, 隊伍一下開始混亂。

排在後面的一大車柴禾被撞翻, 送柴的老翁急得不行。金兵向來兇狠, 他生怕被金兵鞭打,趕忙用力擡起翻倒的板車, 彎腰撿起散落在地的柴禾。

一雙凍得紅彤彤,長了凍瘡, 青紫交加的手,出現在老翁面前。他疑惑擡頭望去,看到一張慘白的面孔,頓時愣了下。

“老翁,勞煩幫我一幫。”趙寰低聲說了句,飛快将柴摟在懷裏。側身避過金兵的視線,爬上板車蹲着,将柴禾蓋往頭上蓋。

老翁呆了一呆,布滿風霜的臉上,憐憫閃過。

山河破碎,百姓苦,更苦的是女人。

趙寰蜷縮在車上,老翁慌張四顧,繼續拾撿起柴禾往車上堆,有意無意将她擋住了。

老翁前面的中年漢子,推着一輛獨輪車,上面裝着貴重的佐料。他一直小心翼翼把着車把手不敢放松,避開了奔逃的豬羊。

趙寰上車時,漢子無意回頭,餘光恰好瞄見了。他怔楞了下,連忙轉回頭,裝作沒看見。

過了會,漢子搖了搖頭,望着遠方清灰色的天空,似乎回憶起了什麽,神色漸漸變得悲苦。

金兵見隊伍亂起來,氣急敗壞跑上前,舉着刀大聲呵斥道:“都給我老實點,否則,一刀砍了你們這些賤奴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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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禾比較粗,趙寰的身子還有一半露在外面。眼見金兵舉着明晃晃的刀,快跑到了車前。

老翁吓得臉色發白,手顫抖着,連柴禾都摟不住,嘩啦啦掉了一地。

趙寰閉了閉眼,心一橫,緊握住了短刀。

這時,趙寰眼前一黑,一個破麻袋,蓋在了柴禾上。

中年漢子拼命克制住心裏的慌亂,小心翼翼擺放車上的袋子,含糊念叨了幾句:“佐料可不能弄撒了,貴得很。”

金兵帶着煞氣,從中年漢子身邊經過,看到老翁掉了一地的柴禾,刀鞘一揚,哇啦啦怒斥:“快些收好,耽誤了事,砍掉你腦袋!”

老翁縮起脖子躲到一旁,大氣不敢出,飛快揀着地上的柴禾。金兵氣不過,一腳揣在了車轅上,罵道:“真是一群廢物!”

柴禾晃悠悠,連帶着板車一起嘩啦啦抖動。老翁直吓得連呼吸都快停滞了,盯着柴禾全身僵直。

金兵看了眼老翁,順手一刀砍在了柴禾上撒氣,“大宋全都是廢人,連豬都看不住!”他罵罵咧咧走了過去,扯着嗓子罵起了別的百姓。

一根柴禾,恰刺透趙寰的破衣衫,腹部一麻一痛。她死命咬住牙關,拔出柴禾,痛得冷汗淋漓。手捂上腹部,指尖黏膩溫熱,有血慢慢溢出。

所幸沒多時,車轅吱呀作響,緩緩動起來,老翁推着板車進了東南門。

趙寰躲在柴禾中,有氣無力從縫隙中朝外打量,蒼白的臉上浮起了苦中作樂的笑。

如今天已經亮了,她曾在夜裏翻了好幾次的東南宮門,在白日以這種方式進了來。

老翁将柴禾推到了禦膳房堆放柴禾處,管事的婆子瞥了眼,便走到了一旁,使喚他卸車,将柴禾碼放好。

四周無人,老翁忙掀開柴禾,上下打量着趙寰,看到她腹部氤氲開的血跡,緊張驚呼道:“小娘子,你受傷了!”

“我沒事,萬幸還活着,有勞老翁。”趙寰挪動着下車,老翁見她痛得緊皺起眉頭,道了聲得罪,上前攙扶了一把。

趙寰站穩之後,曲膝福了福,道:“老翁,我叫趙寰,大宋人,家裏姊妹排行二十一。今日多得你,加上無名郎君援手,方救了我的命。只如今,我不知能否報答你,不敢輕易許諾,但我會永遠記住今日之恩。老翁,敢問你的尊姓大名?”

家中女兒能排行二十一,除了趙家皇室,流落在金國的,再也找不出別人。老翁心頭說不出的滋味,曾經貴不可言的帝姬小娘子,都過的是什麽日子!

老翁沒敢多問,趙寰為何躲在柴禾中偷偷溜進宮,嘆息了聲,絮絮叨叨道:“你我皆是苦命人,不過随便搭把手罷了,哪值當得你道謝。老漢叫陳三,也是大宋人,以前就是種地的莊稼人。金人攻破汴京,帶了無數的小娘子,太上皇,皇上他們上大都,我被抓了來替他們幹活。離鄉好幾年啦,都不容易,不容易。以後不曉得可還能回到大宋。落葉歸鄉,人死後會回魂,我這魂魄,得散喽,找不到回家的路......”

趙寰看着陳三抹淚,他皺紋橫生,蒼老的容顏,她輕聲且堅定地道:“陳翁,定會有那麽一日,我們都能回到大宋。好好活着吧,且等着那一天的到來。勞煩老翁回去跟你玩得好的同伴們多說說,金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喪失了鬥智,氣節。”

“鬥志,氣節。”陳三跟着趙寰,緩緩念叨着。

趙寰肯定了句,“對,鬥志,氣節。另外,陳翁,你是善良之人,光有善良無用,還得有刀。”

“有刀?”陳三吶吶問道。

“對,得有刀,既保護自己,又能殺敵。都是血肉之軀,拿刀砍向敵人,誰不怕,誰就能贏。”趙寰整理着頭發衣衫,她深深喘了口氣,待呼吸稍微平穩,道:“陳翁,我得回去了。你若是想明白了,就去找嚴郎中。”

陳三越聽越激動,擡手抹了把臉,臉上神色變換不停。灰撲撲許久的心,一下被劈開條縫,久未的太陽照射進去,變得溫暖如許。

“哎哎哎,我懂了。”陳三不斷說着,他其實并不太懂,只是恍惚懂。

陳三望着趙寰離開的背影,她的步伐遲緩,明顯是力氣不濟。但她依然走得穩穩當當,脊背挺得筆直。

“不能被壓彎了腰啊,小娘子都不怕呢!”陳三渾濁的雙眼濕潤起來,下意識直起了背。

浣衣院中。

趙瑚兒與邢秉懿她們等了趙寰一整晚,天色越亮,她們的心就越沉。

趙佛佑一手摟着趙神佑,一手拉着趙金鈴,低聲勸她們:“別多想,姑母不會有事,她那麽厲害,一定沒事。”

趙金鈴急了,道:“你別一個勁說這幾句了,我無法不多想啊!都這個時辰了,二十一娘還沒回來。我們得去找她啊,不能光等着。”

“姑母不會有事!”趙神佑向來不愛說話,這時她突然拔高了聲音,小臉繃緊,看上去不安又憤怒。

趙金鈴被噎了下,嘟囔道:“我也是為了二十一娘好,她若是出了個意外,我們也能幫上一幫。”

“你要如何幫?”趙瑚兒聽得煩躁,冷冷瞪趙金鈴一眼,質問道。

趙金鈴被搶白,臉頰鼓了鼓,不服氣地道:“至少得去尋一尋啊!你們不去,我去。”

說完,她掙脫趙佛佑的手,靈活滑下炕,趿拉着鞋子就要往外走。

“你給我站住。”趙瑚兒眼疾手快拉住了趙金鈴,沉下臉道:“你可是還嫌不夠亂!金人有了新皇,早已不是從前,能由着你在浣衣院亂走動。”

趙金鈴不依掙紮,哽咽着道:“那該怎麽辦?二十一娘向來都會在天亮之前回屋,現在還不見人,肯定是出了事。”

趙瑚兒也想哭,但她不能。她與邢秉懿是大人,趙寰不在,她們得撐起來,看着這群小的。

邢秉懿也一直心神不寧,見兩人快吵起來,忙上前拉過趙金鈴,勸道:“三十三娘,十三娘是為你好,你可不要與她置氣啊。二十一娘很厲害,浣衣院還沒動靜,就表示她尚安然無恙。我們不能如無頭蒼蠅般亂竄,本來沒事,最後一着急,反倒惹出了禍事。”

趙金鈴聽進去了刑秉懿的話,點着小腦袋應了聲。眼睛卻不由得看向破門,幾乎沒将門盯出個洞。

“咚咚咚”的腳步聲在屋外響起,屋內所有人都神色一動,接着,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她們太熟悉趙寰,她走路聲音極輕,姿态極好。只有走路大搖大擺之人,才會發出這般重的聲音。

果然,門外的金人婆子在扯着嗓子喊:“天光大亮了,你們還不出來幹活!賤人,成日就曉得躲懶!幹不完活,看我不好好收拾你們這些賤皮子!”

門被砸響,金人婆子在門外尖利地喊:“都滾出來出來幹活!”

邢秉懿與趙瑚兒面面相觑,眼裏是掩飾不住的擔憂。

趙寰不在,若是被金人婆子發現,她們該如何交待?

門再次被砸響,趙瑚兒無法,硬着頭皮上前打開了門。

金人婆子見到只有她們幾個,探頭往屋內一掃,厲聲質問道:“就你們在,還有人呢?”

幾人的心嗖地提到了嗓子眼,金人婆子要在新皇面前掙表現,比起以前要嚴厲許多。

不見趙寰,定不會罷休。

趙瑚兒心跳飛快,張了張嘴,正欲找個借口糊弄,一道疑惑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你們堵在門口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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