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鄭氏教趙瑚兒, 在趙寰眼皮子底下發生,轉頭周男兒就前來一五一十禀報了。

怪不得王貴妃能敗在其手上,最後只得貴妃, 而她成為了皇後。

趙寰笑了下, 道:“我知道了。”

周男兒正要退下, 趙寰叫住了她,道:“勞煩你去叫徐梨兒來下。”

鄭氏是聰明人,她是在做給趙寰看, 也是借此表達态度。與聰明人打交道, 有好有壞。好處在于省事,壞處在于費神。萬事都有兩面性,聰明人走歪了路, 比糊塗蛋更難對付。

當今趙寰的主要問題,不在于鄭氏與趙瑚兒,而是在于趙佶的一群兒子們。

趙佶生了一大堆兒女, 女兒多, 兒子們也多。兒子們除了早夭與僥幸逃脫的趙構,此次一并從五國城帶回,在十五歲以上的王爺國公們, 共計有十二人。

在路上時,趙寰已經與他們謀過面。所有人看上去都好似蓬松的白面炊餅, 放置久了, 表皮發幹。蒼白虛胖, 遲鈍呆滞面目模糊。

趙寰當時看到他們,大受震撼。并非同情, 而是疑惑。

這群趙氏兒郎,自小學習經史子集, 君子六藝,接受天底下最有名大儒名家的教導。

獨獨沒學到的是,氣節與傲骨。

也有不堪受辱自殺身亡,比如瀛國公趙越。

但幾十個大男人,竟然沒有一人反抗!

沒有一人!

徐梨兒很快就到了,趙寰道:“你去問問他們,可否願意加入先鋒營,前去抗金殺敵。”

對于這群皇子們,一路上徐梨兒也看到了他們的言行舉止。沒有人服侍,連穿衣吃飯都一塌糊塗。

Advertisement

可見這幾年的囚禁生涯,他們也沒半點長進。不但沒長進,骨頭都關得更加酥軟了。

徐梨兒想了下,馬上道:“二十一娘放心,我會好生問的。”

趙寰颔首,說了聲有勞,道:“去吧,我相信你。”

徐梨兒是宮女,在她的面前,皇子們的本性才能展現得淋漓盡致。畢竟趙寰有殺氣,他們連眼神都不敢與她相對。

一切都要講究自願,他們應當會願意的。

天氣冷,林大文卻忙得一腦門兒汗。一半是因為累,一般是因為郁悶。

見到徐梨兒前來,林大文眼睛一亮,忙迎上前。向來板着不茍言笑的臉,硬生生擠出了笑容,熱情無比道:“徐娘子來了,可是二十一娘交代了差使?明日你可與我們一起前去?”

徐梨兒眉毛揚得老高,不客氣道:“林大,你就省省吧,竟然學着拐彎抹角了,有話直說!”

林大文尴尬了下,朝靠東南邊的大氈帳呶呶嘴:“唉,我真真是頭疼得緊。先前安置氈帳的時候,他們就有人問了,為何到了賓縣還要住氈帳,可有暖和的炕塌屋子住。還有人問,何時南渡。”

徐梨兒嗤笑一聲,道:“你就答他,可要讓二十一娘将有炕塌的屋子讓出來給他們?我看他們敢!南渡,南渡,金兵南侵了,他們怎地不一并跟着前去,路上也有人照應服侍。”

林大文嘿嘿讪笑,撓了撓頭,道:“我嘴笨拙,不會講話。刑娘子先前去過,他們陰陽怪氣,行了拜見皇後的大禮。你瞧瞧,這都是什麽事,明擺着膈應人。氣得邢娘娘扭頭就走,到了這裏,都要繞着他們的氈帳走。”

徐梨兒噗呲笑出了聲,白了林大文一眼,道:“刑娘子太過板正,得要眉娘子前去,保管被治得服服帖帖。再不濟,讓十九娘去,我看他們有本事再厲害!”

姜醉眉嘴皮子最為利索,如炒豆子般,有理沒理都不饒人。嗓門兒大,匪氣十足,沒人敢惹。

至于十九娘趙璎珞,成日扛着她那把大刀,陰恻恻地在營地裏走來走去,跟鬼見愁似的,誰見到她都得繞着走。

徐梨兒瞥了眼林大文腦門兒上的冷汗,道:“罷了罷了,我得了二十一娘的吩咐,前來問他們可否去先鋒營。這裏你別管了,先去忙吧。”

林大文一聽是趙寰吩咐,頓時就松弛下來,恢複了平靜,說了聲有勞,轉身前去忙碌。

徐梨兒深吸了口氣,邁步走向東南角氈帳。帳內的衆人見到她前來,一動不動,或半躺,或斜倚,面無表情朝她看來。

徐梨兒無視他們的态度,大大方方站在那裏,道:“二十一娘決定前去燕京,先鋒營明日一早就得先行。照着以前的規矩,除了老弱病幼,其他身子好的人都要沖在前面。不過,一切都要講究自願,若是不願意,則可自行離去。你們是離開,還是随着先鋒營一并走?”

話音一落,原本如同癱瘓的衆皇子們總算有了反應。他們彼此看了看,神色各異。

排行第六的景王趙杞最年長,他臉色蒼白中帶着蠟黃,重重咳了幾聲,羞愧地道:“徐娘子,我的身子不好,就是走路都沒力氣,怕前去成不了事,反倒成了累贅。”

景王并非裝病,她們這群人,病的多了去,趙寰受傷最重,她從未喊過一聲。

徐梨兒并未多說,涼涼的目光,轉向了其他人。

“我身子也不好,騎馬走一走勉強行,行軍的話,就着實跟不上了。”

“我也是,燕京的守衛是完顏藥師,此人心狠手辣,打仗極為厲害。我們前去,恐怕只是個添頭。”

完顏藥師本叫郭藥師,遼國人。成了遼國将領,再叛變歸順北宋,最後替金國賣命,在侵略大宋時立了大功,被完顏晟賜姓完顏氏。

一連叛逃三國,此人打仗有多厲害,人品就有多敗壞,同為幾國所不恥,實屬難得。

此句話才是重點,他們是怕完顏藥師,說白了就是貪生怕死。徐梨兒聽了一堆借口,已憋着了一肚皮火。

建安郡王趙模眼皮掀了掀,不耐煩地問道:“二十一娘呢,為何她不親自來?”

徐梨兒氣得冷笑了幾聲,道:“二十一娘忙得很,哪有諸位王爺國公爺這般好命,閑得都生了病!”

趙杞神色尴尬不已,其他人亦一樣,轉頭裝作看向了別處,掩飾那點僅有的羞愧。

趙模緊抿着嘴,眉眼間的戾氣盡顯,煽風點火道:“先前我們還在說,剛逃出鬼門關,如今又要重新踏上不歸路。早知有這一番折騰,還不如留在五國城。”

“是啊,為何要去燕京?燕京丢失多年,大宋當年為了收複此地,不知折損了多少兵馬,都沒能攻打下來。遼國與金國在此經營多年,作為遼國曾經的陪都,城池牢固,可不是五國城與金大都那般的破敗土牆易攻打。二十一娘別被偶然的勝仗沖昏了頭腦,得三思再三思啊!”

“跟她廢什麽唇舌,她一個宮婢哪懂得這些天下大事!”趙模不屑斜了眼徐梨兒,昂着頭頤氣指使:“去将二十一娘叫來,打仗這般大的事情,她易擅自做主。見了兄長,連聲招呼都不打,真不把我們放在眼裏。”

“要想他人将你放在眼裏,也得看看你配不配!”突然,一道嘲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衆人看去,鄭氏與趙瑚兒一前一後走了過來,眼神輕蔑掃過他們。

鄭氏沉着臉,完全不給他們任何臉面,徑直罵道:“你們也不瞧瞧自己的德性,可有點男兒的模樣,真真是一群沒出息的窩囊廢!二十一娘救了你們出來,你們不感恩,不羞愧也就罷了。剛逃出性命,金賊還在到處燒殺搶掠,你們就已在念着好處,想要坐享其成。趙家列祖列宗的臉,都被你們這群廢物丢盡了,我若是你們,哪有臉活着!”

衆人被罵得面子上挂不住了,氣憤瞪着鄭氏,道:“此處哪有你說話之地,莫非你把自己當成了章獻明肅皇後!”

趙模眼中陰毒閃過,陰森森地道:“原來是皇後娘娘。咦,不對,如今的皇後娘娘姓刑,你乃是昏德公的夫人,得稱你一聲國公夫人。只你這個國公夫人,不是大宋的國公,而是金國的國公。改認金賊做父,我若是你,才沒臉活着!”

趙瑚兒如今脾氣見長,哪受得了這種氣,當即跳起來,撸起衣袖就要上去揍他。

“你也不嫌髒了自己的手!”鄭氏一把拉住了趙瑚兒,冷冰冰盯着趙模,怒斥道:“你不仁不義,不孝不慈。昏德公再昏庸,也比你好上那麽一丁點。你才是該死,去向金賊告發昏德公謀反,弑父投誠,好回到汴京,去做那金賊的傀儡皇帝。可惜啊,完顏晟遭天譴死了,你沒能得逞。”

趙模私下裏的算計,被鄭氏當着衆人的面指了出來,他臉色一下變了。

其他人吃驚看過去,狐疑地打量着他。趙模心裏一虛,頓時漲紅了臉,一連聲否認:“你胡說,我何時有這般做過?你切莫血口噴人!”

鄭氏冷笑一聲,“五國城那點破地方,你也想瞞過我的眼。你當然沒能做成,跟金賊守衛去提了,金賊守衛都懶得理會你,沒去跟完顏晟禀報。金賊看不起你們,更看不起昏德公。他有那個本事謀反,就不會丢了皇位江山,被金賊的繩子套在脖子上,當做畜生般牽着走!”

趙模惱羞成怒了,揮舞着拳頭,翻來覆去反駁她道:“你休得胡說八道,都是污蔑,污蔑!你才是投靠了金賊,故意倒打一耙!”

鄭氏連看都不看他,淡然移開了目光,道:“你不但壞,還蠢。也不曾想想,完顏晟若是聽到了你的告密,你的下場會如何?”

趙模梗着脖子,一個勁道:“胡說,休得胡說,你不要血口噴人!”

鄭氏沒搭理他,轉而看向其他皇子們,一個個點過去,“你一直在生病,從出了汴京時就病了。纏綿病榻好幾年,也不見你病死。”

“你呢,成日郁郁不得志,好似誰都欠你。可用飯時,你吃得比誰都多,偶爾有點白米白面,都被你給撈到了自己碗裏。”

“一個大男人,別說你保家衛國,自己的妻兒總該護着。你卻一點都不關心她們的死活,反過來還要人伺候你。”

鄭氏不歇氣将十幾人全部罵了一通,罵得他們呼吸急促,幾欲昏死過去。

“你還想二十一娘交權給你們,也不照照鏡子,瞧瞧自己那副德性!”

鄭氏拍着胸口,哎喲幾聲,煩惱無比道:“真是找死都沒找對路。你們如今出了五國城,腿長在自己身上,有本事自己離開,南渡去做你們的皇子王爺,去享受你們的榮華富貴!或者,你們後悔了,還是覺着以前好,自己回去大都,回去五國城,繼續做犯人奴隸!”

罵完之後,鄭氏神色突然一沉,肅然中暗含着威脅,道:“我勸你們識時務者為俊傑,趕緊收拾。明兒個一大早就要啓程,做回一次男子漢大丈夫,不要辱沒你們姓趙的名聲!”

語畢,鄭氏看也不看他們,轉頭就走。趙瑚兒朝他們揚揚拳頭,淬了聲,跑上去跟着鄭氏一并離開了。

徐梨兒在一旁看着他們挨罵,只感到痛快至極,略微思索了下,轉身回去跟趙寰回禀了。

“阿娘,阿娘。”趙瑚兒追上鄭氏,笑嘻嘻道:“原來阿娘與人吵架也這般厲害,我以前都不知道呢。”

鄭氏白了趙瑚兒一眼,道:“幼時我家中貧寒,一大家子,靠着爹爹那點可憐的俸祿過活。汴京寸土寸金,哪買得起屋,朝廷吏治清明時,樓店務管着,補貼一部分,買不起的百姓官員,能住進便宜的屋子。後來吏治腐敗,樓店務與莊宅牙人互相勾結,宅子賃金愈發貴。許多百姓與沒權勢的官員,壓根賃不起宅子,一大家子擠在一起。爹娘為了省錢,就在大雜院賃了間屋子。除去這些,一根柴火,一擔水都要花錢買,必須得省着用,還要防着被人偷了去。不厲害些會吵架,那就得被人欺負。”

鄭氏從宮女做到女官之首,鄭家的家境才好了些。後來她被賜給趙佶,一步步爬到皇後之位,父親亦被封為了郡王,早就離開了大雜院那種地方。

鄭氏當然不會再與人直接吵架,從進宮時就沒再吵過,變得謙恭守禮。

趙瑚兒心酸不已,上前摟着鄭氏的胳膊,嬌嬌叫了聲阿娘。

“大宋承平日久,繁華得過了頭。自小窺大,汴京宅子一年比一年貴,朝廷不是看不見,他們看見了,也裝作沒看見。大宋能到今日,是日積月累,早就從根子開始爛了,不奇怪。”

鄭氏笑了下,拍着趙瑚兒的手臂,寬慰她道:“無妨,都過去了。再壞,總比不過踏進金賊營帳的時候。如今都熬過來了,以後也沒甚可怕之處。”

“也是。阿娘,二十一娘讓徐梨兒來,可是要試探他們的反應?”趙瑚兒開始動起了腦子,琢磨着道:“九嫂嫂都沒來管他們,阿娘站出來,可是要替二十一娘排憂解難?”

“可總算有點長進了。”鄭氏誇了趙瑚兒一句,低聲道:“就憑着他們這群爛泥,哪能難住二十一娘。她是真正的君子,在給他們機會。做人做事,得看長遠些。紅刀子進白刀子出,最最痛快不過,那能如何呢?”

鄭氏想着趙寰的手腕,佩服不已,喟嘆了聲,“朝堂上的武官,他們打仗厲害,可有幾人得了好?得有勇有謀,提早布局,不能落人口實。弑父弑兄,這個名聲,萬萬不能落在頭上,唐太宗也只敢擔一個。”

趙瑚兒怔怔望着鄭氏,輕聲道:“阿娘,你是說......”

鄭氏眼含警告,一下打斷了她,轉而道:“先站出來,叫雪中送炭,後站出來,叫錦上添花。人吶,可不能什麽好處都占盡,面面俱到。刑氏有她的考量,眼下亦難說清,我們也不好亂去猜測。她歸她,我歸我,只管做自己的事情。”

趙瑚兒呼出口氣,不敢再提趙寰,随着鄭氏的話說了下去,低低道:“九郎還沒立後,也沒有兒子,所以他們才要急着南渡。”

鄭氏沒有做聲,片刻後譏諷地道:“有這麽一群兒子,不如沒有。他們若是為了抗金而戰死,趙氏一族能挽回些顏面。加之昏德公趙恒的死,金人方做不了文章。”

趙瑚兒頓時擡起頭望着鄭氏,神色若有所思,喃喃地道:“他們都必須死。”

鄭氏不動聲色點着頭,嘲諷地道:“他們是為大宋而戰死,朝廷那群官員再不要臉,跳出來指責誰的時候,總得克制幾分。趙九無後最好,二十一娘也姓趙,都是太宗的子孫,皇脈也不至于斷了。”

趙寰仔細聽了徐梨兒的回話,她似乎是記得趙佶有個兒子向完顏晟狀告他謀反,被完顏晟給殺了。

在亂世中,好人都能變成了惡鬼。汴京被金人占領時,百姓缺衣少食,貓狗都吃完了,開始吃起了人肉,趁機發國難財的比比皆是。

趙模的做法,趙寰并不感到意外,鄭氏才令她覺着有意思,行動反應快,做事利索果斷。

只可惜,大宋的頑疾,乃是多年的結果,已經無力回天。若是換到前幾朝,或鄭氏與欽聖憲肅皇後向氏換個位置,大宋說不定不會淪落到如今的地步。

趙寰沉吟片刻,道:“既然鄭娘娘已經勸好了他們,就安排他們啓程吧。”

徐梨兒猶豫了下,道:“二十一娘,可瞧着他們那副模樣,我真怕他們會從馬上摔下來。”

趙寰笑了起來,道:“哪有那麽弱,我們的身子還不如他們,與金賊厮殺打仗,不照樣好生生活着。”

徐梨兒一想也是,忙起身告退,去向林大文傳話,讓他安排馬匹了。

寅時初,營帳整兵完畢。趙寰任統帥,林大文作為副将,先鋒營先行拔營啓程。祝榮留在後面押送辎重糧草,照看老弱病殘。

趙杞他們騎着馬,夾在了隊伍中,朝燕京疾馳而去。

燈籠昏暗的燈光,照着黑漆漆的路。騎出了不過二十裏左右,趙模就被颠得五髒六腑都開始翻騰,一個不察,從馬上掉了下來。

“啊!”趙模痛得慘叫一聲,痛苦地蜷縮成了一團。後面的馬跑得太快,揚蹄直接從他身上踩了過去。

趙模的慘痛聲被堵住,喉嚨咕嚕作響,連着噴了幾口鮮血,腿抽搐幾下,再也沒了動靜。

林大文行駛在趙模後側,随手接過了他馬匹的缰繩。緊随其後的漢子跳下馬,撈起趙模的屍首,放在了馬背上。

像是未發生異樣那般,不曾片刻停留,牽着空馬繼續奔跑。兩千兵馬的先鋒營,追着天際的啓明星方向而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