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先鋒營一路疾行, 到了半晌午左右,方在一處河灘邊休整歇息。大家翻身下馬,喂馬補充幹糧。
趙氏皇子們, 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 幾乎是面若死灰。從馬背上直接滾了下地, 雙股顫顫,站都站不穩,蹒跚着走了兩步, 直接倒在了地上。
其他人有條不紊, 将馬牽到一邊去喂水。就他們這些人的馬在原地打着轉,發出呼哧噴嚏的響聲,煩躁地踢着地。
趙寰蹲在水邊, 打濕帕子單手擰幹,擦拭了一把臉。河中還偶爾飄着薄薄的浮冰,冰冷刺骨, 手一入水, 整個人就一激靈,神清氣爽。
林大文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十多人,給站在馱着趙模屍首馬邊的兩人使了個眼色。
他們兩人會意, 将屍首擡下馬,放在了癱倒在地的皇子們中間。
趙杞捂着胸口, 望着頭頂碧藍的天, 一陣天旋地轉, 眩暈頭痛,趕緊閉上了眼。他覺着喘氣都困難, 痛苦地呻.吟着呼痛。
其他人也好不了多少,哭喪着臉, 哎喲哎喲叫喚不停。
突然,趙杞聽到身邊“咚”地一聲,他下意識轉頭看去,嘴裏的哼唧,戛然而止。
他難以置信瞪大了眼睛,定睛看了又看,不知哪裏來的力氣,驚恐地坐起了身。
“他.....他......”趙杞指着屍身,舌頭打結,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聽到趙杞驚慌失措的聲音,原本躺着喊累的皇子們,一下都看了過來。這下可好,他們瞬間全部忘記了累,紛紛坐起圍了上前。
啓程的時候天黑,他們被夾在人馬中間。加之跑馬太累,都自顧不暇,哪有力氣管別人,所有人都沒發現趙模掉馬。
“他怎地沒了,什麽時候死的?”
“屍身都僵硬了,看來死了已有一段功夫!”
“先前出發時,他還好好的,是誰害死了他,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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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趙模關系最好的徐王趙棣,此時流着淚,轉頭看向了在河邊洗手臉的趙寰。
衆人随着他一起看去,他們都是趙寰的人,除了她之外,還能有誰。
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急行軍趕路的辛苦且不提,還是趕着去送死,他們都出離憤怒了。
實在是欺人太甚!
林大文嘆了口氣,神色間充滿了悲憫,道:“祁王馬上功夫不好,跑了一段路之後,不小心掉下馬,被馬蹄踩在了胸口,當場久沒了命。二十一娘一直強調,若是一起上戰場,我們就是并肩的同胞,可以放心将後背交出去的生死之交。哪怕再艱難,也要将陣亡受傷的同胞帶走。來時多少人,去的時候也多少人,争取一個不少,我們将他的屍首一并帶上了。”
趙棣抹着淚,哼了一聲,怒道:“你閉嘴,人都沒了,你還在這裏假惺惺說些廢話!”
林大文充耳不聞,繼續說了下去:“祁王不小心跌下馬丢了性命,他是前去抗金,乃是為了大宋殉國。哪怕行軍再急,我們依舊帶走了他的屍身,尋地方掩埋。雖說不能大辦喪事,待太平以後,大宋不會忘了他的犧牲。因着你們是親手足,感情非同尋常。就由你們親手替他挖墳,也算成全了你們的手足之情。”
什麽?!
他們已經連喘氣都沒了力氣,好不容易歇息一下,還要他們去挖墳坑?
林大文神色同情,對着屍身拜了拜,道:“等下馬上要啓程,你們也趕緊道別,前去挖坑,好讓祁王早些入土為安吧。”
幾個漢子取來鐵耙等用具,擺放在他們身邊。與林大文那樣,對着屍身一絲不茍祭拜,然後退下。
“二十一娘,你......”趙棣又氣又急,扯着嗓子憤憤大喊。
趙寰回轉身看來,趙棣看到她平靜沒有任何情緒的臉,心中莫名發慌,“太欺負人”幾個字,倏地堵在了嗓子眼。
“二十一娘,十一郎好歹也是大宋的祁王。”趙景見狀,苦笑着開始打起了圓場:“就這麽一片荒涼的河灘,別說棺椁,連個墓碑都沒有,就這麽草草埋了,以後豈不是成了孤墳野鬼。若是傳出去,着實不好聽。”
趙寰随意将手上的水擦了擦,沒有答話。走上前,眼神緩緩在他們身上掃過,道:“河裏的水很涼,你們要不要去洗一洗?”
“啊?”衆人莫名其妙望着趙寰。
“洗一洗,能清醒些。”趙寰認真解釋,指着其他忙碌着喂馬吃幹糧的衆人,道:“你們清醒了,有了力氣,動作會快些。我們只歇息小半個時辰,就要啓程。你們還沒用幹糧,沒有喂馬。馬是上過戰場的馬,一匹價值千金,有多貴重自不用提。若是馬累得跑不動,得留下來養着。你們就只能被用繩索拖在身後,跟着其他人的馬前進。你們餓着肚子,跟着行軍,就會與他一樣,從馬上掉下來。”
從頭到尾,趙寰的聲音都不高不低,語氣平和冷靜敘述着一件事,毫無威脅之意。
但他們所有人,都聽出了一個結果。
如若他們還在這裏叫苦連天,耍嘴皮子理論,那麽他們就會落得與趙模一樣的結局。
死!
他們所騎的馬,早已累得無精打采,不喂草料根本無法再跑。想到被拴着繩子拖在其他馬後的慘狀,大家都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有那機靈且膽小些的,顧不得哭趙模了。趕緊掙紮着起身,拿出身上的幹糧胡亂往嘴裏塞,再去喂自己的馬。
其他人見狀,陸續跟着忙碌起來。吃幹糧喂馬,再拿鐵耙去挖坑。
其他的地方有草根不好挖,趙杞出了主意,在河灘邊的軟泥處,挖了個不深不淺的坑。将趙模拖過去,埋在了裏面。
趙寰冷眼旁觀,看着他們拖着身子,只在趙模虛虛蓋了層泥。然後,他們在不像墳的墳前,一起痛哭流涕。
趙璎珞從頭到尾都在撇嘴,此時終于忍不住了,尖銳嘲諷道:“他們還有臉哭?”
徐梨兒也看不下去,別開眼,拉着趙璎珞去刷馬,道:“以前在汴京時,朝廷上那群官員也是這般,不要臉得很,有甚奇怪之處。”
姜醉眉在旁邊調整馬鞍,翻着白眼道:“不哭一哭,怎地能表明他們的手足之情。可這份手足情,呸,着實不能看!他們都舍不得用點力氣,将坑挖深一些。不出明日,他就會被周圍的野獸刨出來,給啃得一幹二淨喽!”
趙璎珞這時笑了起來,輕快地道:“活該!”
趙瑚兒轉頭看了眼拉着缰繩上馬的趙寰,心情十分複雜。
趙氏兒郎們,真真是一群廢物!換成她的話,估計就直接扔在那裏,不會去管他們。
他們若真是聰明,就該拿出點出息來,拼一拼。不是替趙氏男兒們長長臉,而是替他們博得活命的機會。
可惜,他們都是扶不起的阿鬥,一堆軟骨頭,既沒用還礙事。留着,只能被朝廷上那群争權奪利的官員拿來做文章。
“武官打仗厲害,可他們有幾人得了好?”鄭氏的話,在趙瑚兒耳邊回蕩。
宗澤死後,沒本事的叛國賊杜充接手了他的兵,處處為難原來他的部下岳飛等将領。
杜充作為統帥,丢失了大宋大片的土地江山,開封一地全部落入金人之手。
可杜充這等沒本事的小人,卻深得趙構的信任,提拔他做了丞相。岳飛他們被打壓,再有本事,也一籌莫展。
等到趙寰打下燕京,以後逐漸壯大起來,不但要對付金人,還得對付趙構身邊那群朝廷官員。
只一想到這些,趙瑚兒頭就開始疼起來。鄭氏說得對,她拎不清,就好生跟在趙寰身後,聽話就好。搖搖頭,趕緊翻身上馬,免得耽誤了行程。
趙杞他們見已經開始整隊,趙寰高坐在馬上。趕緊斷了哭喪,連滾帶爬到了馬邊,狼狽爬上馬。
林大文得到趙寰的指令,大聲道:“出發!”
馬跑動起來,與先前出發那樣,将趙氏皇子們有意無意夾在了隊伍中。
連趕了兩天路,趙氏皇子們在路上又折損了兩人,如今只剩下了九人。
所幸的是,一直病恹恹的趙杞,雖說累得快沒了半條命,卻奇跡般活了下來。
林大文打馬到趙寰身邊,禀報道:“二十一娘,按着我們如今的速度,約莫半個時辰就能到白溝河。”
白溝河是非常重要的邊關重地,當年大宋懷着雄心壯志想要收複燕雲十六州,舉兵十萬出兵遼國。由童貫統帥領兵,他手底下有兩員悍将,分別是辛興宗與種師道。
這一戰,就算有種師道他們,仍以大宋慘敗告終。恰逢遼國新帝駕崩,內部争權奪利,動蕩不安,易州與涿州兩地守将投降了大宋。
大宋抓住機會,由劉延慶為統帥,再次領着十萬大軍直撲邊關白溝河。
完顏藥師這時還是大宋的将領,他領着兵馬,一路順利打進了幽州。
此時遼國真正掌權的,乃是蕭普賢女,人稱“姚歌娘子”的蕭太後。幽州被完顏藥師占領,她一邊對大宋表示投降,一邊下令遼軍回馳幽州。完顏藥師敗走,大宋兵敗。
兩次大戰,遼國與大宋都元氣大傷,金趁機崛起。
趙寰擡眼望了眼天色,太陽已經西斜,她沉吟了下,道:“在前面尋一個地方,就地紮營。”
林大文領命,忙打馬上前安排了。約莫行了一盞茶的功夫,他們在白溝河邊的林子前,紮營歇息。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營地裏點燃了篝火,與天際彎月的清輝,驅散了黑暗。
趙寰烤着火,凝神望着遠處的月亮,似乎在思索着什麽。
身邊的徐梨兒她們,觑着趙寰的神色,放輕了手腳,不敢上前打擾。罐子裏的水煮得沸騰了,忙用布巾包裹着把手,倒在碗裏,放在了她左手邊涼着。
林大文在遠處觀望了下,放輕手腳走上前,低聲道:“二十一娘,斥候回來了。”
趙寰收回視線,道:“讓他過來。”
林大文前去領着斥候走了上前,趙寰對見禮的斥候擺擺手,道:“坐着說話。”說完,端了碗水遞過去:“慢些,還有點燙。”
每次斥候前來回禀消息時,趙寰都會很關心。讓他們坐着舒舒服服說話,親自遞水,噓寒問暖。
一路疾奔,斥候又累又渴。雖說已經習慣了趙寰的舉動,心裏依然一暖。
斥候趕忙道了謝,雙手接過碗,沿着碗邊喝了幾口。熱水下肚,疲累稍散,他忙回道:“二十一娘,我們沿着白溝河一線走了很遠,都沒見着守軍的身影。在原來遼軍的營地,如今倒有金兵守着。我們摸到附近潛伏了許久,營地裏幾乎沒動靜,裏面應當不過百人左右。”
林大文神色驚訝,看向趙寰道:“就算這一帶已經落入金兵之手,在此處營地豈可沒有駐兵?完顏藥師當年打過白溝河之戰,我們幾千兵馬前來,他不可能沒收到任何消息。在白溝河提前布兵,好趁着我們兵馬疲憊,給我們迎頭痛擊才對。”
趙寰讓斥候先下去休息,此事甚為重大,她一時理不清楚頭緒。
每次遇到想不通的事情時,趙寰習慣走動,邊走邊思考。
站起身,趙寰朝河邊走去,林大文愣了下,忙落後一步跟上。
趙寰走了一段路,慢慢理清了思路,道:“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既然完顏藥師裝神弄鬼,我們且不管他,先抓對我們有利的重點,就是休息好為首要。記住了,外松內緊,巡邏值守的人一定要萬分警惕。還有,布好陣,神臂弩安排在最外圍。所有人都不得脫衣,要将兵器放在身邊。”
林大文神色一變,問道:“二十一娘,你的意思是,我們已經落入了完顏藥師的埋伏中?”
趙寰頓了下,抽絲剝繭分析道:“完顏藥師被金人猜忌,留給他的兵馬并不會多。以他的性格,哪裏會甘心。再加上他對我們這一只兵馬的實力不清楚,定會先消極觀望。就算是埋伏,他也包圍不了我們。兵馬勞頓,他的觀望,就給了我們機會。所以,無論他打着什麽主意,我們都必須先恢複體力。”
“其實,在這裏一戰,對我們來說,反倒是好事。”軍心不能亂,趙寰轉身看向林大文,安慰他道:“若是他們守在城中不出,我們要攻城的話,損傷會更大。”
燕京的城池牢固,他們這一只兵,還沒真正攻過城池,缺乏經驗。城久攻不下,等到金兵回援時,他們會愈發危險。
林大文一想也是,他稍微松了口氣,轉身告退。見趙寰還站着沒動,猶豫了下,勸說道:“二十一娘,夜裏河邊風寒,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趙寰說了聲好,“我沒事,你先去忙吧。”
林大文不敢再多勸,告退離開。不一會,姜醉眉來到了趙寰身邊,拿着厚襖子披在她身上,嘀咕抱怨道:“河邊就是風大,你怎地不多穿些?”
趙寰笑,拉了拉衣襟裹好,笑着問道:“是林大文讓你來的?”
姜醉眉笑嘻嘻道:“林大文說他嘴笨,請我出山來勸你。徐梨兒十三娘她們也想來,我攔住了,叽叽喳喳的,吵得很。”
趙寰哈哈笑,道:“你的嘴是厲害,喏,那幾個,你又罵得服帖了?”
姜醉眉朝趙杞他們的氈帳那邊斜去,嗤笑一聲,道:“暫時表面服帖,不服都藏在心裏呢。還是得二十一娘出馬,不用罵,他們保管屁都不敢放一個。”
趙杞他們看到趙寰如老鼠見到貓,不用她吩咐,一歇息,就主動去挖坑,将死去的趙氏皇子埋了。
趙寰笑笑沒說話,姜醉眉觑着她的神色,遲疑了下,問道:“二十一娘,我先前見到林大文很是緊張,可是馬上要打仗了?”
“有九成可能。”趙寰沒有隐瞞,問她:“你怕不怕?”
姜醉眉想了下,坦白地道:“說實話,以前我們那是小打小鬧,這次才是大戰。不怕,那是假話。但怕又有何用?真怕,我就不跟着來了。十三娘她們也一樣,都是聰明人,知道前來要面臨的是什麽。既然到了此地,就沒有回頭路。”
她擡頭挺胸,臉上的笑意一收,變得肅然,道:“二十一娘,我們都信任你,将命交在你手上,比死在浣衣院強上百倍。”
趙寰笑着拍拍她的肩,道:“別這般悲壯,我們争取都不要死。”
姜醉眉肩膀一塌,吃吃笑道:“那可不是。我走了啊,你別操心太多了,呆一會就回去歇息。”
走了幾步,姜醉眉腳步微頓,回轉頭對她道:“二十一娘,你也不要怕,別有太多的負擔。”
趙寰嘴角上揚,回之一笑。姜醉眉跟着展顏,未再多說,大步離開。
月光灑在河水上,泛起點點光亮。趙寰一動不動站着,望着眼前不疾不徐流淌的河水。
當年河裏的累累屍骸,染紅的河水,早已被歲月沖刷走,變成了世人口裏的閑話。
燕京不好取,尤其是對陣的是完顏藥師。他為人先不提,領兵打仗的經驗豐富,戰功彪炳。
他們的兵馬糧草配備,都比不過金兵。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他們的神臂弩,與他們的拼命勁。
起風了,水波粼粼,随之輕晃,像是數千萬亡靈的眼淚。
趙寰胃裏一陣翻騰,她再也忍不住,俯下身,捂住了幹嘔的嘴。
如何能不怕,她不是神仙,沒有撒豆成兵的本事。身上背負的,是兩千餘人的性命,以及他們的殷切希望與信任。
她得謹慎又謹慎,不能辜負他們所托,每走一步,都深感惶恐。
恐這片河,再變成屍山屍海。
剛到子時,安靜的營地裏,竹哨聲凄厲響徹夜空,哨兵大聲疾呼:“敵軍來襲,敵軍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