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金兵像是蝗蟲般, 密密麻麻朝營地裏湧來。沖在最前面的是騎兵,雖不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鐵浮屠”軍,但高頭大馬, 氣勢洶洶從暗中奔襲而來。

兵吼馬嘶, 地面都抖了幾抖。驚起林中的鳥兒, 哀鳴着撲騰翅膀亂竄逃離。

在騎兵左翼,一個黑臉鷹鈎鼻,花白胡子男人, 正是完顏藥師。

如鷹隼的雙眼, 四下轉動之後,嘴角露出絲陰冷的笑,手舉到半空中, 正欲下令。一只燃燒的箭矢卷起凄厲的寒風,直奔他面門而來。

完顏藥師大吃一驚,勒緊缰繩, 帶着馬一個側身, 堪堪躲避過去。

跑最前面的金人騎兵們,卻沒完顏藥師那般好的運氣。無數只蘸足了松蠟,燃燒的箭矢朝他們射來。

火光熊熊, 暗夜瞬間轉亮,照得他們一覽無餘。

緊随其後而來的, 是鋪天蓋地的箭雨。馬身上的鬃毛被點燃, 或者中箭受傷。

馬仰天嘶鳴, 不受控制在陣營中亂沖撞。

起初整齊的騎兵隊伍,很快就亂了起來。完顏藥師驚惶了下, 到底經驗豐富,很快就再次舉旗, 下令控制住驚馬,身後的藤盾兵跟上。

馬不比人那般聽話,騎兵好些中箭掉地,馬不受控制,撒開蹄子,很快跑得沒了蹤影。

騎兵隊伍,瞬間就被破掉。

完顏藥師緊繃着臉,神色間隐隐出現了焦急。

他們被暴露在明處,而敵方大宋的兵,無輪他如何瞪大眼睛,因為面前的火光,始終模模糊糊。只看到影影綽綽的弓箭手,與潛伏着不動的暗影。

完顏藥師暗自叫了聲糟糕,他收到的消息,大宋兵力一共只有兩千餘人,而且還有好些是娘子。

此次他将能動的兵馬全部帶了來,一共四千五百餘人。無論從人數還是其他,都遠勝于大宋這群胡亂湊起來的雜兵。統帥領兵的,還是受了傷的小娘子趙寰,豈能與他這個身經百戰的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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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兵之前,完顏藥師詳細分析過,提前做好了安排部署。他算了下,大宋兵手上的神臂弩,短短功夫內,他們拿不出太多。況且他們的箭矢,全部都是從金國偷搶而來,支撐不了多久。

完顏藥師從雙方一過招,就看出了大宋的兵,不過是在虛張聲勢。他們密集壓着射了一氣,雖說重創金兵騎兵,但金兵騎兵本就不多。

完顏晟忌憚他,奪了他大半的兵權。再加上完顏鹘懶出兵大宋,留給他的兵力就更所剩無幾了。

想到他一心為金,可處處受到的猜忌,完顏藥師就一肚子火氣。很想掉頭就走,幹脆讓大宋兵長驅直入燕京。

如今已經輾轉跟了三國,完顏藥師已經沒了可投靠之處。他只能忍了又忍,下令道:“沖啊!殺光他們,活捉宋人小娘子,讓你們好好享受一場!”

金兵舉着刀,在前面舉着滕盾兵的掩護下,嗷嗷叫着沖了過來。

趙寰站在暗處,盯着完顏藥師的動作,再次下令射擊。

箭矢破空而起,壓住了滕盾兵的前行。完顏藥師在一旁看着,頓時神色一喜,大聲道:“他們沒箭了,殺!”

喊聲剛落,金兵隊伍後面,混亂慘叫震天。

“将軍!後方中了埋伏!”副将手臂中了一箭,他拔掉箭頭,捂着流血的胳膊,驚恐萬分上前報信。

完顏藥師顧不上前面,忙打馬朝後方奔去。與前面的騎兵遭襲一樣,他們先被火光包圍,背後再次被箭雨偷襲。

後方沒了滕盾抵擋,金兵紛紛中箭,慘叫聲穿透了夜空。

後方大宋的實力,完全出于完顏藥師的預料。箭雨漫天而來,神臂弩的殺傷力太強,幾乎如巨石碾壓到面前,他們毫無招架之力。

“回防,回防!”完顏藥師慌了,扯着嗓子大喊指揮。滕盾兵忙朝後面奔去,掩護後方的兵馬。

周圍的地形,東邊是白溝河,西邊是山林。這個季節的白溝河,水深不說,還冰冷刺骨。沒有船只,在黑暗中渡河,根本就是尋死。

至于山林,完顏藥師更不敢冒險。先前收到斥候的消息,山林裏有動靜。他懷疑大宋在林中布置了埋伏。

林子裏黑色伸手不見五指,地形複雜,更不敢貿然亂闖。

完顏藥師想到了童貫領兵渡白溝河,遼兵擺了空城計,從後方包抄了宋兵,最後大宋十萬大軍慘敗的那一仗。

眼下,仍是白溝河,仍然是大宋的兵馬,用相似的計謀,包抄了金兵。

完顏藥師心中一緊,他想到了當年的血流成河,真正的血流成河。白溝河的水,好些天都還飄着紅。

“撤退!撤!”完顏藥師大叫不妙,指揮着金兵,掉頭就要突圍逃走。

林大文與姜醉眉在後方指揮,他勒住缰繩的手心,冷汗直冒。屏聲靜氣,等着趙寰的訊號。

姜醉眉一言不發,雙眼如炬緊盯着眼前的局勢,看上去似乎要比他鎮定。只從她快要嵌進手指的缰繩,能略窺一二。

“殺啊,殺光金賊!”急促的哨聲之後,驚天動地的吼聲響徹夜空。從暗中奔出來的大宋男男女女們,騎在馬上揮刀追上前,與金兵厮殺在一起。

林大文與姜醉眉兩人同時一動,互看一眼,趕緊下令騎馬上前迎敵,斬斷金兵的逃路。

趙杞趙握等,共有五個趙氏皇子被塞進了後方騎兵沖鋒營裏面。軍令一起,其他人打馬直沖,他們慢了好幾步,眼前慘烈的戰況,令他們直發抖。

馬被抽打,帶着還未回過神的他們奔進了戰場。金兵舉刀朝趙杞砍來,他下意識舉刀抵擋,哐當一聲,刀差點飛了出去。

身後一只刀揮下,砍在了金兵的右肩上。血濺開,慘呼聲起,金兵手上的刀掉地。

趙杞松了口氣,臉已經慘白如紙,聞到血的氣味,幾乎作嘔。他緊拽着缰繩,在裏面亂轉,觑着空檔,打馬要安穩地方溜。

馬的後臀被刀背重重拍了一下,馬嘶鳴一聲,馱着趙杞再次跑向了金兵之中。

“我們只能勝,不能敗。”

“完顏藥師勝,祝榮的援軍,不堪一擊不說,還派不上用場。若完顏藥師兵敗,會逃進城池牢固的燕京城。”

“我們的刀箭折損在了這一戰,接下來要攻城,比登天還要難。”

“所以,要不計代價,将金兵斬殺在此地,不能放走任何一人。不計代價,死戰到底!”

大宋的騎兵沖撞上前,如收割莊稼那般,從慌了陣腳的金兵中砍殺過去。

凜冽寒冷的空氣中,是散不開的濃烈血腥味,地上倒下的金兵越來越多。

“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我們分兵,林大文,眉娘子,你們負責帶着弓箭手,從山林中繞去後方潛伏。”

“進山林,迷惑完顏藥師,他會以為我們在山林中布防。不過,你們要穩住,如果他們要逃,你們即将面對金兵的瘋狂反撲。”

“我這邊,留下三成弓箭手,打消完顏藥師的顧慮,使其輕敵。完顏藥師會先以騎兵來壯聲勢,我們要毀了他們的騎兵隊伍。毀不掉,也得打擊他們的士氣。”

姜醉眉打馬,在金兵中來回橫沖直撞。其他趙璎珞,趙瑚兒,徐梨兒,趙青鸾等人,與她一樣,不但殺紅了眼,還不時哈哈大笑。

像是在戲弄獵物的獵人,看着金兵們抱頭鼠竄,然後再一刀斃命。

曾經,她們這群人,就是金人的獵物。她們脖子上被套着繩索,毫無尊嚴行了“牽羊禮”,被強按着頭,臣服于金人,被侮辱折磨。

先前,趙寰從河岸邊回來之後,召了他們前來,重新布防。

“我們用騎兵,對陣他們的步兵。田忌賽馬,雖說就算如此安排,我們輸在體力與經驗上,實力相差并不大。但若是他們的軍心亂了,心生懼意之後,就差不多是上等馬對下等馬了。”

趙寰說,上等馬對下等馬,他們只要自己不亂,就會穩贏。

大宋兵愈戰愈勇,騎兵所到之處,金兵接二連三慘叫倒下。

完顏藥師整個人面若死灰,徹底慌了神。他見機不對,想要撤退逃跑,大宋兵卻與瘋了般,以不要命的姿态,攔截砍殺。

金兵無處可逃,好些被逼到白溝河邊,也不管會不會水,河水有多深,紛紛往下跳。

“莫非今日竟會命喪如此?”完顏藥師心下絕望,努力尋着脫身之道。

“擒賊先擒王!”完顏藥師咬牙,反正難逃,還不如放手一搏。他喘着粗氣,揮刀殺出一條血路,朝騎在馬上的趙寰奔來。

趙寰右手受傷不宜上陣,由周男兒她們護衛在她身邊。留在這邊的信王趙榛他們,與趙杞幾人一樣,害怕不敢上前,想要躲避。

剛一回頭,看到騎在馬上的趙寰,頓感到她遠比起眼前血肉橫飛的戰場還要可拍,硬着頭皮,顫抖着往裏面去。

完顏藥師見趙寰身邊只有兩個小娘子,頓時一喜。她右手受傷,請郎中前去診治的消息,北地已經傳遍了。

“賊小娘!”完顏藥師惡狠狠罵了句,面目猙獰,舉起刀朝趙寰揮下。

完顏藥師的馬太快,而且氣勢兇猛,周男兒她們完全攔不住,驚叫出聲:“二十一娘小心!”

兩軍對壘,完顏藥師在關注趙寰,趙寰也在關注他。

從完顏藥師的馬一掉頭,趙寰就發現了。她勒住馬,一動不動等着他到了身前。

一股腥膻味與血腥味直撲鼻尖,刀鋒的殺氣,卷起發絲飛揚,雙方的馬身平行。

趙寰微垂下眼睑,她憑着本能,側身避開刀。完顏藥師的馬收勢不住,與她錯身而過。

在千鈞一發之際,趙寰在馬镫上站直了身,朝着完顏藥師後背直撲而去。

完顏藥師奔了兩步,很快勒轉馬頭,再次朝着趙寰襲來。他手上的刀剛舉到一半,銀光閃過,手臂傳來劇痛,軟軟耷拉下去,頃刻間血流如注。

周男兒她們跑上前,朝手無寸鐵的完顏藥師揮刀斬去。完顏藥師身上穿着盔甲,她們沒砍盔甲處,一個勁朝他的腿腳招呼。

完顏藥師慘叫着,從馬上跌落。周男兒她們下馬,上前用刀架在了他脖頸上,驚喜地喊道:“二十一娘,金賊首領伏誅了!”

趙寰的馬,被她瞪得打了個響鼻,在地上轉動幾圈,馬蹄不悅踢了好幾下。她笑着輕撫馬頭,道:“捆了他,然後喊,完顏藥師被擒了,金賊趕緊放下刀,投降不殺!”

周男兒一聽,馬上拼勁全力喊了起來。小娘子的聲音尖利,穿透夜空。徐梨兒她們跟着喊起來,一遍又一遍。

完顏藥師流着血,被捆住躺在不知是水,還是被血濕透的泥濘裏,木然望着頭頂黑漆漆的天。鼻翕間,是濃稠得化不開的血腥味。他怔愣住,側轉頭,朝白溝河的方向望去。

月亮不知何時下了山,正是黎明前黑暗之際。逐漸亮起的火把,照着眼前方寸之地。

入目處,一片猩紅。白溝的水,應當亦如此。

完顏藥師的一生,大多數都在打仗。他不在乎名聲,不在乎世人如何罵他,他只喜歡馳騁沙場時的快活。

只一生的戎馬生涯,從沒一次如今晚,輸得這般慘。

以兩倍多兵力,對陣一群湊起來的雜兵,全軍覆沒不說,他更被生擒。

完顏藥師轉動着視線,到處尋找趙寰。他緊咬牙關,想要死,絕不接受此等侮辱,卻又有些不甘心。

傷處還在流血,地上太冷,完顏藥師又恨又痛,反倒冷靜了一二。他集中精神,前後仔細一琢磨,窺出了這場戰事的玄機。

他沒算錯,趙寰的确糧草不足,前面對他的騎兵用箭之後,她就沒了箭矢。

那時候,他就算折損了一部分騎兵,剩餘的騎兵,已足夠沖鋒陷陣。

後方遭到襲擊,他前方的騎兵不動,調滕盾兵回援。後面偷襲的大宋兵,同樣缺乏糧草,他們壓根射擊不了幾次!

可惜,他亂了陣腳,輸了先機。不僅如此,趙寰明顯再次唱了空城計。她是統帥指揮,身邊怎麽會只留兩個小娘子護着。

她是在以只身引着他前來,想要活捉他!

她捉了自己,想要做什麽?!

他曾從大宋叛逃,帶着金兵攻進汴京城,殺了許多大宋人。

完顏藥師心下不安,後悔,懊惱,佩服,說不清的情緒交織,拼命尋找着趙寰的蹤影。

戰事結束,大宋的傷兵被擡到氈帳中,嚴郎中他們忙碌着救治。

其他人繼續忙碌,将犧牲的大宋人全部收斂到一旁,收拾打掃着戰場。

天逐漸亮了,趙寰來到白溝河邊,伫立在那裏,望着緩緩流淌的河水,久久未動。

林大文遲疑了下,放輕手腳走上前。餘光瞄到河裏漂浮而過的屍身,紅色的河水,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傷亡幾何?”趙寰沒有回頭,輕聲問道。

林大文愣了下,忙上前兩步,陣亡如此多的同胞,他一開口,聲音中抑制不住的顫抖與難過,低聲道:“我們的同胞,共戰死二百六十人,重傷七十一人,輕傷三十五人。十三娘,十九娘,還有眉娘子徐娘子都受了些輕傷,在氈帳裏歇息。另,景王,信王以及安康郡王,廣平郡王戰死,相國公重傷。餘下的三個皇子受了皮肉傷。他們幾人好似太激動,一直在哭喊着要見你。”

趙寰深深呼吸了口氣,她沒有作聲,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可清瘦的背影,籠罩着說不清的哀傷。

林大文不敢再看,定了定神,接着道:“俘虜金兵五百七十餘人,殺敵近三千五百餘人,還有些......”他話語微頓,指着河道:“應當在裏面,消失了,沒能統計上。”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似春歸夢中人。”趙寰低聲含混着說了句,林大文一時沒聽清,正要開口。她轉過身,道:“照以前那樣,每個人的名字都記好,就.....讓他們在此地入土為安吧。”

林大文應是,咳了咳,道:“完顏藥師先前一直吵着要見你,眉娘子揍了他幾拳,拿布巾塞住了他的嘴。十九娘她們也去過了,對他又踢又打,他失血過多,挺不住暈了過去。”

姜醉眉她們知道是趙寰抓的活口,已是手下留情。否則,完顏藥師早就被她們活剮了。

趙寰轉身朝氈帳走去,邊走邊道:“既然暈了,等他醒來再說。我們歇一歇,處理好之後,一鼓作氣前去燕京。燕京城沒了防守,進城之後才能安心休整。另外,往外放話,趙氏帝姬與皇子們,在英勇抗金殺敵,光複大宋河山。”

林大文應是,轉身離開去忙碌。趙寰剛走到氈帳外,看到趙檢趙械歪歪倒倒朝她跑來,兩人神色激動,喊道:“二十一娘,你究竟是何居心?可是要将我們全部......”

趙寰淡淡看去,兩人打了個冷顫,縮着脖子,到了嘴邊的哭喊,在舌尖打了個轉,氣勢一下低了下去。

趙檢鼓足勇氣,含混着弱弱道:“我們十二人随軍前來,眼下還有氣的,只餘下四人。若你要我們死,直接殺了我們就是,何苦折磨我們!”

趙寰上前幾步,左手伸出去,抓着趙檢的衣襟,再踢了一腳趙械,沉聲道:“走!”

趙檢比趙寰要高半個頭,她左手拖着他的前襟,他臉色白如紙,完全不敢掙紮。

趙械踉跄了幾步,見機不妙想要溜,趙寰回頭一眼掃來,他的腿就再也邁不出去。

兩人被趙寰一起,帶到了陣亡的大宋人屍身邊。看守屍首的人見到趙寰前來,見禮之後,退下守在了一旁。

空氣中的腥味,死亡的氣息,纏繞在一起。光天化日之下,都說不出的陰森凄涼。

兩人只看了眼,就趕緊垂下了頭。趙寰伸腳,踢在兩人的後膝中,道:“跪下!”

“噗通”,兩人腿一軟,先後跪在了地上。

趙寰上前,一絲不茍拜了三拜。兩人見狀,跟着她胡亂見禮。

太陽躲進了雲裏,眼前愈發陰暗,道不盡的荒涼。趙寰沒看抖若篩糠的兩人,平靜道:“汴京城破時,無數百姓流離失所,連屍首都沒人給他們收。”

趙檢帶着哭腔,道:“二十一娘,我們也不想國破家亡啊!要是有本事,如何能淪落到如此地步。從金人手上逃出來,還是免不了一死,我們是親手足,你何苦這般狠心!”

“是啊是啊!”趙械附和着哭道:“我們究竟哪裏錯了,何處得罪了你,你得讓我們死個明白啊!”

趙寰閉了閉眼,輕輕呼出口氣,說道:“你們真不配活着,就跪在這裏反思吧。仔細想,想通了,再來說話。記住了,若說錯了話,我就拿你們給陣亡将士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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